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琪從前會頂嘴,反問皇帝「難道不是你生的兒子?」但今天氣勢不對,又牽扯到八阿哥,她覺得眼下怎麼也不適合開著玩笑把事情翻過去,只有冷靜地承受著玄燁的怒意,而玄燁這脾氣本就不是衝著嵐琪來的,在屋子裡晃悠一陣子後,漸漸平息了不少。
「我不是要你看著兒子,你到底做過什麼了?」玄燁坐下後,指了指對面叫嵐琪也坐下,嵐琪則去給他端一碗茶來,不管怎樣先勸著,「消消氣,你說什麼我都聽著還不成,別上火。」
玄燁一口氣喝了半碗茶,撂下後沒好氣地說:「他倒是很本事,朕秘密叫老八做的事,他怎麼會知道,難道你告訴他的?」
嵐琪卻正經道:「皇上在儲秀宮就瞪臣妾,進門只管發脾氣什麼也不說,臣妾能知道什麼?皇上再想想,兒子跟去南巡,臣妾和他統共兩次書信往來,都是兒子請安問候,您若不信,臣妾拿信函給您看。」
她說著,作勢起身要去翻書信,玄燁一把拽住說:「你這是給朕看臉色?」
「臣妾是說正經的,皇上自己在氣頭上,看誰都氣呼呼的,您現在心裡犯嘀咕,還不得事事弄個明白才好?」嵐琪半點兒沒動氣,重新坐回來,好生勸,「究竟多大的事兒,要氣成這樣?」
「是大事,朕要辦掉索額圖了,可這下被你兒子一耽擱,又要另找個緣故起頭才好。」玄燁無奈極了,苦笑著,「朕一直在想,這件事未必能順利,可怎麼都沒想到,最後殺出的陳咬金,會是你兒子。」
氣勢有所緩和,嵐琪忍不住就道:「你兒子你兒子,皇上說的真順口。」
玄燁總算是露出幾分笑意:「是,是咱們的兒子。」之後絮絮說起那些事,雖然不知道離宮後兄弟倆說了什麼,可八阿哥的折子最終沒有留在乾清宮,且梁總管的徒弟說是被四阿哥搶下,他更強行把八阿哥帶走,很顯然這事兒,不能照著自己的意思發展了。
皇帝說了半天,卻見嵐琪意興闌珊,不免氣惱:「你聽著沒有?」
嵐琪卻笑:「朝政的事兒,反正臣妾聽也聽不懂。」
「你明知道,朕並不介意你說幾句。」
「可臣妾怕自己,會從說幾句發展到說十幾句,再往後……」嵐琪頓一頓,正色對玄燁道,「臣妾有臣妾的分寸。」
「也罷。」玄燁輕歎,一手握住了嵐琪的手,輕輕揉在掌心,慢慢就心平氣和,自顧自繼續說起索額圖的事,說八阿哥若是不呈送他想要的答案,就要另找個人來起頭,他甚至毫不顧忌地說,「老八在朝臣當中很吃得開,朕不想他這樣繼續膨脹發展下去,咱們兒子的性子不圓滑,骨子裡耿直驕傲,他只會和好的人打交道,這怎麼行?哪兒就能讓他遇見的個個都是好人呢?」
嵐琪輕輕嗯了聲,未予置評,玄燁繼續道:「本想這件事後,好讓一些朝臣離胤祀遠一些,眼下不知道胤禛為什麼阻攔他,為了太子,還是為了胤祀?這孩子腦袋裡,在想什麼?」
「大概,他們還有兄弟情吧。」嵐琪反手將玄燁的手捧在掌心,為他輕輕揉捏手背上的穴位,溫和地說,「也許孩子們沒有皇上想像得成長得那麼快,他們現在哪怕各自謀利,也不見得要成仇。皇上想得太深刻太嚴重,至少咱們的兒子是被寵愛著長大的,他們眼裡看出去的世界,怎麼也不會是殘酷至極,他們心底也有柔軟的地方。這不是什麼壞事吧,皇上?」
玄燁頷首,但心底的愁緒難解,憂慮道:「幾時才能明朗呢,難道真要等到那一天,他們再展露鋒芒,好把朕嚇得一愣一愣?」
嵐琪一直有疑問,輕聲道:「皇上真的決定了?臣妾與太子幾次打交道,他還算是個能幹的孩子。」
玄燁搖頭,不捨的情緒和冷酷的決心交織著,鄭重地說:「他是皇后留給朕的兒子,朕怎麼忍心毀了他?於私,朕可以包容孩子的一切,可咱們的家是整個江山,朕不能把江山交在他手上,不能把黎民蒼生放在這樣一個人的手裡。論起國事、社稷,還有什麼父子情意,還有什麼兄弟手足?朕的四十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是,臣妾明白了。」嵐琪應道,「臣妾不會慫恿胤禛做什麼,將來他若來找臣妾解惑,只要告訴他,什麼也比不過江山重就足夠了。」
「你一直都不會告訴兒子,朕的心願?」玄燁從不懷疑嵐琪,可他卻覺得老天待自己太好,讓他身邊有可以這樣信任的人,他甚至願意去承受和面對嵐琪背叛自己的痛苦,但似乎一輩子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要讓他經歷辛苦,才知道擔子的沉重和不易,臣妾也想大清未來能有一個好帝王。」嵐琪含笑道,「若是胤禛不才,也請皇上另選賢能的皇子。臣妾永遠都做不到太皇太后那樣偉大,但能永遠都站在您的身後。這些年越發有了年紀,就越強烈地希望這輩子能完成這個夙願,不能讓任何誘惑任何悲傷甚至是仇恨蒙蔽雙眼,我要看清你站在哪裡,好永遠跟在你身後。」
玄燁目色溫潤,感慨道:「哪怕你是哄我的,我聽著也高興。」
嵐琪笑悠悠道:「誰叫你說的,只要我還討你喜歡,就算爬不上太和殿,也會背我上去。為了能和你再一道去看雪看夕陽,看世間美景,我可不得一直討你喜歡?」
玄燁卻道:「朕怕自己,比你先老去。」
嵐琪心中一酸,眼圈兒微微紅了說:「那就讓我背你上去。」
這事兒到後來,在永和宮裡化作雲淡風輕,那日玄燁問嵐琪,毓溪是不是也能像她一樣陪著胤禛,嵐琪小說他們父子不同,喜愛的女人必然也不一樣,毓溪為什麼要和她一樣呢,玄燁則笑話她自詡是皇帝喜愛的女人,說說笑笑,一切戾氣都是散了。
隔天八阿哥再見皇帝,果然照胤禛囑咐的,自責查索額圖一事一無所獲,求父皇責罰,玄燁當然要罰他,但這件事不是明著來的,也沒什麼事可明著懲罰,令他閉門反省,對外自然只是說八阿哥身體抱恙。
可真正病倒的,卻是被嚇破了膽的太子,那天他先後見了老八和老四,胤祀油鹽不進的裝傻敷衍讓他很絕望,太子後來多多少少也聽得那天在乾清宮的事,知道是四阿哥在關鍵時刻奪下了那本奏折。其實八阿哥到底有沒有把太子算進去,太子並不確定,可索額圖完蛋了他也好不了,因此即便躲過了這一次,他心裡一面感激著胤禛,一面還是恐懼父親下一步要做什麼,沉浸在恐懼中不能自拔的人,很自然地就病倒了。
太子病倒,皇帝幾次親自前往毓慶宮探視,一如他幼年時關懷備至。在外人看來,皇帝一面毫不留情地打擊著赫捨裡一族,一面對太子的情意分毫不減,漸漸的,都覺得皇帝可能只是要剷除朝堂裡的權貴舊勢,對太子並沒有動搖之心。
天氣漸漸炎熱,曾經轟動一時在朝野流竄的廢太子的傳言,也隨著時間淡化了。
五月初,皇帝與太子一道祭奠過赫捨裡皇后後,便起駕往承德避暑,這是嵐琪期盼了整整一年的事,她當然會隨扈同往,但太后今年精神不如往年好了,並不想長途跋涉,又覺得皇帝也未必樂意帶著她這個老人家累贅,主動說不想離宮。於是皇帝再三懇請無果後,只好帶著嵐琪和若干妃嬪,在入夏前到達承德。
嵐琪終於如願以償見到她的女兒和外孫女,溫憲的身體極好,人也豐滿些了,她無法想像女兒和深愛的男人分開後,反而過得比從前好。而溫憲也坦率地對額娘說,這一年多從懷孕到分娩,到和女兒日夜相伴,她最初的痛苦已經淡了很多,她眼下不清楚自己對舜安顏是什麼感情,但活得很踏實很自在,婚後至今,這一年最最舒心。
只是母女相聚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玄燁所真愛的天倫之樂也尚未享受夠,六月初,京城就傳來噩耗,恭親王病故了。
正值酷暑,有隨扈的官員勸皇帝不要長途跋涉回去主持恭親王的喪禮,可玄燁舉棋不定,嵐琪記著太后的話,也甚至玄燁心中兄弟們的份量,私下裡勸他還是回京好,她可以放下女兒隨他一道回去。
最終皇帝決定起駕回京,可隨扈的妃嬪暫且不動,說酷日炎炎女眷們頂不住長途跋涉,讓她們入秋後再回京,這裡頭自然是為了成全嵐琪和女兒更長久的相聚,但玄燁離開承德沒多久,溫憲就覺得額娘不高興了,那日她抱著外孫女還出神,溫憲不由得笑話母親:「額娘若是惦記著皇阿瑪,就回去吧,不然您這樣抱著我閨女,我還不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