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如此決絕,貴太妃和榮太妃始料未及,但她字字在理,郭絡羅氏那麼做的確是過了,到如今,也只能讓她自作自受。
而皇帝這一震怒,讓那些看著皇帝竟然啟用八阿哥,認為新君不夠霸氣,心中蔑視皇帝的人惶恐不安。新君連先帝的女人都敢動,何況他們?
臘月下旬,大將軍王抵京,京城上下氣氛一片緊張,可大將軍王的兵馬沒有到京城,在遠在京城的地方就停下了。其實從他動身回京起,就已經知道父親駕崩,兄長做了皇帝,那些等著看好戲的人,不知是怎麼想的,十四阿哥回來還能掀起什麼風浪?要不就只一條路,起兵造反。
可大將軍王所謂的率軍歸來,不過是一隊足以保護他安全的人,光京城的九門守軍就能對付,根本沒有逼宮的底氣,也就是說不管他有多不甘願,也明白眼前的事實無法改變。
相比之下,那些勸皇帝要防備大將軍王的人,顯得十分心胸狹窄,皇帝寬容的旨意,才讓世人稱讚。世間最寒心,莫過於先人屍骨未寒,活著的人就爭搶破了頭,若是新君和大將軍王鬧成那樣,就是朝廷和皇室天大的笑話。
十四在先帝靈前哭得肝腸寸斷,可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八阿哥幾人上前勸慰時,他也冷漠地推開了。直到皇帝前來,他們兄弟才說了幾句話,想像中的爭吵對立,甚至兵刃相見,什麼都沒發生。
胤禛道:「皇額娘傷心欲絕,你到永和宮去寬慰寬慰,千萬不要反過來讓額娘安撫你。皇阿瑪不在了,往後就該是我們做兒子的守著額娘。」
十四一言不發地離開,他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已經體力不支,剛才痛哭一場,身子輕飄飄地晃著,走到八阿哥跟前時,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八阿哥下意識地伸手去攙扶他,竟被十四猛地推開了。十四踉蹌著朝後站了幾步,惡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轉身便大步走開。
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八阿哥尷尬得抬不起頭,皇帝輕咳了一聲,漠然地走了。
永和宮裡,嵐琪坐在暖炕上閉目養神,耳聽得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她微微睜開眼,小兒子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面前,他雙眼佈滿了血絲,疲倦的臉上滿是悲傷,在門前怔怔地站著,嵐琪便抬手說:「孩子,過來。」
十四撲來跪在炕前,嵐琪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摸著他冰涼的腦袋說:「沒事了,額娘在呢,回來了就好,胤禵啊,你平安回來,額娘就放心了。」
「皇阿瑪……為什麼?」十四悶聲哭得渾身顫抖,嵐琪撫摸著他的身子,溫和地說,「皇阿瑪說咱們胤禵是好兒子,你是額娘的驕傲,皇阿瑪臨終前很欣慰,如今你好好地回來了,額娘更欣慰。胤禵,額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皇阿瑪捨不得你做皇帝,做皇帝更委屈。」
十四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母親,嵐琪輕輕擦掉他的淚水,慈祥地說著:「最是無情帝王家,生來富貴的你們,注定要承受身不由己的辛酸。不論是你哥做了皇帝,還是你做了皇帝,你們在額娘心裡從沒有差別。皇帝只有一個,可我不會因為只有一個皇帝,就只要一個兒子,你六哥若還在,額娘當年若身子好還能給你們生弟弟,再多再多的兒女,都是額娘的心頭肉。事已至此,你不甘心也好,委屈也罷,額娘會陪著你一道承擔。」
「那天,我和四哥都請命出征,皇阿瑪選了我,我就知道……」十四說到激動處,哽咽得不能言語,抓著母親的手不停地顫抖著,「皇阿瑪不理睬我,不讓我回來,我就知道!我都知道……額娘,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
兒子的疑問,誰來答?嵐琪不知,她能做的,就是放開全部懷抱來接受她的兒子,他的怨他的恨,通通在自己懷裡化開才好,耐心地聽著兒子的話,耐心地陪伴他安靜下來,長途奔波累到極致,又情緒波動巨大的胤禵,漸漸就沒了力氣。
環春聽得屋子裡沒動靜,紅著眼睛進來瞧瞧,卻見十四阿哥伏在炕上像是睡著了,主子正要給他蓋毯子,她趕緊上前搭把手,嵐琪拿過帕子輕輕擦去兒子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大概幾天幾夜沒睡了,和當年送重病的皇上回來時一樣,累得睡過去,打雷都醒不了。
「十四爺是在您這兒,覺得安心呢。」環春道,「若是別處,十四爺怎麼肯睡過去。」
嵐琪欣慰道:「那就好,皇上說了,怎麼也要讓兒子有一處安心地。」
環春一愣,主子這句話裡的皇上,一定是說先帝吧。主子最近時常精神恍惚,記不得從前的事,更記不得眼前的事,她一直都沒有哭,果然是個坎兒,看著好好的,說話有反應,進膳也還算好,但環春總覺得哪裡不對,總覺得身邊的人很不真實。
數日後,京城依舊平靜,大臣們議論著過了臘月,開年後新君改什麼年號,皇帝則下旨封八阿哥允祀為廉親王,授理藩院尚書,十三阿哥允祥為怡親王,十二阿哥允祹為履郡王,已廢太子允礽之子弘皙為理郡王,命隆科多為吏部尚書。
然而,所有人都以為先帝駕崩後,必然朝綱不穩後宮大亂,可以切都平靜得超乎尋常,先帝臨終前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而整個後宮,也早臣服在太后的仁德之下。新君即位,比想像中的還要順利,也因此,更有謠言傳說,說永和宮母子隻手遮天。偏偏連十四阿哥都沒跟皇帝發生衝突,誰還敢在這時候強出頭。
除夕近在眼前,京城連著數日鵝毛大雪,皇帝眼下尚未入住乾清宮,也未臨乾清門、太和殿御政,暫住景仁宮議事,如此在東六宮,也方便他往永和宮照看太后。
臘月二十九這天,嵐琪早晨醒來時,見窗上投了積雪的影子,厚厚地擋在那裡,她稍稍用勁推了一把,窗外早已成了冰雪世界。積雪太厚,唯恐壓垮殿閣,所有人都在忙著鏟雪,還有人爬在屋頂上,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身邊明明一個人都沒有,卻問了聲:「太和殿前,積雪了吧。」
半個時辰後,皇帝正在景仁宮聽撫遠大將軍說青海戰事,梁總管急匆匆跑來,新君即位後,胤禛讓他在辛苦幾年,把宮裡的事推上正軌後再退下,梁總管忠心耿耿,幫了帝后不少忙,這會兒和公公從他嘴裡聽了話,嚇得臉色發白,湊到胤禛身邊說:「皇上,永和宮的人說,太后娘娘不見了。」
胤禛眉頭緊蹙,殿內不少大臣在,他霍然起身,喊上十三和十四道:「隨朕來。」
事事嚴謹的永和宮,竟然會活生生地丟了太后,誰也不明白太后到底是這麼走出去的,可當她們發現太后不見了蹤影時,已經怎麼也找不到了。偌大的紫禁城,太后在這裡生活了近五十年,那些年輕的太監宮女,哪裡能比太后更熟悉這裡的一切。環春年紀大了,沒法兒到冰天雪地裡找,一時心急腦袋裡亂糟糟的,竟想像不出主子會去什麼地方,她和先帝在這裡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哪裡都有他們的足跡。
此時此刻,嵐琪擁著氅衣,正孤零零地站在太和殿前,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走出來的,出門前覺得冷,裹了大氅後就這麼走出來了,一直走過乾清宮,走過保和殿,太和殿前空無一人,整個紫禁城蕭索得讓人心顫。而這裡竟沒有積出厚厚的雪,記憶力過膝的積雪,果然是要靠玄燁的心思才能有嗎?
「可是,玄燁你在哪裡?」嵐琪神情呆滯地問了一聲,這裡的積雪不厚,絨毯似的鋪在那裡,可昔日那個踩著雪玩耍的小貴人,不知怎麼就跑到眼前來了。
她想了想,慢慢脫下了鞋子,笨拙地彎腰脫掉了襪子,光著腳踩上冰冷的積雪,真是絨毯一般柔軟,她漸漸走了上去,大概等腳冰冷了,玄燁就會出現了。
一步一步朝太和殿走去,腳下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可是玄燁還是沒出現,望著高高的台階,他答應將來自己走不動時,他會背她上去,可是人在哪兒呢,玄燁,你在哪兒?
冰冷的台階,一步步消失在她的腳下,嵐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爬上來的了,到最後的時候,腳下一軟跌坐下去,白雪皚皚,滿目縞素,她喊了一聲玄燁,沒有回應,又喊了一聲玄燁,還是沒有回應。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再喊了一聲,隱隱有些許回音,可那不是玄燁在應她。
當胤禛和胤禵衝到太和殿前,找到就要凍僵的母親時,胤禵幾乎瘋了,抱起母親就往永和宮跑,胤禛已是四十五歲的年紀,體力上遠不如弟弟,他跟在身後,看到母親留在雪地裡的鞋襪,一時邁不開步子,站在原地淚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