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歐陽小姐就是你那個女朋友?」葉錚唇邊漾著壞笑,賊兮兮地覷著衛朔。
衛朔臉上的線條紋絲不動,淡然道:「我沒有女朋友。」
葉錚「嘖嘖」了幾聲,湊到他面前:「你還裝?衛戍部那邊都傳開了。胡佑雲那小子說他替你收了三封信,約會的電話都打到辦公室去了,你還說不是女朋友?」
衛朔皺了皺眉:「不是你想的那樣。」
葉錚嬉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什麼樣?嘖嘖,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想不到侍衛長平日裡一本正經的,原來這麼……」
「你別亂說。」衛朔沉聲截斷了他的口無遮攔,正猶豫著怎麼讓他繞過這一茬,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問道:「你們在說誰的女朋友?」卻是虞浩霆從裡面的辦公室走了出來。
他二人立刻起身,葉錚笑吟吟地答道:「我們剛才在說,衛戍部的人捕風捉影、胡說八道,侍衛長根本就沒有女朋友。」
虞浩霆一聽,便望向衛朔,見他眉頭已經擰成了「川」字,不由得有些好笑,面上卻仍是肅然:「怎麼回事?」
虞浩霆有問,衛朔不能不答,卻也無從解釋,只好說:「他們誤會了。」
「哦?」
虞浩霆的神情卻分明是不大相信,衛朔也好,衛戍部的人也罷,素來都是持重沉穩,能傳出這樣的閒話,就算不盡實,也必然不是捕風捉影,他盯著衛朔輕輕「哼」了一聲:「你不老實。」
葉錚見狀也來了勁頭:「衛戍部的人嚼舌頭說,那位小姐把電話打到衛戍部的辦公室約侍衛長去——是去沁玉泉公園,對吧?而且還常常寄信過去。本來我是不信的,可前幾天有人碰見……」
他絮絮說個不停,衛朔已急了,直截了當地對虞浩霆道:「是歐陽小姐。」
虞浩霆神情一滯,旋即對葉錚道:「你先出去。」
葉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原本一顆幸災樂禍鉚足了勁頭等著看戲的心生生被吊在半空,卻也無可奈何。他一走,虞浩霆便對衛朔道:「說吧。」
「去年我有事找過歐陽小姐,後來——就有些來往,但不是他們說的那回事。」
「你找她什麼事?」虞浩霆直視著他問道。
「是……」衛朔囁嚅了一些,後面的話噎回了嗓子裡,「也沒什麼。」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遍,面容微霽:「你有心了。」沉吟了一下,唇邊閃出些笑意來,打趣道,「有些來往?歐陽怡那女孩子不錯,回頭我替你去做媒?」
衛朔臉色竟有些泛紅,連忙分辯:「真的沒有!四少忘了,我有家室的。」
虞浩霆一笑,閒閒道:「你那個見都沒有見過,作不得數的。況且——」他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我猜你家裡給你訂的那一個,一定不如她,你要是有心,我和你父親說。」
衛朔抿了抿唇,繃緊了面孔:「四少,雖然人我沒有見過,但她在家中侍奉我父母十分盡心。所謂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斷然不能辜負她。」
他說得堅決,虞浩霆也不由點了點頭,揚聲道:「葉錚!」
葉錚應聲推門進來,還未開口,虞浩霆已正色道:「衛朔有家室,你們以後不許亂嚼舌頭。」
葉錚一愣,瞪大了眼睛瞧著衛朔,衛朔卻不看他。虞浩霆說罷,逕直往外走,衛朔默然跟著,葉錚連忙也趕了上去,小聲對衛朔耳語:「你哪兒來的家室,我怎麼不知道?」
歐陽怡和衛朔見面的機會寥寥,心下忖度他是個剛硬慢熱的性子,便偶爾寫信寄到衛戍部去,信裡不過是說些在學校讀書的趣事,只是從未收到過他的回信,不料今日他竟突然約自己到沁玉泉見面,一顆心幾番懸起又放下,嘴角不自覺地揚成了一枚紅菱。
她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打扮過自己。試了幾條裙裝,才選了一件湖藍的絲絨長裙,門襟和袖口皆綴了泛著瑩瑩藍光的玻璃紐扣,烏黑的發間偏夾著一枚雙排珍珠點綴水晶的發卡。天藍色的羊毛大衣襯著頸間珠白的羊毛圍巾,彷彿便是這冬日裡的冷潔晴空,她的心也像點綴著雪白雲朵的湛湛藍天,明朗晴好,只待蓬起羽翼的鳥兒振翅而翔。
雖然他沒有說,但是她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待霜亭,這一次,是他在等她。
「真的是快要春天了,天氣真好。」歐陽怡盈盈笑著踏進亭來。
衛朔仍是平素的莊素神色:「歐陽小姐好。」
歐陽怡忽然沒來由地有些赧然,一顆心鼓脹如帆,聲音卻放低了許多:「你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嗎?」
衛朔不自覺地低了頭錯開她的目光,只將手裡的東西遞到歐陽怡面前:「這個……還給小姐。」
歐陽怡一見,略帶赧然的笑容便倏然凝在了唇邊,衛朔遞過來的正是她之前寫給他的信,一共四封,沒有一封打開過。
「為什麼?」
話已脫口而出,她才驚覺自己的聲音裡有不能掩飾的顫抖。
衛朔不答話,也沒有一絲表情,歐陽怡灼灼閃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新年最後的花火落入蒼茫雪野,來不及融化些什麼便埋沒了聲息。
有些事是沒有為什麼的,她明白。
待霜亭裡只有細微的風窸窸窣窣地從林間吹過,她從衛朔手中接過那一沓信封,歐陽怡覺得,他的手似乎有一瞬間的遲疑——她終究還是有些許的不甘:「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有家室。」他的話總是很少,一字一句都格外沉著。
歐陽怡一愣,驚詫地看著他,嘴唇微微翕動,眉頭蹙緊,鬆開,又蹙緊,語氣中有壓抑的慌亂:「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問過婉凝,我以為……對不起……」
衛朔原以為她聽了自己的話多半會生氣,沒想到她竟是一迭聲的「對不起」,他望著她眼中瑩然閃爍的淚光,心頭一疼,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硬著頭皮去接她的話:「顧小姐也不知道,是我的錯,我——我應該告訴你的……」
卻見歐陽怡搖了搖頭,面上浮起一個溫婉如常的笑容:「不關你的事,是我想當然了。」她抬眼望著遠處的山影,彷彿自言自語般問道,「你——你妻子,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衛朔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她很好,對我很好,對我父母也很好。」
很好,很好,很好。
歐陽怡心口一澀,衛朔一向惜字如金,能讓他這樣誇讚的女子,一定是真的很好了。她低頭攥緊了手裡的信,輕聲道:「我一時任性,沒有弄清楚,如果讓你覺得困擾的話,很抱歉。你放心,我以後不會打擾你了。」
她說著,又仰起臉龐,凝眸一笑,落落大方中又夾了些許赧然:「或許,等將來我見到你不覺得尷尬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衛朔望著她,訝然又困惑。
他自幼和虞浩霆一起長大,見過的名媛佳麗不知凡幾,卻沒有一個女孩子是像她這樣的。
無論是容色傾城如顧婉凝,還是氣韻高華如霍庭萱,都是心意深掩的女子。顧小姐——想到顧婉凝,衛朔便不自覺地皺了眉,遇見她,他才真是見識了什麼叫作「女人心,海底針」。
他想起她和虞浩霆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人人都說旁觀者清,可是連他也不知道那女孩子對虞浩霆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意。她不肯委屈,不肯體諒,那決絕也如她的容色一般清極艷絕不留餘地。沒人說得清究竟她先前的嫣然明媚是真的,還是後來的孤冷輕厭是真的,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鋒刃,劃過的傷口便再不能好。
霍庭萱卻恰恰相反。不管人前人後,霍家大小姐永遠都是芝蘭扶風般的靜雅高潔。他從未見過霍庭萱傷心氣惱的樣子,她不發火,不賭氣,處處大方得體,對誰都有一份善解人意的體諒,彷彿她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不會有絲毫的勉強和委屈。在她身邊,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可縱然是春風,也有吹不到的角落,但霍庭萱卻沒有。
然而眼前這個女孩子,卻是這樣的溫柔坦然,她的人,便是此刻鮮潔明朗的湛湛晴空。
歐陽怡見他神情古怪,默然不語,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衛朔這才回過神來,匆忙答道:「沒什麼。我在想,如果顧小姐像你這樣,就好了。」
歐陽怡一怔,隨即笑意寥落地輕聲道:「怪不得婉凝說,你的心思都在虞四少身上。」
衛朔訥訥地不知要如何答她,躊躇了一陣,才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衛朔送過歐陽怡就立刻回了棲霞官邸。今日是虞夫人謝瑾和的生辰,雖然虞家不遍邀親朋大事慶祝,但也安排了數席家宴。此時宴飲已畢,照例有牌局,虞夫人自幼在謝家便是西式的家風,在這些玩意兒上,只喜歡橋牌,於是,謝夫人便拉了小兒子致軒和馮廣勳一起,陪虞夫人玩橋牌,虞若槿和康雅婕那邊倒是輕易就湊了兩桌麻將。
衛朔在偏廳門口望了望,見虞浩霆不在,便轉身上了二樓,卻見邵朗逸的侍衛長湯劍聲正在書房門口跟郭茂蘭聊天。二人見他過來,都點頭示意,待他走近了,郭茂蘭才道:「邵司令和汪處長都在。」
「由監察部和審計署聯合派員,來查我們的賬?」虞浩霆冷冷一笑:「周汝坤的算盤打得倒是精明。」
「孟公德高望重,這件事由他提出來,我們直接駁他的面子不好,也落人口實。」邵朗逸口中的「孟公」是早年改元共和的功臣元老孟維麟,雖然近年來於政事涉及漸少,但在江寧政府中聲望甚隆。
虞浩霆將手裡的信撂在邵朗逸面前的茶船邊上:「孟維麟也是老糊塗了,他算過財政部劃撥的軍費一共才有多少嗎?」
邵朗逸拿起信看了一遍,卻是孟維麟給虞浩霆的親筆信,裡頭倒有許多熱忱勸勉之言:「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準備給老先生回封信,把近五年的軍需賬冊都送到他府上去。」虞浩霆閒閒說著站起身來,對汪石卿道:「石卿,你來辦,你的車裝不下,派輛卡車去裝。」
汪石卿點了點頭:「孟公那裡還好說,但國府那班人既然被周汝坤攛掇起來,恐怕不那麼容易罷手。」
虞浩霆覷著邵朗逸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