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凝抬頭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了下來,「四少來得真巧。」
虞浩霆神色一凜,「你以為我是故意的?」
「我沒有那麼想,你不會做這種事。」顧婉凝低低道,「只不過我如今才知道,就算我離開棲霞,也沒有一天逃開過四少的眼線。你根本就沒想讓我走,你答應我的事,都是空話。」
「我要是不叫人看著,你出了事怎麼辦?」虞浩霆呼吸微重,語氣中也帶了慍意,「我念著你護著你,倒也都成了錯處。」
郭茂蘭和謝致軒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無奈,這兩個人一見面就吵起來也就罷了,他們聽得卻是尷尬,郭茂蘭思忖了一下,問道:「四少,馮公子還在外面。」
虞浩霆回頭看了看他,淡然道:「這種事你還要問我嗎?」
郭茂蘭心知不妙,又見衛朔和謝致軒都不出聲,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那人先關到秦台去,等四少發落?」
虞浩霆冷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在江寧太平日子過久了?」
「四少,二小姐那邊……」郭茂蘭剛一開口,虞浩霆就打斷了他:「要是連這點事都能讓人知道,你也不用跟著我了。」
「是!」郭茂蘭口中答著,人卻不動,只看了一眼謝致軒,虞浩霆見狀,對謝致軒道:「致軒,今天你沒見過馮廣瀾。」
謝致軒一愣,轉瞬之間想到他兩人剛才的話,眼中驚疑不定,不敢相信他話中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揣測的那回事。
虞浩霆看他這個樣子,皺了皺眉,說:「致軒,一般我的話從來不說第二遍。你要是沒明白,我就再說一次:今天你沒見過馮廣瀾。」
謝致軒點了點頭,臉色已白了。
虞浩霆轉臉對郭茂蘭吩咐道:「你去吧。」說罷,又看了一眼謝致軒,臉上掠過一絲清淡的笑意,「回頭我去跟母親說,你還是不要跟著我了。」
他轉過頭來,見顧婉凝也驚疑地看著自己,便輕輕在她腰間一攬,「你放心,以後這人再不會來煩你了。」
顧婉凝的身子有些僵,低如幽歎的聲音幾不可聞:「你是要……」
「上一次我就不該放過他。」虞浩霆撫慰地拍了拍她,「不說他了。走吧,咱們也該回去了。」
顧婉凝如從夢中驚醒一般忽然推開了他,向後一退,直直看著他,「四少答應我的事,又要反悔嗎?」
虞浩霆聽她說了一個「又」字,胸中頓生煩躁,轉臉避開了她的目光,「你要是不想回棲霞,就先住到曤山或者楓橋去,我不去擾你就是了。」
顧婉凝倔強地看著他,「我不去。」
虞浩霆薄唇一抿,盯了她一眼,一伸手就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轉身便往外走,顧婉凝掙了兩下,卻更被他死死箍住,她也不再掙扎,忽然飄出一句:
「你和馮廣瀾有什麼分別?」
虞浩霆身形一頓,低頭看著她,「你說什麼?」
雪花漸漸有了些繁密的意思,顧婉凝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翦水雙眸,語氣中儘是輕鄙:「我說,你和馮廣瀾有什麼分別?」
虞浩霆緩緩將她放下:「你這樣想我?」
顧婉凝背對著他,不知是什麼神色,只是聲音比方才更冷:「你不過是權比他高,勢比他大,手段比他多罷了。」
她這樣一說,衛朔尚能不動聲色,謝致軒卻越聽越尷尬,只是既不能走,也插不上話,又為馮廣瀾的事驚魂未定,只得佯裝四顧打量著院子,可這小小的院落一覽無餘,著實沒什麼可看。
虞浩霆沉默了片刻,忽然扳過她的身子,俯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可不信你對著別人也和對我一樣。我們在曤山的時候,你還……」
「四少大概是忘了,你說過,我什麼時候喜歡你了,你就放我走。」顧婉凝低低打斷了他,「既然之前我不管是順從你,還是觸怒你,都不能叫你放了我,那我總要試一試別的法子。」
虞浩霆聞言,輕輕一笑:「那你以後有的是機會,你想出什麼法子,儘管試。」
顧婉凝緩緩抬起頭來,凝視著他,澄澈的目光中糾纏著絲絲縷縷的痛意:「我本來是想了個法子,可是別人替我做了,你想叫我再試一次嗎?」
虞浩霆看著她,臉色驟然一變:「你什麼意思?」
顧婉凝面上綻出一個叫他驚心動魄的笑容,「你心裡明白,又何必要問呢?」
虞浩霆一字一頓地咬牙道:「我不明白。」
「好,那我就明白地告訴你。就算沒有那天的事,我也絕不會把你的孩子生下來。」顧婉凝冷冷看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冷硬的冰釘帶著刺骨的寒涼生生釘進他心裡,「你想不想——再試一次?」
她話猶未完,衛朔猝然叫了一聲:「顧小姐!」目光中一片焦灼,謝致軒愕然看著他們,只見虞浩霆僵直地站著,臉色慘白,身子似乎有些微微地顫抖。
院子裡一片寂靜,只有捲著細碎雪花的風聲孤寂地吹過,良久,虞浩霆忽然伸出手去,拂了拂落在她劉海上的雪花。
「婉凝,從前的事我們不說了。你跟我回去,我們重新來過。」
他聲音很輕,彷彿在躲避著什麼,卻又分明無力抵禦,「孩子的事……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顧婉凝一直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她聽到這裡,幽幽道:「虞浩霆,我和你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你走吧。」說罷,遽然轉身,進了房間。
虞浩霆仍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攔她,也沒有追過去,只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等著你。」
然而他的人和他的話,都被顧婉凝用力關在了門外。
片刻之後,被燈光照出一簾暖綠的窗子上,便映出了顧婉凝的影子,窗外的人都看見了那輕柔娟好的側影,卻看不見她眼中奪眶而出的淚珠。
團團飛絮般的雪花愈發繁密,地上已開始積雪,連虞浩霆的身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層,謝致軒終於忍不住開口:「四少,回去吧。這種事情急不來的,明天我來勸顧小姐。」
虞浩霆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盯著窗戶上的影子,謝致軒求救似的朝衛朔看了一眼,衛朔卻只搖了搖頭。
又默然等了許久,雪不僅沒有停,反而越來越大,謝致軒抬腕看了看表,差一刻就十一點鐘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皺眉道:「浩霆,回去吧。這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說明白的事。」
他正說著,屋裡的燈忽然滅了,寒夜之中再無暖意,四下的積雪反射出涼薄的冷光,虞浩霆依舊望著窗子,聲音平靜,無怒無喜:「你們走吧。」
謝致軒還要再勸,卻見衛朔已轉身往門口去了,他也只好跟了出去,兩人出了院子,謝致軒有些心虛地悄聲問道:「我們真走啊?」
衛朔面無表情地答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我在這兒。」
謝致軒猶疑著說:「我去叫汪石卿來勸勸?」
衛朔只遠遠看著虞浩霆:「沒人能勸。」
到了快一點鐘,虞浩霆仍然沒有走的意思,郭茂蘭卻回來了,一見這個情形,心中瞭然,又看了看已經凍得縮手縮腳的謝致軒,歎道:「你先回去吧,我和衛朔在這兒就行了。」
謝致軒也實在是有些扛不住了,點頭道:「那我先走了。明天我來替你的班。」說著,又看了一眼虞浩霆,苦著臉對郭茂蘭道,「我算是見識了。」
郭茂蘭無話可說,也唯有苦笑:「你快走吧!」
顧婉凝抱著syne縮在窗邊的椅子上,從窗簾的縫隙裡窺見虞浩霆頎長挺拔的身影,在無盡的落雪之中孤寞如巖。積雪的冷冽反光讓濃重的夜色浮動出幻異的光亮,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比冷樹寒星還要靜,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她幾乎能聽見雪花簌簌落在他身上的聲音,軍帽的陰影遮去了他的雙眸,她只能看見那薄如劍身的唇緊緊抿著,如刀刻般凝固出堅硬的弧度。
「從前的事我們不說了。你跟我回去,我們重新來過。」
「孩子的事……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她明白,他是在求她。這已是他最卑微的姿態和言語。她的手執拗地堵在唇邊,眼淚卻像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一樣簌簌不停。原來他難過的時候,她會這樣疼。
虞浩霆並不覺得冷。至少,此刻的風雪比不上她今晚的話更讓他深寒徹骨。
「就算沒有那天的事,我也絕不會把你的孩子生下來。你想不想再試一次?」
「虞浩霆,我和你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
沒有嗎?
她和他什麼都沒有嗎?
他想起那天夜裡,她悄悄地走出來看他,撿起落在地上的毯子為他蓋在身上。
無論如何,她總是有那麼一點在意他的吧?
她氣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什麼都不怕,只怕她心裡沒有他。
哪怕只有一點,只要有一點,他就有力氣陪著她,等著她。
為了這個,他什麼都願意,她想怎麼樣他都願意,只要她讓他覺得她有那麼一點在意他。
他總覺得,只要他再等一下,下一刻,她就會打開門,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不冷嗎?」或者,滿是氣惱地對他說:「虞浩霆,你答應我的事都是空話!」
又或者,她根本什麼都不說,只是衝到他懷裡,狠狠地咬在他肩上,咬出血來也不肯鬆口。
只要,他再等一下。
然而,他想錯了。
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的。天際映出一片淺淡暖紅的時候,衛朔終於走到他身邊,低低叫了一聲:「四少。」
他墨黑的軍氅上早先落下的雪花竟已凝了一層薄冰,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摘下軍帽,茫然拂掉了上頭的落雪,走出去的時候,神色已是一貫的冷淡。郭茂蘭一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去拉開車門,虞浩霆剛要上車,身子忽然又頓住,目光一片空冷:「從今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
郭茂蘭聞言一驚,忍不住轉頭望向衛朔,卻見衛朔一向剛硬的眼眸中一抹痛楚格外分明。虞浩霆走出去的時候,顧婉凝從淚光中望見雪後纖塵不染的天空,明淨鮮潔,藍得若無其事。
隔天夜裡,馮廣瀾就出了事,說是車子衝到橋下,第二天早上才撈上來。雖說事發突然,但他平素紙醉金迷慣了,當天晚上又有人說看見他在夢巴黎和人拼酒,連馮家的人也猜度他是喝醉了酒,車子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