章答應怯然道:「臣妾並沒有什麼不開心。」不料邊上小雨多嘴說,「主子您可從昨天開始就耷拉著臉,莫說宜妃娘娘那樣責怪您,就是奴婢看著也著急,心情不好對胎兒可不好。」
覺禪貴人微微笑:「小雨說得不錯,我想你簡簡單單的也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不如與我說說?我走得渴了,你的屋子就在前頭了吧,請我去喝杯茶可好?」
「喝茶是自然的。」章答應輕聲應著,見覺禪貴人勢必要和她說說話,也不再避讓,與她一道回了自己的院子,在清爽陰涼的屋子裡坐下,小雨機靈地奉來茶水,覺禪貴人就示意她們都下去,一面將屋子裡打量一番,笑道:「你這裡清淨,陳設也簡單,真瞧不出來是寵妃住的地方。」
章答應苦笑:「臣妾算得什麼寵妃,不過是個答應。」
覺禪氏問:「所以你不高興,是為了自己常年不變的答應身份?宜妃娘娘不是才跟太后提了,要賞賜你晉封常在?」
章答應眼中含悲,憤然道:「難道貴人您也這樣看待臣妾,認為臣妾會在乎這高高低低的位份?」
「我便知道你不在乎這些,才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高興。」覺禪氏篤悠悠望著章答應,捧起茶碗小飲一口,但覺香氣馥郁回味甘甜,是上上等的好茶,與這屋子裡簡單的陳設很不一樣,她有心說道,「茶極好。」
章答應懨懨說:「都是皇上平日來時自帶的茶葉,偶爾留下一些吃不完的,臣妾讓小雨分門別類攢著,有客時拿來招待客人也好,只是若問起來是什麼茶,臣妾一概不懂的。」
這話擱在別人嘴裡,就是炫耀顯擺,可是章答應一副厭倦了的神情十分萎靡,覺禪貴人心中略略有了底,又笑問:「皇上來你這裡,還自帶茶葉?」
章答應苦笑:「臣妾這裡沒有能伺候皇上用的茶,臣妾不懂裡頭的門道,也準備不來,皇上總是隨身帶著,漸漸就這樣了。」
覺禪貴人一面聽著,舉目再次環顧四周,除了簡單的陳設之外,並無特別之處,但當年烏常在的屋子裡,可是弄得跟狀元郎的書房一般,皇帝就愛和她一道寫字看書,但這裡乍一眼看,卻不曉得皇帝來章答應處,喜歡做什麼。
章答應則開口道:「臣妾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事,貴人您喝了茶,早些回去吧,太陽可越來越毒,一會兒就該曬傷了。」
覺禪貴人悠悠一笑:「你臉上寫滿了不高興,或許對我說出來,再去對著旁人,就不會表露了。」
章答應眼圈兒都紅了,憋了半天,才垂首哽咽:「當日若知是現下的光景,臣妾絕不會答應您做這些事。」
覺禪氏靜靜地聽著,眼前人終於打開了話匣子,一番心裡話緩緩說出口,間或抽搭幾聲,抬手抹眼淚時毫不顧忌會把妝容弄花,半天等她把話一吐而盡時,已是張大花臉。
而章答應努力半天說的話,翻來覆去無非是那幾句,她覺得自己什麼都沒為德妃娘娘做,可卻成了旁人眼中的寵妃,還屢屢孕育皇嗣,她每天都沉浸在對不起德妃的痛苦中。
覺禪貴人喚小雨來伺候洗臉,等清清透透的人重新坐在面前,她方笑道:「偏偏你最不在乎甚至厭惡的事,就是幫了娘娘大忙,美人如雲佳麗三千的後宮裡,獨寵專愛不會有好下場,不管皇上對你什麼心思,抑或他對王常在平貴人他們什麼情分,有你在有她們在,才能有德妃娘娘在。」
章答應迷茫地看著她,覺禪氏笑道:「娘娘是聰明人,心裡很敞亮,她做每一件事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客氣地說,冷眼看了這麼多年,皇上對她的感情,可不是你有資格能分走的,你以為自己多寵多子嗣,就能分走皇上對她的感情。」
「不是,我……」章答應連連搖頭,卻又說不出話來。
「皇上對她如何,若是旁人能左右的,那錯本就不在你或其他人身上,而是皇上和德妃娘娘之間的事。」覺禪貴人恬靜笑容裡,彷彿有著看穿這一切的智慧,「不如妹妹你來回答我,你心裡到底在乎不在乎皇上對你如何?」
面前的人清冷一笑,叫觀者背上發涼,她平和寧靜地說:「原先只是敬畏,現在總是心慌害怕,在翊坤宮那一個個赤身**裹著氅衣等待的晚上,至今還會在夢裡出現,比起那種屈辱的折磨,哪怕皮鞭抽打的皮肉之苦也不值一提。」
覺禪貴人目光微微閃爍,試探道:「皇上察覺嗎,你這樣心灰意冷的絕望?」
章答應搖頭,到底伴駕數年,心中有譜,苦笑道:「他似乎挺新鮮,又或者喜歡有一處清淨地,彼此什麼話也不說,也能安然度過一晚。」
覺禪貴人笑:「那就這樣平平淡淡地下去,不是挺好?」
章答應搖頭,著急地說:「可是外面的人不這樣傳,就連宜妃都覺得臣妾多會哄得皇上高興,所有人都這麼傳說,娘娘她不會誤會嗎?」
「宮裡的女人何止你一人,但願意幫她一心向著她的,屈指可數,你說娘娘她會誤會嗎?」覺禪貴人伸手握住章答應的手,語重心長道,「娘娘是最務實的人,她時常掛在嘴邊的,知足常樂之外,就是做好眼前的事。她在太皇太后膝下承歡十多年,學了多少老人家歷三朝沉澱的智慧,任何事,她一定會比你想得更通透。」
「是嗎?」章答應眼中依舊有迷茫色。
「因為有你,許多事不知不覺有了變化,只是你自己不覺得而已。而所謂成功的榮光雖然只在最後一刻閃耀,可那之前的每一步路每一個環節都至關重要,少了任何一處都不能走到最後,你眼中自己所做的那些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的事,在娘娘眼中卻十分貴重。」覺禪貴人耐心地開導安撫,「如娘娘常說,做你力所能及的事,不管皇上是喜歡你冷冷淡淡的模樣,還是圖這裡清靜,他來你便笑臉相迎,他離了你就自自在在過日子,不然呢?你以為其他院落裡那些娘娘主子們,是怎麼度日的?說到底,不論娘娘是否存在,咱們都沒得選擇不是?」
那日覺禪貴人離了章答應處,正要遇見德妃從瑞景軒往凝春堂去,順道一同走了半程,嵐琪聽得杏兒那番話,笑道:「多虧你細心,還能去開導她,我有心與她說說話,也不能親近。現下宜妃拉著她一道來與我交好,往後我會看著點宜妃,不會讓她在受那樣的屈辱。下回你再與她私下一起時,替我傳句話,讓她安心照顧好自己,好好養著肚子裡的孩子,這個孩子我會想法兒為她留在身邊。」
與覺禪貴人散了後,嵐琪自己卻陷入惆悵,惆悵的不是章答應到底和玄燁怎麼一回事,而是她發現自己漸漸變得多疑。昔日嬤嬤說她將來若身在高位,千萬不要把曾見過的醜惡面具也戴在臉上,可如今每一次反省心內都會揪著痛,她更困苦的是,讓她迷茫的不是權利地位,竟僅僅是對玄燁的感情,越來越強的佔有慾到底從何而來,她弄不明白。
且說這日在瑞景軒的聚會,凡在園子裡的宮嬪都被邀請,連平貴人也應邀列席。如今她是聖駕身邊時常露臉的人,稱得上是半個寵妃,雖然與王常在、章答應平分秋色,也比一般人要好得多,似乎是得到了滿足,反而削弱了從前不可一世的驕傲跋扈,雖然仍舊是不討人喜歡的脾氣,可比從前好了許多,她一直擔心會不會被德妃她們欺負的事,也沒有發生。
今日聚會茶水瓜果皆是上品,平貴人看慣了好東西,不過是略略動了幾口,可上午歸來就喊不舒服,胃裡翻騰得難受,以為是路上中了署,躺了半日略見好,但午膳時宮女送來粳米粥,她才吃兩口就吐了,搜腸刮肚吐得乾乾淨淨,伏在榻上虛弱地說:「今天她們都在問章佳氏那個小賤人,這個能不能吃,那個喜不喜歡,就怕她害喜嘔吐,她們虛偽的樣子才叫人噁心呢。」
宮女們收拾乾淨退下去,心腹宮女近身輕聲道:「主子,您這個月的月信,可遲了好幾天了。」
平貴人目光一顫,臉上微微泛紅,嚥了嚥唾沫說:「會不會只是遲了。」
「可是,萬一呢?」心腹宮女輕聲道,「所以奴婢方才推諉說沒有香薷飲,怕您誤吃了藥對胎兒不好,咱們不能宣太醫,只能自己觀察觀察了。」
平貴人緊張得渾身顫抖:「那這些日子,我不能再伺候皇上了嗎?他……他會不會發現?」
「皇上最近也不怎麼來,那麼忙。」宮女低聲出主意說,「皇上既然不讓您受孕,若知道您有了孩子,一定會想法兒……」她抬手比了殺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說,「咱們好歹熬過這幾個月,到時候大張旗鼓地告訴所有人,這樣皇上就不敢輕易對您動手了。」
平貴人茫然地發呆,半天才低頭摸著自己的肚子說:「他越是無情,我越是要生下孩子,有了孩子我就有依靠了。」
此時門外有人通報,說太醫處熬好了皇上賞賜平貴人的補藥,請平貴人按時服下,平貴人聽著身子發顫,抓了宮女道:「可我天天還在吃他送來的避孕藥,回頭說有了身孕,他會不會更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