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哭聲離開延禧宮,嵐瑛跟在姐姐身後,看到她的身子由沉重漸漸變得輕盈,她覺得皇帝最終能來,對已逝之人什麼意義她不清楚,但姐姐往後算是能放下心裡包袱。她追上嵐琪,剛開口喊了聲姐姐,卻見身姿看起來那樣輕鬆的姐姐淚流滿面,不免緊張地問:「姐姐心裡很難過?」
嵐琪搖頭,意識到自己的眼淚,稍稍用絲帕掩去,依舊步伐輕盈地往永和宮走。
夜風陣陣,已有初秋的涼意,嵐瑛聽見姐姐說:「禁城裡每天都有人離世,宮女太監悄無聲息地就從這裡消失,太妃太嬪們,以至於皇上年輕的妃嬪們,甚至是皇子公主,這些人一年之中也總有一兩個人。二十多年來,我送走了那麼多的人,沒有一次的心境如現在這般複雜,從前的我只是悲傷或冷漠,可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
嵐瑛聽不懂姐姐的話,輕聲道:「您會哭泣流淚,不正是因為不捨敏常在,這樣不就足夠了?」
嵐琪點頭:「是啊,這就足夠了。」
「反正事情已過去了,過幾天您好好休息,她的身後事興許還要您來操心。」嵐瑛歎息著,「都是可憐人,也不曉得大福晉送回去了沒有。」
那日天亮後,延禧宮敏嬪去世的消息傳遍宮內宮外,皇帝於早朝的最後下旨追封章佳氏為敏妃,章佳氏為皇家生兒育女,身前既然已累晉到嬪位,皇帝再追封妃位合情合理,而一個家世背景微不足道的已逝之人,根本不值得讓大臣們非議指摘皇帝的決定。
聖旨很快傳到內宮,敏妃的喪禮自然以妃位的規格置辦,這樣一來,宗室親貴文武大臣中有不少的人要來以禮弔唁,而敏妃的梓宮停在延禧宮,一向清淨的地方終於熱鬧起來時,竟然是為了這種事。
太子和太子妃率先就來弔唁敏妃並上香,他們倆是驚魂未定的,大福晉那杯酒或那碟點心稍有差錯送到他們面前,現在就是他們的亡靈接受香火,而多年前書房裡的慘案,就是直奔著太子去的,如今想來依舊讓他後怕心悸,這幾日莫名就覺得,能活著真好。
其他皇子親王貝勒等等也陸續進宮弔唁,因男人們多少有差事在身,女眷們會提前來應個景,敏妃在臨終前得到皇帝如此厚遇,這些事當然都是做給皇帝看的,這裡頭多少人連這位敏妃娘娘什麼模樣都沒見過,拈香行禮時,實在不曉得各自心裡都在想什麼。
人一多未免周轉不起來,少不得要請幾位稍作等待,七月下旬夏暑未散盡,上午艷陽也有幾分狠勁,女眷們肌膚嬌嫩哪裡容得曬,但延禧宮裡辦喪事,稍懂禮數的人也不至於露在臉上,偏偏有人忍耐不住,說到底,還是打心眼兒裡瞧不起已逝之人。
幾位阿哥福晉結伴而來,殿內正有幾位親王妃和老福晉在進香行禮,延禧宮的人忙得團團轉,只能求幾位阿哥福晉在屋簷下等一等,五福晉幾人都極其客氣,不過一會兒工夫根本不計較,卻聽三福晉嘴裡囉囉嗦嗦地嚷嚷:「好歹在這裡放幾張凳子呢,宮裡哪一位娘娘屋子裡的奴才是這麼蠢笨的?真是奇怪極了,也沒見平時怎麼樣的人,臨了得了這麼大的好處,倒是與赫捨裡皇后的妹妹比肩。可惜出身低賤沒得改,你們瞧瞧這屋子裡的奴才,也都一副寒酸相。」
「還請福晉放尊重些,我家娘娘好歹是皇上的冊封的敏妃,是您的長輩。」人群裡走出身穿縞素的宮女,手裡捧著厚厚兩摞銀箔,憔悴疲倦的臉上滿是正氣,瞪著三福晉道,「委屈福晉們稍作等待,可死者為大,這是小孩子都懂的禮數。」
說話的是一向跟在敏妃身邊的宮女小雨,幾位時常進宮的福晉多少認得,而三福晉管她是什麼東西,怎容許一個低賤的奴才對她這樣說話,竟箭步上來揚手就賞了一個耳光,呵斥道:「什麼下賤東西,也趕來教我禮數?你家主子是短命鬼,你怎麼不盡忠盡孝也跟著去,要不要我成全你?」
小雨跌倒在地上,手裡的銀箔散開,銀燦燦地鋪了一地,三福晉被妯娌們拉開,邊上的宮女太監都來幫忙撿銀箔,卻突然見小雨從地上躍起來,隨手抄起方才奉著銀箔的木盤就朝三福晉砸過來,眾人嚇得驚慌失措,七手八腳地衝過來把氣瘋了的小雨拉扯開,三福晉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醒過神就嚷嚷:「不得了了,這狗奴才敢打我。」
但忽然有別處的宮女太監從門前魚貫而入侍立兩側,但見佟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被擁簇著進了門,這邊滿地狼藉拉拉扯扯,裡頭原在進香的老福晉們也都顫巍巍出來看光景,覺禪貴人攙扶著一位根本騰不出手過來,原本吵吵嚷嚷的眾人一見佟妃和德妃,都閉嘴噤聲了。
「怎麼回事?」嵐琪問延禧宮的人,胤祥的近侍小安子正拉著小雨,此刻便迎上來跪在娘娘膝下哭著把剛才的事說了,而嵐琪和佟妃都看到三福晉被幾位妯娌拉扯著的架勢,她臉上戾氣未散,緊張的神情下還有幾分惹人厭惡的跋扈驕縱。
「姐姐,算了吧,裡頭好些親戚在呢。」佟妃輕聲對嵐琪說,「我去應付她們,姐姐趕緊把這裡打發了,免得又傳出去笑話。」
便見佟妃往靈堂來,與幾位老福晉寒暄,示意覺禪貴人把她們請到別處去休息,庭院裡太監宮女慌慌張張地把散了一地的銀箔都撿了起來,小雨倔強地站在一旁整理著自己的衣衫,嵐琪揮手示意她們都下去,環春便迎過去拉了小雨,把她帶走,又讓綠珠玉主持這裡的事,她們不過是離開了一會兒,這就亂成一團糟了。
五福晉幾人都上前來向德妃娘娘行禮,嵐琪頷首應過,吩咐她們:「幾位老福晉路也不好走,你們雖是皇子福晉,終究是晚輩,跟佟妃娘娘過去照應一下,一會子與她們一道離宮,但求別出什麼岔子。」
五福晉幾人應答,沒想到三福晉卻厚臉皮地要跟著她們一起走,嵐琪冷聲喊住了老三家的,冷聲道:「你回去吧。」
三福晉一口氣嚥不下,邊上妯娌幾人都看著呢,剛剛又被宮女不敬,想到德妃不分尊卑非要跟自己過不去,腦筋又轉不過來,氣沖沖走近德妃道:「臣妾還沒上香,娘娘您憑什麼要我……」
可三福晉話未完,卻見德妃娘娘揚手在她臉上扇過一巴掌,力道不算太大,也足夠三福晉踉蹌幾步,德妃娘娘半句話沒對她說,只勒令隨行的太監:「立刻把三福晉送出宮。」言罷就朝靈堂走來,五福晉幾人不敢再看熱鬧,麻利地跟著一道走開了。
這事兒見到的人雖然不多,可實在夠新鮮,隨著三福晉被送出宮,她挨了德妃一巴掌的事就傳出去了。
榮妃那會兒在太后跟前伺候,聽得這樣的話,臉上紅得恨不得鑽地縫裡去,太后唏噓不已:「嵐琪輕易不動怒,你家那個到底做了什麼?榮妃啊,連太皇太后都誇讚你的品行,怎麼如今叫兒媳婦毀了一世清名?」
榮妃一味地向太后認錯,離了寧壽宮後,氣得又犯了頭疼的毛病,便讓吉芯放話給兒子,不許三福晉再進宮,往後的日子宮裡不召見她,這輩子別再進來了。
誰曉得胤祉回去責怪妻子莽撞,夫妻倆幾句話不和,瘋魔了的三福晉竟與丈夫拉扯動手,拿著剪子尋死覓活,最後卡嚓一刀把胤祉的辮子給絞了一截。
本來打架是家裡的事,外人未必能知道,就算絞了辮子,也能用假的接上魚目混珠,偏偏胤祉倒霉,在乾清宮和眾兄弟一道回話時,那假的接上的辮子掉在了地上,在場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三阿哥那天再從乾清宮走出來時,已從直郡王降到了貝勒,當初皇帝想盡辦法給他貼金拉上來的郡王位,到底是給得太重了。榮妃氣得一病不起,連敏妃的喪禮都沒能參加。
而此刻,早已過了皇帝與心腹大臣的三日之約,大福晉的屍身也在敏妃去世後第二天交還給了大阿哥,大福晉的喪禮皇帝恩准以親王妃的規格舉辦,宮裡宮外兩處奔喪,本來還圍著喜事轉的皇親國戚們,連事情都沒弄清楚,只管硬著頭皮各處應付。
待這一陣忙亂過後,已是進了八月,這一年的秋天,格外的蕭索,雖然只有延禧宮裡辦喪事,可整個禁城都沉浸在莫名的哀愁裡,明明有著阿哥公主的喜事,後來人們細思量,哀愁的興許不是明妃或大福晉的過世,而是那恐怖的,不知躲在那個陰暗角落裡的毒手,也許下一個中毒而亡的人,就是自己。
嵐琪一直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杏兒的身後事,在妃位的規格上做到了最大的體面,除了那天賞了三福晉一巴掌,情緒平穩而安寧。這日聽說皇帝去寧壽宮向太后稟告下毒之事查下來的結果,嵐琪既然沒被傳召,便知道有她的不方便,打起精神往景陽宮來,不論如何,三阿哥受罰的事,如果當初她能再冷靜一些,也許不至於鬧到這地步。
榮妃亦是明白人,聽得嵐琪的歉意,不免苦笑著說:「你不打她,也會傳出她和宮女撕扯的事,太后還是會怪我,我還是會讓胤祉不許她進門,她發瘋了照樣會鬧出這種事,和你什麼相干呢?她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