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朗逸的婚禮定在兩周之後,婚禮一過,便是康瀚民正式向江寧政府交接軍政權力的易幟儀典。此前,兩軍重新安排佈防,北地軍事變動頻繁,遠在瑞士的虞靖遠也偶有密電指點一二,因此陸軍部和參謀部兩處都十分繁忙。不過,虞浩霆今日來得這樣早,倒也少見。等郭茂蘭趕到陸軍部的時候,桌上已經放了幾份他簽過的公文。
郭茂蘭進去跟虞浩霆打了招呼,見他神色如常,看上去倒比前幾日未見顧婉凝時還要鎮定自若。按理說,今日這番情形著實該讓他鬆一口氣,然而,郭茂蘭心中卻莫名地惴惴起來。他出來走到衛朔身邊,剛要開口,衛朔已寒著臉說道:「你等著。」
他話音剛落,郭茂蘭已聽見虞浩霆在裡頭打電話的聲音——
「小姐醒了嗎?」
「等她起床了告訴我。」
只這兩句就已掛了。
郭茂蘭眉頭一皺,現在還不到七點,顧婉凝從前上課的時候也不過這個鐘點才起床,怎麼虞浩霆這樣催著問?不想才過了二十多分鐘,虞浩霆竟又打了電話回去——「她還沒有起來嗎?」「不要去叫,等她醒了告訴我。」
郭茂蘭聞聲驚異地看著衛朔,卻見衛朔緊繃著臉一言不發。如是再三,到了九點鐘,虞浩霆已打了五六通電話回去。
今天原是安排了龔揆則等人過來開會,郭茂蘭正猶疑著要不要想個說辭推了,虞浩霆卻已走了出來,對他吩咐道:「我過去開會,你在這兒等著,官邸要是有電話,就來叫我。」
郭茂蘭獨自坐在辦公室裡望著窗外,對面辦公室牆外的爬牆虎葉子已落了大半,剩下幾片赤紅搖搖晃晃地掛著,秋意寥落。他剛一走神,便聽見虞浩霆說著話走了進來:「官邸那邊沒有打電話過來嗎?」
他連忙起身搖了搖頭,虞浩霆也不說話,逕自走進去撥了電話:「還沒有起來?」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你去叫一叫,我在這裡等著。」
郭茂蘭看了看表,才剛剛九點過半,便試探著問:「四少,會開完了?」虞浩霆抬眼瞥了他一下,並不答話,只是握著聽筒,郭茂蘭從他神色之間看不出什麼端倪,也只得默然。
等了約摸十分鐘,電話那邊才有了動靜,虞浩霆聽罷一言不發便撂了聽筒,對郭茂蘭道:「我回去一趟。那邊的事情有朗逸和石卿,你在這裡盯著,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到官邸。」
郭茂蘭見他目光忐忑,臉色竟有些發灰,心中駭然,連忙答了聲「是」。
虞浩霆上了車,低低吩咐了一句:「快一點。」
衛朔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四少,顧小姐性子柔韌,不會的。」
虞浩霆目光一顫,聲音艱澀:「你不知道……」
郭茂蘭傳了虞浩霆的話,邵朗逸微一頷首,汪石卿則皺眉道:「出了什麼事?」郭茂蘭悄聲說:「是顧小姐的事。」汪石卿點了點頭,不再作聲。這邊一散會,龔揆則便叫住了他,兩人走到樓前的草坪中間,龔揆則才沉聲問道:「四少那邊怎麼回事?」
汪石卿沉吟道:「是顧小姐。四少和她已經鬧了一陣子了,不知道今天又出了什麼事。」
龔揆則眼中寒光一片,默然良久,才道:「四少什麼時候動身北上?」
汪石卿道:「邵家的婚禮一過,四少就起程了。」
龔揆則點點頭,淡然說道:「也不能再拖了。」
房間的門沒有鎖,臥室裡也空無一人,虞浩霆怔了一下,一眼瞥見浴室的門關著,便走過去輕輕一擰,卻反鎖上了。虞浩霆神情一滯,重重推了兩把:「婉凝!」
裡面仍是悄無聲息,他抬腿就踹開了那扇門——她坐在牆角,整個人都斜斜倚在壁上,雙手抱在膝前,只望著地面,彷彿虞浩霆這樣進來她也沒有察覺。她身上籠著一件珍珠白的睡袍,淡薄的陽光隔著窗外的樹影照起來,明明暗暗地在她身上暈開了陸離的光痕。
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遲疑地望著她,顧婉凝面色蒼白,兩頰卻泛著艷異的潮紅,嘴唇也腫著,虞浩霆去握她的手,儘是冰涼……他心裡一陣鈍痛,將她擁進懷裡,她沒有躲也沒有掙,甚至一絲表情也沒有,癱軟嬌弱的身子毫無力氣,只撐在他身上,她那樣涼,讓他幾乎懷疑自己抱著的不過是一縷秋風。
他抱起她往外走,她倚在他胸口,幾乎是——溫馴的。
溫馴?
他一時想不到應該和她說些什麼,只好道:「那個姓岑的,我這就叫人放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去看她,卻見她一雙瑩澈的眸子正對上他的眼,那目光是從晚秋的寒潭中浸出來的,連她壓抑到眼底的一抹羞恥也是冷的,她涼如春泉的聲音有一些沙沙的倦意:「四少昨晚很開心嗎?」
她的聲音那樣輕,卻一鞭子直直地抽在他心上。不是的。不該是這樣的……他想跟她說,不是這樣的,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緊緊抿著唇,把她放在床邊。
昨晚,他一停下來就知道錯了。
他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在他懷裡暈過去的。他以為他總有分寸,可是等看見她纖細的腰際劃出一道血痕,才想起去摘腕上的表。
他真是瘋了。
她那樣玲瓏剔透的心腸,若真是心裡有了別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疏失大意到這個地步。
他竟然連這個都想不到?
他只是氣她。
在他知道那瓶藥之前,他一直都篤定,她總歸是他的,不管是她的人還是她的心,早晚都是他的。
她若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她只能是他的。
他這樣自負,他從來都這樣自負。初見她的那天,雖然他明明知道她有委屈有不甘,但是他覺得她總歸是有那麼一點願意的,他就不信,若是換了旁人,她也肯?!可是她竟似一點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他居然只能拿她家裡人來轄制她。好幾次,他都想跟她說,我不過是嚇你的,你就是離了我,我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可他卻不敢去試,他知道,她要是真的走了,不管用什麼法子,他都得把她找回來。
因了她,他再不能那樣自負。
好不容易,她依了他。
他想,她果然還是他的,為什麼不呢?這世上,除了他,她還能是誰的?可到頭來,她不過是敷衍他。
一往情深深幾許?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從來不信的那些情辭愁句,原來竟都是真的。
他只覺得這二十幾年來,自己受過的苦楚全都加起來,也不及她給他的。
可他這樣為她,她卻毫不在意。
難道她的心不會疼嗎?
他要讓她知道,他的痛,他的苦,他要讓她知道!
然而,當她蜷在他懷裡,睡夢中猶帶了驚懼之色,他一觸她,她就喃喃囈語「疼……」的那一刻,他卻一點快意也沒有,只有怕,那樣深重濃郁的恐懼,瞬間就漫上了他的全身。
他想起初見的那一晚,她嬌弱地縮在他懷裡,如淒迷春雨中搖曳輕顫的一枝海棠,他那樣小心翼翼地溫存她,還是弄疼了她,她抖得那樣厲害,他知道,他看著她眼底都是淚水,卻咬唇死忍,直到他吮開了她的唇,那眼淚才滾了出來沁在他臉上,可她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向都極力克制,他知道她應付不來,所以總是格外小心,哪怕是他們最親密最激情的時候,他也不敢放縱自己,唯恐傷到她,可是這一次……
他怎麼會這樣對她?他怎麼能這樣對她?
「四少昨晚很開心嗎?」
等她說出這一句話,一根鞭子就狠狠抽落在了他的心上。他寧願她哭,他寧願她惱了他打他罵他,寧願她一看見他就別過臉去不睬他。可她只是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就讓他知道,在她心裡,前塵種種,他和她,都完了。
她不能這樣!
他是錯了,可是她不能,不能因為他錯了這一次,就抹殺了他們之間的所有。
虞浩霆擁著她,解開自己的外套,把她的手暖進自己懷裡。
她仍是靜靜的,既不躲閃也不掙扎。
他看見她鎖骨邊上有微微的擦傷,是他戎裝上的領章刮傷了她。他想跟她說,他氣瘋了,他喝了酒,他是太在意她了……
可就算這樣,他就能這樣對她嗎?
他說不出口。
陸軍部的電話催到第四遍,謝致軒終於上樓來敲門:「四少,陸軍部那邊請您過去。」虞浩霆只是默然,一直到他覺著她的身子一點一點暖了過來,才終於放開她:「昨天的事是我錯了,我以後不會了。」他替她裹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她聽見他在外頭吩咐人:「好好照看小姐,她身邊不要離開人。一會兒叫大夫過來看看。」
他給了她那樣的痛楚和羞恥,然後一句「錯了」「以後不會了」就全都過去了嗎?其實,她和他,原本就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只是他掩飾得太好,讓她幾乎以為還有別的可能。她一早就已經明白的,只是後來,一不小心,忘記了。
「你知不知道,浩霆和那女孩子鬧的什麼彆扭?」
虞夫人問得波瀾不驚,謝致軒一面調弄著丫頭懷裡抱著的一隻波斯貓,一面閒閒笑道:「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一回倒是我的錯。」
虞夫人聽了,卻並無驚奇的神色:「哦?」
謝致軒回身坐到沙發上,正色道:「是我沒看好她,讓浩霆誤會了。」
虞夫人淡淡一笑:「你略有疏失,她就能做出來叫人誤會的事。可見,這樣輕狂的女孩子是一點分寸也沒有的。」
謝致軒聞言神色一凜,繼而笑道:「姑姑,您把我調到官邸去,不會就是為了她吧?」
虞夫人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我確實是想叫你到浩霆身邊,替我留意一下這女孩子,倒沒想著你還有這個本事。」
謝致軒思忖了片刻,道:「姑姑,我看顧小姐倒是個很好的女孩子,而且,浩霆瞧著也是真的喜歡她,反正他和庭萱也沒有婚約……」
「笑話。」他剛一說到這裡,便被虞夫人打斷了,「婚姻大事豈能兒戲?不要說浩霆,就是你,要娶這麼一個女孩子回去,你問問你母親答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