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恐怕是要恨極他了。她那件牙白的旗袍被他拋落在靛藍色底子金線挑花的地毯上,宛轉成一個綺艷的姿勢。他順手撿起來,按鈴叫了傭人,吩咐道:「去三太太那裡,請她看看有沒有這個尺寸的衣裳,找一件來。」那丫頭接過旗袍退了出去,虞浩霆斜倚在床邊,隔著被子攬著顧婉凝,靜靜看了她許久,皺著眉頭在她發間深深一吻,已驚動了她。
顧婉凝只覺得週身都是異樣,深深淺淺的痛楚酸澀和倦意彷彿一張網將她困在其中。待她看見虞浩霆,悚然一驚,昨夜種種浮上心頭,頓時頰紅如蕾,暗暗用手攥緊了被子,一動也不敢動。虞浩霆知道自己在這裡只是為難她,淡淡說了句:「時間還早,你再睡一會兒。」便起身自去洗漱。
外面的雨仍未停,床頭那盞乳白紗罩的檯燈也仍亮著,顧婉凝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時候了,無論如何,最難堪的境況總是過去了吧?
她呆呆望著有些過分寬大的房間,一排窗子皆垂著厚重的香檳色絲絨提花的落地窗簾,牆上貼了浮凸雕花的乳白壁紙,別無裝飾;觸目所及的傢俱俱是一色泛著絳色沉光的金星紫檀,縱是她在國外見慣了豪門華邸,亦覺奢華難言;一張樣式簡潔的黑色鑄銅大床卻是西式的,她身畔的床單薄被也是墨色,暗花的真絲底子上用金線滾著雙層的卷草邊;床邊不遠的地方置了個花架,上下數個淡青色的冰裂紋方盆裡養的都是素心蘭,此時花期已過,幾朵殘苞綴在莖上,兀自送出一縷縷的暗香。
一時虞浩霆換了戎裝出來,見顧婉凝裹著被子靠在床角,身子猶巍巍輕顫,面色蒼白,兩頰卻潮紅不退。他心下忖度自己昨天雖然已經盡量克制,但一看見她水汪汪的一雙眸子失了焦一般茫然又嬌慵地望著他,到底還是有些失控,百般撩撥著她折騰了大半夜,才逼著自己停了手,大約真是有些過了……他這樣想著,便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量她的額頭:「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過來看看?」
顧婉凝輕輕一避,低聲道:「我的衣服呢?」虞浩霆見她並沒有哀淒惱怒的神情,心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不能穿了。」說著,拿過一件寢衣放在她膝上。顧婉凝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他的衣服。虞浩霆見她仍縮在被子裡,溫言道:「你先穿這個,你的衣服待會兒我賠給你……」他還未說完,卻聽顧婉凝低低說了一句:「你出去吧。」
虞浩霆走到客廳剛要坐下,就聽見臥室裡一聲輕呼,他起身去看,卻是顧婉凝跌在地上。原來,顧婉凝見他出去,便披衣下床,不料剛一踩地,身子一軟便跌了下來。虞浩霆伸手去攬她,卻不小心撩開了她身上的睡袍,露出皙白勻長的一雙腿來。顧婉凝正自氣惱,本能地將手一揮,正拂在他臉上,兩個人立時便僵住了。
虞浩霆從小到大從未被人這樣打過,且此刻一心都在她身上,毫無防備,縱然臉上並不覺得疼,也不由愣住;顧婉凝更是沒想到自己隨手一揮竟打在他臉上,見他面色微沉,更慌亂起來,唯恐惹怒了他,再橫生枝節。她滿是倦意的一張小臉此刻憂色忡忡,紅得要滲出血來。虞浩霆看在眼裡,一陣愧疚,他明知道地毯厚實,她摔一下也不會怎樣,卻仍是柔聲問道:「你摔疼了沒有?」說著,便抱她起來。
顧婉凝見他沒有生氣,一顆心才落了地,也不答話,搖搖頭,掩著衣襟蹣蹣跚跚就往浴室去,只聽虞浩霆在她身後說:「浴缸裡放了熱水……」
放下楊雲楓的電話,汪石卿心裡掠過一絲異樣。
虞浩霆一時心血來潮交個女朋友倒沒什麼,只是帶到官邸裡去此前卻是沒有的,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來歷。他雖和虞浩霆情同手足,但自度身份,一向甚少過問他的私事,當下也不便打聽,只好將這一點疑惑擱在心裡。
他忙了一陣手邊的事,忽然見霍仲祺若有所思地走了進來,便道:「你這兩天好勤快。」霍仲祺道:「四哥叫我幫他查個人,我回了他的話,順便來看看你在忙什麼。」
汪石卿奇道:「四少上午的事情都推掉了,怎麼倒有事讓你做?」
霍仲祺眉睫一低,說:「他就是為了我這件事,才推了你們的事。」
汪石卿聽罷,心下已然明瞭,笑問:「是什麼人?還勞動到你?」
霍仲祺淡淡答了一句:「自然是個美人。」
汪石卿見他眉宇間一片悵然,一時不明所以,見他不願多說,也就不再追問,便轉了話題:「我正好有件事拿不定主意,難得你來,幫我想想。」
霍仲祺聞言,挑眉看他,只聽汪石卿道:「廖鵬昨天已經處置了,他的二十七軍暫時是喬鳳鳴代掌,我原想打散了整編到朗逸那兒去,又覺得有些可惜,畢竟是歷練出來的一支精銳。從外頭調不相干的人去,萬一彈壓不住,反而更壞……」
他話還未完,霍仲祺便道:「我知道了。你撇了那麼多人不問,單來問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必然是我說誰,你便不用誰,只幫你剔掉幾個人而已。」
汪石卿笑道:「你倒是說說看。」
霍仲祺道:「廖鵬手下三個師,第一師是他的嫡系,名義上他妹夫王奎東是師長,實際上是他自己的衛戍部隊,輕易不肯動用,雖然裝備精良,但兵浮將傲,沒經歷過什麼磨煉,不如打散一部分編到朗逸那裡去磋磨。
第二師的師長喬鳳鳴,年資最老,為人謹慎,又沒什麼野心,所以廖鵬放心交一個師在他手裡,不過他手下那幾個團長都不怎麼看得起他。
至於第三師,雖然裝備不齊,但卻是實戰最多的部隊,師長孫熙年是個悍將,廖鵬不得不用他,又忌憚他,既要他擔了那些硬仗,又時有掣肘。
前年的浦口大捷,原本就是孫熙年打下來的,眼看已經是全勝的局面,廖鵬生生調了喬鳳鳴去搶下了這份功勞,孫熙年雖然不說什麼,他手下一班人私下裡早就罵開了,去年中秋,兩邊的人在戲園子裡碰上,藉著捧戲子大鬧了一場,幾乎動了槍……而且,他唯一的寶貝弟弟孫熙平從定新軍校一畢業就跟著朗逸。」
汪石卿微微一笑:「你知道得還真不少。」
霍仲祺道:「你操心的事情太多,哪顧得上這些?也就是我這樣的閒人,才有這份兒閒心。對了,要說喬鳳鳴也不是沒有一點兒可取之處,他去年才娶的那個四姨太相貌雖不出色,卻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脊梅燉腰酥,算是一絕。」
汪石卿笑道:「行了行了,說正經的,你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過來幫我。」
霍仲祺連忙搖頭道:「你那些事我可做不來,要不是父親那裡總是拘著我,我連陸軍部都不來。」
汪石卿歎道:「我是支使不動霍公子,回頭我讓四少跟你說。」
霍仲祺皺眉道:「石卿,兄弟一場,你可不要這樣害我!」
顧婉凝梳洗了出來,見床邊疊著一件丁香色的絲緞旗袍,滾著深一色的雙邊,襟上斜繡著折枝紫玉蘭的花樣。花蕊皆用米珠綴出,雅致之中透出幾分清淡的奢華。只聽虞浩霆道:「臨時找了一件,你試試合不合穿?」顧婉凝便抖開那旗袍進去換了,整理妥當方才出來,錦繡珠光更襯的她明眸若水,肌膚如玉。
虞浩霆暗讚了一聲,剛想問她想吃些什麼早點,顧婉凝卻先開了口:「虞軍長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請你放了我弟弟。」聲音涼如春泉,面上亦一片漠然。
虞浩霆只覺得她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彷彿昨夜在自己懷中纏綿宛轉的人並不是她,一時間想不到如何作答,若有若無地點一點頭,便往客廳走。
顧婉凝跟在他身後出來,見他正伸手拿桌上的電話,整個人俱是一鬆,眼中酸熱,忙轉過頭去。虞浩霆一手拿起電話,一面抬頭看顧婉凝,見她背對著自己,不知神色如何,唯見背影婷婷,身上略有些寬的衣裳更顯得她纖腰一握,不勝楚楚,虞浩霆心中一動,脫口問道:「你是不是恨我?」
顧婉凝搖了搖頭,轉臉看他,容色清冷,語氣更涼:「四少說得對,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交易,各取所需罷了。」
虞浩霆見她如此,心中悵然若失,他倒不曾應付過這樣的局面。
他家世顯赫,少年得志,自幼便被父親著意栽培,與生俱來一份睥睨世間的自負,兼之英挺過人,玉樹臨風,但凡相識的女子,莫不對他青眼有加,幾番留戀。也因了這個緣故,他雖然知道昨天的事對這女孩子有所逼迫,心底卻隱隱認定她多少對自己也有幾分傾心,否則她怎麼會這樣輕易就……
他原想著,這件事情總歸是自己做得混賬,今日一早便打定主意,不管她如何傷心惱恨跟自己發作,都要耐著性子哄上一哄,女人嘛,大不了就先叫她住到楓橋去。卻不料一夜繾綣,幾番溫存之後,她竟這樣冷。虞浩霆只覺得即便是方才被她打那一下,也比現在有意思得多,這念頭一閃而過,他竟是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這樣冷待自己。
顧婉凝卻不知道他心裡已經轉過了這許多個念頭,見他遲遲不撥電話,不免詫異。
虞浩霆發覺她只盯著自己握著電話的手,忽然便有些氣惱,輕輕一擱,卻把那電話放下了。
顧婉凝更是訝異,一顆心猛然懸了起來,只聽虞浩霆輕飄飄地說道:
「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