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逛到陸軍總部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
昨天在大華看完電影,又到錦園吃夜宵,到家的時候已是凌晨,一覺醒來也過了中午,又被姚媽督著吃了「早飯」,方才收拾妥當出門。他一路走一路盤算著待會兒進去點個卯便走,難得天色見晴,去雲嶺騎馬倒是不錯,再或者,接了嬌蕊往南園看桃花也好……正思量得沒有邊際,忽然望見一個身姿玲瓏的女子正在陸軍部門口和衛兵說話,直到他走近,兩人還在交涉什麼。
霍仲祺見狀不由精神一振。
平日出入陸軍部的女子很少,即便是有限的幾個秘書和話務員也都是軍裝嚴謹,他跟著虞浩霆回江寧快兩個月了,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便裝女子在此耽擱許久,且背影看來十分娉婷。若是不相干的人,一早便被衛兵趕開了,難不成是誰的風流債竟然敢找到這兒來?
一念到此,霍仲祺暗笑一聲,正容走了過去。
門口的衛兵一見是他,馬上立正敬禮:「霍參謀!」那女子聞聲也回過頭來,霍仲祺一看卻怔住了。
眼前這個女孩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雙翦水明眸望得他心頭一顫。微涼的陽光透過斑駁樹影迤邐下來,在她眉睫間跳出點點光暈。通體牙白的淨色旗袍直懸到腳踝,細細滾了淡綠的緞邊,襯著她瑩白剔透的膚色——叫他驟然想起多年前,和父親一同去餘杭的茶山,暮靄之中一山青翠,他離了父親和隨從,獨自在山間奔跑,卻倏然停在一株茶樹旁——滿目濕漉漉的濃綠之中,赫然開出了一朵白茶,晶瑩輕潤,無聲無息,只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少年心事竟有些鬱鬱起來。
霍仲祺心中一蕩:她這樣清,卻再沒有人能比她艷。
「霍參謀。」衛兵的聲音再度響起,霍仲祺連忙斂住心神,輕咳一聲,笑著說:「怎麼回事?」
「這位小姐要見虞軍長,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衛兵頗有些尷尬地解釋。
霍仲祺聽了,心下好奇,便正色問那女子:「小姐,陸軍總部不是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請問你找虞軍長有什麼事?你可是虞家的朋友或者親眷?」
直闖到陸軍總部來是顧婉凝無奈之中的最後一招。
多少能搭上一點關係的親朋故舊都求遍了,除了各種似是而非一鱗半爪的消息之外,能幫忙的竟一個沒有,彷彿這個案子連同虞四少這個人都是針扎不進水潑不入的一座迷城。
人人都說等,可旭明卻等不得了。兩個星期前安琪父親那裡托了極大的人情,才讓她進積水橋監獄去探了旭明。才十四歲的孩子,頭一次跟著學長們上街請願,哪見過這種陣仗?唬得他只會說:
「姐姐,你問問他們什麼時候放我出去?學長們原先都說不過是關兩天,吃得差些,大家在牢房裡還能唱歌朗誦,聯歡會一樣關兩天就出去的!兩天就出去的!」
「姐姐,前天晚上對面一個犯人死掉了,被幾個兵拖著走……有個犯人打得一臉都是血。」
幾乎要嚇出病的樣子,現在又過了十多天,更是不知怎樣了。
於是,顧婉凝決定與其盲人摸象般地誤打誤撞,不如索性去找正主碰碰運氣,或許有柳暗花明的一招。沒想到連著兩天一無所獲,今天卻「碰」上了霍仲祺。
她聽霍仲祺這樣問,又見衛兵對他的態度十分恭謹,便揣測此人或是能接觸到那位虞四少的,忙對霍仲祺點頭道:「這位長官您好!我並不認識虞軍長,也不是虞家的朋友。只是舍弟數日前和同學一道上街請願時被軍部拘捕,一直關在積水橋監獄,既無審理日期,也不可保釋,我求見虞軍長只是想為舍弟陳情,請他放人。」
霍仲祺一聽便知是當日總長遇刺時被抓進來的那幾個學生,可這件事情自己做不了主,個中緣由也不足為外人道,待要說不管,又不忍看她失望,略一思忖,說道:「你跟我來吧!即便見不到虞軍長,我也可以幫你問一問。」
顧婉凝一聽,連忙攥緊了手袋,便要跟他進去,那衛兵仍踟躕著不知該不該放行,霍仲祺在他肩上一拍,笑道:
「人是我帶進去的,你怕什麼?我回頭給你簽字就是了。」
說著從衣袋裡摸出一包香煙塞進那衛兵的口袋,對顧婉凝點頭一讓,顧婉凝也不推辭,逕自向前走去,他自己在旁引路。
陸軍總部的房子原是前朝宰輔退養之後的大宅,半西式的建築園林,草木蔥蘢之中又有迴廊,所過之處,不時有人跟霍仲祺熟絡地打招呼。
霍仲祺走在顧婉凝的右手邊,眼尾餘光裡滿是她素白的影子,默然走了一段,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叫霍仲祺,是陸軍部的參謀。還沒有請問,小姐怎麼稱呼?」
顧婉凝聽了微微有些詫異,她雖然不大認得那些軍銜標識,但這年輕人看起來不知道有沒有二十歲,陸軍總部怎麼會有這樣年輕的參謀?當下答道:「我叫顧婉凝。」頓了一頓,又補充道,「舍弟是匯文中學的學生,叫顧旭明。」
霍仲祺見她面露訝異,微微一笑:「我這個參謀不參軍國大事,也不謀仕途經濟,只是被家裡逼著硬兼一份差事罷了。」
顧婉凝一聽便明白此人多半是個官宦子弟,禮節性地淺淺一笑,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焦灼。霍仲祺低頭看她,正瞧見她頰邊兩漩梨渦稍縱即逝,心裡沒來由地疼了一下:「顧小姐,有件事情不知道我當不當問?」
「霍參謀請說。」
「令弟身陷囹圄,顧小姐的憂慮之情,霍某自然明白。只是,這樣的事情怎麼讓小姐獨自奔走?」
見他認真相詢,顧婉凝只好答道:「家嚴家慈都已故世了,所以……」霍仲祺見她神色黯然,也跟著難過起來:「真是抱歉!讓你想起了傷心事。」顧婉凝沒有答話,慢慢搖了搖頭。
霍仲祺把顧婉凝引到自己的辦公室,吩咐勤務兵泡了茶,便獨自出門去了。顧婉凝倚窗而坐,回想起剛才的情狀,一時喜憂不定:喜的是總算「碰」上了一個肯開口幫忙且似乎能幫上忙的人;憂的是這個霍參謀來得未免太容易,父親的同僚舊友尚且無人援手,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人怎會這樣熱心?她這樣左右想著,不知不覺茶已經涼了。
「石卿,咱們晚上去明月夜吃飯吧,叫上茂蘭他們,我請。」霍仲祺離了顧婉凝,便轉進了汪石卿的辦公室。
正在辦公桌前擬電文的汪石卿一見是他,放下筆道:「霍公子可真是稀客!這些日子參謀部和陸軍部,上上下下都忙得一鍋粥,偏只有霍公子能忙裡偷出閒來,摘了玉堂春的頭牌花魁嬌蕊姑娘。你不在溫柔鄉里逍遙,到我這兒來幹什麼?」
霍仲祺跟他熟慣多時,也不反駁,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坐,腿便擱上了茶几,「我去玉堂春還不是為了你和四哥的事?不過,不瞞你說,這個嬌蕊呢,確實……嗯……確實……那個,頗有過人之處。但話說回來,你我兄弟一場,你若喜歡,儘管開口,哪怕赴湯蹈火,我也絕不皺一皺眉頭,無論成功成仁,總是如你所願就是了。」
他說得夾七雜八,神態偏又莊重非常,汪石卿雖一貫溫文儒雅也忍俊不禁:「你呀……嬌蕊的事情我能知道,你父親必定也知道了,你還是小心一點好。說吧!找我到底什麼事?」
「所以我這不是躲到陸軍部來了嗎?我今天還真是有事求你。虞總長遇刺那天,抓了幾個學生,我想問問,現在能不能放出來了?」
汪石卿聽罷奇道:「你怎麼想起來這檔子事兒了?」
霍仲祺只好說:「我一個朋友的弟弟在裡頭,已經關了兩個月了,托我幫著打聽一下。」
「你的朋友?」汪石卿打量著他,反問道,「若是你的朋友,怎麼會現在才來問你?」
霍仲祺心知瞞不過汪石卿,便將剛才在門口遇上顧婉凝的事情和盤托出。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笑道:「這個顧小姐,是個美人吧?」
這一句正說中了霍仲祺的心事,汪石卿見他不語,接著道:
「你不妨坦白告訴她,她弟弟必然是沒有性命之憂的,只是案子尚未查明,不便立刻放人。等一一核實了他們的身份背景,結了案子之後,自然就會放人。你打個招呼給監獄,叫他們好好照看那孩子就是了。」
「石卿,其實這件事你知我知,跟那幾個學生沒什麼瓜葛,你索性幫幫忙,放了這一個吧!」霍仲祺道。
汪石卿搖搖頭:「眼下我也不清楚四少的打算,這幾個學生裡還有杜少綱的小兒子,不知道四少要不要敲打他一下。要不,你直接去問問四少的意思?」
霍仲祺連忙擺手:「別別別!萬一四哥說不放,那就一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了。」
霍仲祺回頭來見顧婉凝,只得盡力揀些讓她安心的話,說是人身安全必定無虞,只等虞總長遇刺的案子了結,查明這些學生的身份背景便會立刻放人,又承諾會著人留心照看顧旭明。
沒想到顧婉凝聽了反而更有些淒惶起來,當下便向霍仲祺告辭。霍仲祺原想留她吃飯,又覺得有些冒失,況且看她也無心和自己應酬,便要安排車子送她回去,卻被顧婉凝堅辭了,霍仲祺只好一路送她出來。兩人臨出辦公樓時路過一間辦公室,霍仲祺道:「我去叫人給監獄打個招呼,你等一等。」
顧婉凝便停在門口等他,默然想著心事,等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靠窗的一個軍官對著電話裡說:「四少今天用的車牌是2617,他們沒有通知你嗎?」
她心中一動,還沒來得及聽到下一句,霍仲祺已走了出來:「你弟弟還好,只是年紀小,有些害怕。我已經打了招呼,叫他們好好照顧,不會有事的。」顧婉凝聽了,連忙謝他,霍仲祺見她滿眼感激,心裡暗自慚愧,對她愈發客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