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凝在報館裡除了幫著編輯記者翻譯國外報章的新聞資料,有時候忙起來也替辦公室的小弟做些雜務,十分勤快。只是她不愛說話,蓬鬆厚實的碎長劉海整日遮著大半的臉孔,不是低著頭寫稿就是低著頭走路,報社裡的一班才子才女都是豪爽快意、激揚文字的性情,想著她韶齡弱女,剛出來做事,難免害羞怕生,倒也不以為意。
今天天熱,社論主筆歐學博要請大家吃雪糕,便差了婉凝去買,她抱著一保溫桶的雪糕回來,報館裡已是人仰馬翻,記者小江和她擦肩而過,木頭樓梯被他跺得咚咚直響,一陣風兒似的到了樓下,忽然又回頭招呼道:「小顧,我的雪糕讓給你啦!」
顧婉凝進了辦公室,只見歐學博正蹙眉沉思,面前的稿紙上寫了幾句,卻都被塗掉了。她把保溫桶輕輕放下,小聲說:「歐老師,雪糕。」歐學博見狀丟了手裡的鋼筆,一邊擰保溫桶一邊大聲招呼其他人:「怎麼也得等到十點鐘以後了,先吃雪糕吧!」說著,先遞給顧婉凝兩支。
顧婉凝說了聲謝謝,便走到林肖萍的身邊,只見她正埋頭翻著最近幾天的一大摞外文報紙。婉凝把雪糕遞給她,低聲問道:「肖萍姐,出了什麼事?怎麼大家的稿子都要換?」
林肖萍唆了一口雪糕,猶自翻著桌上的報紙,語氣中卻是不加掩飾的興奮:「這回真的是大事,參謀總長虞靖遠死了。」
她還準備了一篇話等著顧婉凝問,卻沒有聽見這丫頭的回應,林肖萍忍不住抬起頭來,「哎,你不問問虞靖遠是怎麼死的?」卻見顧婉凝手裡捏著還裹著彩紙的雪糕,只怔怔地望著她。林肖萍提高聲音叫了她一聲,「婉凝?」
顧婉凝猛然聽到她叫自己,手裡一抖,已經有些軟了的雪糕整個跌在了地上。林肖萍見了她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先是皺眉,隨即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就算是虞靖遠死了,南北也未必會開戰;就算是南北開戰,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舊京來,你怕什麼?」
顧婉凝定了定心神,低著頭強自一笑:「我是想,怎麼我出去買雪糕的工夫,就出了這麼大的新聞。」說罷,看了一眼地上的雪糕,道,「我去叫阿姨過來收拾。」林肖萍想,到底是小女孩,沒經過什麼大事,驚成這樣。
顧婉凝站在走廊裡,身上貼著一層黏膩的汗意,天氣熱得人胸口發悶,報館裡的紛亂喧嘩彷彿是幕布上快放的電影。
「參謀總長虞靖遠死了!」
她想起方才林肖萍興奮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一絲難過,她明白,那是一種長期職業習慣的本能,不光林肖萍如此,之前和她擦肩而過的小江也是如此。她想起從前虞浩霆每每說起父親時的神情,對別人而言,虞靖遠是大權在握的參謀總長,對他而言,卻也和尋常人家一樣,是個對兒子鍾愛到嚴苛的父親。
他會怎麼樣難過呢?
他只怕也沒有什麼時間去難過吧?
報館裡的記者編輯們不過是因為一條大新聞興奮罷了,不知道還有多少人都在等著看熱鬧,盼著他出事。
顧婉凝回到梁宅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梁曼琳正翻著電影公司送來的劇照,見婉凝進來,便吩咐女傭去端宵夜,顧婉凝連忙道:「梁姐姐,不用了,天氣熱,我也沒什麼胃口,我先去洗個澡。」
「好。」梁曼琳打量著她,點了點頭,「婉凝,你要是有什麼心事不妨告訴我,別都悶在心裡。」
顧婉凝張了張口,卻終究只說了一句:「梁姐姐,謝謝你。」
她過了午夜才躺到床上,卻仍是反反覆覆怎麼也睡不著,窗外是滿天星斗,她倚在窗邊側耳細聽,除了牆根底下蟋蟀有節律的「吱吱」夜鳴,就再也沒有什麼聲音了。syne聽見她起床的響動,疑惑地看了一會兒,默默走到她身邊伏下。
顧婉凝撫了撫它,輕聲道:「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一定什麼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的。況且,北邊的仗也打完了……」
她一句一句說著,只覺得原本覆在心口上的重重枝葉被人一層層挑開,裡頭緊緊裹著東西撲楞楞地就向外撞著,碰得生疼卻又拚命地想要出來。她摸著syne,喃喃道:「你還記不記得他了?就是說你一點也不凶的那個人。」
她說到這一句,忽然想起那一晚,虞浩霆站在外頭的雪地裡,她隔著窗子看了他一夜。她彷彿能聽見雪花落在他身上的聲音,彷彿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觸到他的氣息,然而咫尺之間便是蓬山萬重。
她不知道,她和他之間,究竟是誰辜負了誰?他騙過她,她卻有更多更深的秘密瞞著他;他傷過她,她卻也挑開了他的傷口去撒鹽。可是,他曾經那樣用心地待她好,她卻從來沒有,她對他做過的最好的事,不過就是由著他對她好罷了。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就讀熟的《雅歌》,滿篇的沙倫玫瑰、荊棘百合大約是女子對所謂愛情的至美幻想:
良人屬我,我也屬他;
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我的良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風涼、
日影飛去的時候,
你要轉回,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可他呢?
他的眼不是溪水旁的鴿子,他的唇也不像百合花滴下沒藥汁,他給她的從來都不是芳樹佳果的葡萄園,而是崩潰中如火焰的電光——放在心上如印記,戴在臂上如戳記,驚心動魄,如死之堅強。
虞靖遠病故的消息雖然驚人,但除了極盡哀榮的葬禮之外,江寧的軍政局勢並沒有太多波瀾。實際上,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虞軍的殺伐決斷便一直都在虞浩霆手中,如今只不過是他名正言順地「暫代」了總長的職位,甚至,軍中的人事都沒有再做什麼變動。
夏日將盡,卻仍是暑熱炎炎,傅子煜下了車,不過一段百步遊廊,已走出了一身汗意:「三公子。」
「坐。」
邵朗逸靠在籐椅上,身畔的一片翠竹鳳尾森森,竹影映在他淡青的長衫上,仿若散落的水墨冊頁,讓人一見便生清涼之感。邵朗逸看了看他,笑道:
「今天我這裡正好還備了杏仁豆腐,你嘗嘗看,和你從前在家裡吃的,是不是一個味道?」
一時丫頭送了甜品過來,傅子煜嘗了嘗,亦是冰涼甜潤,入口即化,但還是和北方的味道有些不同,只是無論哪裡的做法他都不甚了了,只說:「都是涼甜的吃食,也差不多。」
邵朗逸微微一笑:「那文廟街的清唱姑娘和韓潭巷的清吟小班,也差不多嗎?」
傅子煜一愣,剛剛消下的汗珠又滲了出來,虛著聲音道:「三公子,我……」
傅子煜籍貫辛平,家中亦是當地的鄉紳大戶,早早就為他娶了妻室,父母中意的女子自是溫婉賢良,只是不甚合他當初的少年心意罷了。他從軍之後,一路升到軍情五處,大半時間在江寧,這兩年亦常常到舊京公幹。他先是在江寧安置了一個清唱女子做外宅,今年又在舊京的韓潭巷重金贖了個清倌人出來。他自己幹的是秘密監察,行事極為謹慎,卻沒想到這些事情竟已然連邵朗逸都知道了。
傅子煜額上冒汗,邵朗逸卻仍是一派閒散:「這些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做到你這個位子的人,都有自己找錢的法子,你自有分寸,我也不必問,無非是不要讓別人捉了痛腳。」
傅子煜這才放下心來,起身答道:「是。」
邵朗逸卻突然目光一凜,冷冷道:「你的人去盯著汪石卿是什麼意思?」
傅子煜被他看得心中一驚,忙道:「屬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四少此前在人事上斷斷續續多番動作,早有鼎故革新之意,所以……」他正斟酌說法,邵朗逸已替他說了出來:「所以你擔心四少藉故去動邵家的人。」
傅子煜點頭道:「三公子明鑒,屬下行事並無半分私心。若一定說有,也是為邵家。」
「我明白,你坐下吧。」邵朗逸的臉色緩了下來,淡然一笑,「不過,有一件事你要記住,你是邵家的人,也是虞軍的人;浩霆是我弟弟,更是代任的參謀總長。我也好,四少也好,不管做什麼事都是為了江寧一系,四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不要自作聰明,你要是動了這個心思,讓下頭的人怎麼想?」
傅子煜肅然答道:「屬下明白。」
邵朗逸端起手邊的一碗陳皮豆沙,一邊舀著一邊問:「顧小姐回江寧了嗎?」
傅子煜聽他轉了話題問到顧婉凝,總算吁了口氣,笑著說:「沒有。顧小姐在舊京很忙。」
「哦?」邵朗逸擱了勺子,問道,「現在是暑假吧?」
「是。不過顧小姐又考了燕平女大,要在那邊接著念大學。」傅子煜解釋道,「她這些日子在一家報館做實習編輯,每個禮拜還有兩次要到秦伯然的遺孀那裡去教兩個孩子彈鋼琴。」
邵朗逸聽了眉頭微蹙:「秦伯然是?」
「秦伯然是華亭鹽業銀行的董事,四年前病故,秦夫人就帶著一雙兒女回了舊京。」傅子煜猶豫了一下,又笑道,「燕平大學的學費一年要兩百塊,校服要十塊錢,一張借書證也要五塊錢,算是如今最貴的了。」他心下忖度,顧婉凝從前畢竟是虞浩霆的女朋友,身上尋常一件首飾就名貴非常,怎麼也不至於短了學費。但除了這個,他倒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緣故。
邵朗逸略一思忖,道:「回頭你找人尋個名目,到學校裡去設個獎學金。還是那句話:不要讓她知道。」
傅子煜口中答「是」,卻暗自心驚,這位顧小姐身份尷尬,三公子雖然不便直接出面照拂,但卻也犯不著花這樣的心思和手段。他一路走出來正好碰上孫熙平,心中一動,便叫住了他,佯作漫不經心地問道:「我前陣子不在江寧,有件事想問問孫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