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聽到這裡,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前面的女子聞聲轉過頭來,見是個年輕軍官,面上更掛不住,瞪了他一眼,仍是心中怨懟,回身在那男子肩上作勢捶了一下:「你看看你,叫我被別人笑話!」不知怎的觸動了情腸,竟真的淌下淚來。
那男人一見太太哭了,連忙也軟了聲氣,低聲勸道:「你何必為個不相干的人慪著自己……」女子猶帶著哭腔:「我為什麼不相干的人?我還不是為了你,你倒好,連一句良心話都不肯給我。」
霍仲祺在後頭聽得已經笑不可抑,好在車快到了,顧婉凝連忙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下車。霍仲祺一走下來站定,便笑道:「這個倒比看電影還有意思。」
顧婉凝亦是笑了出來:「那霍公子多坐幾次電車,就能看滿一場了。以前我在曼琳姐姐家,聽黎錦年先生說起過,他劇本裡的對白還真有在電車上聽來的。」
她說話間,眼中明亮的笑意燦若星辰,霍仲祺走在她身邊,忽然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只想這樣靜靜呼吸著蘊了她清甜的空氣。
兩人轉眼便走到了學校門口,顧婉凝停了步子同他告別:「我回去了。」
「嗯。」
霍仲祺輕輕應了一聲,見她額上的劉海有些被風吹亂了,剛想伸手去替她理一理,微微一動,卻放了下來,轉而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這是我在舊京的住處,是我一個朋友的宅子,上面有地址和電話。你要是有什麼事情,就到這兒找我。」
顧婉凝接過來看了一眼,上面印的名字卻是「韓玿」兩個字,她把名片放進手袋,垂著頭默然片刻,忽然抬眼極認真地看著他:「其實……」甫一開口,又猶豫著聲音低了一低,「我的事情你沒什麼……我是說,你不用……」
「我不是為了那些。」霍仲祺笑容輕快地打斷了她,「你別多想了,趕緊回去吧!你要是遲了被舍監撞到,我可救不了你。」
顧婉凝聽他說起舍監,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霍仲祺看著她的背影遠遠融進夜色,再望不見了,才慢慢踱到附近的一家藥房借了電話來打:「你的車我停在卡蒙斯樓下了,你要是沒事就過來接我,我在燕平女大門口。」
到底是喝了些酒,顧婉凝回到宿舍的時候猶自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今天韓佳宜回來得倒比她早,一見她進來,便神神秘秘地笑道:「今天晚上約你出去的是什麼人?你快點從實招來!」
顧婉凝聽她這樣問不由蹙了蹙眉,一面脫大衣一面苦笑:「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董倩和你說的?」
韓佳宜托著腮,笑容曖昧地盯著她:「哎,我可什麼事都告訴你的,你不許騙我!董倩說——是個很年輕漂亮的軍官。我們顧大美人從來都不應旁人的約,這一次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厲害?」
顧婉凝輕輕一歎:「倩倩話多,你呢?就是想得多。是我一個朋友的弟弟,剛剛調到舊京,來和我打個招呼罷了。」
韓佳宜眼波促狹地在臉上打量了一個來回:「剛才還說是以前的一個朋友,現在又變成朋友的弟弟了,我可不信。」
「韓小姐不信我也沒辦法。」顧婉凝說著,拿了衣物逕自去洗漱,韓佳宜擁著被子靠在床頭,面上的笑容瞬間便退了下去。
「外婆病重,速歸。」
電報紙上一行淡黑的字跡打進眼裡,蜇得人生疼。婉凝急急收拾了幾件隨身的衣物,便叫了黃包車趕到車站,在時刻表裡找了一遍,還好,到江寧的火車晚上還有一班。然而好容易排到窗口,裡頭售票的人卻埋著頭應道:「沒票了。」
顧婉凝一怔,忙道:「什麼車廂都可以。」
那人仍是懶洋洋的聲氣:「小姐,這班車沒有票了,你買明天的吧。明天最早一班車,上午九點一刻。」
顧婉凝一猶豫,那人便朝她身後招呼道,「後面的,去哪兒?」顧婉凝慌忙要將錢遞過去,身後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向前一擠,便將她推到了邊上。她張了張口還想上前說點什麼,那少婦已買好了票從她身邊擠了出來,後面的人迅速把窗口堵上了。
她望著身畔歪歪斜斜人聲嘈雜的隊伍,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
外婆病重,速歸。小姐,這班車沒有票了。沒票了。病重,速歸。沒票了。明天上午九點一刻……
懸在牆上的掛鐘沒有秒針,只餘了粗黑的時針、分針和一圈羅馬數字,彷彿粘在了乳白的表盤上——離開車還有幾個鐘頭,她心裡忽然一省,擰開手袋的金屬絞扣,翻出霍仲祺給他的那張名片,尋了電話依著上面的號碼撥了:「您好,請問霍仲祺霍公子在嗎?」
霍仲祺和韓玿正要出門吃午飯,一聽用人通傳有位姓顧的小姐打電話找他,顧不得和韓玿打招呼,掉頭就往回走。
「你現在在哪兒?嗯,好,你別急,我來想辦法。」韓玿一邊聽著小霍講電話,一邊好奇地打量著他,霍仲祺卻沒有回應他探尋的目光,一擱了電話便道:「我有點事情,要去一趟火車站。」
韓玿笑意闌珊地將車鑰匙朝他手裡一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能讓霍公子這樣召之即去?」
霍仲祺卻把鑰匙又丟還給他:「你的車太扎眼了,我開警備司令部的車子去。」說罷,又打了幾個電話才出門。
顧婉凝放下電話不過二十幾分鐘,霍仲祺的車就開到了站前廣場,他剛走到售票處,一眼便望見了面帶憂色的顧婉凝:「你放心,我托了鐵路局的人安排,晚上一定讓你準時上車。」一面說著,一面拎過她的箱子轉身往外走,「你外婆那裡,我已經請大夫過去了。」
走了兩步忽然發覺顧婉凝站著沒動,他回頭去看,只見她一言不發,只是怔怔看著自己,不由奇道:「怎麼了?」
顧婉凝連忙急走兩步跟上他,低聲道:「謝謝你。」
霍仲祺安撫地衝她笑了笑:「你跟我還客氣什麼?我們先去吃東西,晚點我再送你過來。」
因為離開車時間還早,顧婉凝便跟著霍仲祺到了韓宅。霍仲祺見韓玿沒有出去,只好為兩人介紹:「這是我表哥韓玿,這位是顧婉凝顧小姐。」
顧婉凝禮貌地點頭一笑:「韓先生您好!打擾了。」說話間略一打量,只見這個叫韓玿的年輕人穿著件天藍色的開身毛衫,雖然不若霍仲祺明朗英俊,但眉峰疏淡,一雙單眼皮的鳳眼比尋常女子還要清秀幾分。
韓玿見了顧婉凝心下卻是一驚,唯面上不露聲色:「顧小姐,幸會。」說著深深看了小霍一眼,霍仲祺權作沒有看見,簡單解釋道:「顧小姐要搭今晚的火車回江寧,我待會兒去送她。」
韓玿微微一笑:「你們還沒有吃飯吧?我叫人去準備。」對顧婉凝點了點頭,轉身而去,霍仲祺心知此事須得跟韓玿有所交代,安撫了婉凝幾句,便走出來尋他。
韓玿斜倚在赭石色的廊柱上,手裡把玩著兩枝還未見芽苞的柳條,斜斜瞟著霍仲祺:「這位顧小姐,不會就是前幾天你包了卡蒙斯請她吃飯的那一位吧?」
霍仲祺平然道:「是。」
韓玿輕輕一笑:「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她可是你四哥的人。」
霍仲祺仍是面不改色:「從前是。」
韓玿聳了聳肩:「我還以為你這兩年胡鬧得也儘夠了,沒想到反而更玩兒出花樣來了。你是存心要惹姑父生氣嗎?」
霍仲祺神色一凜,低低道:「我這一回是認真的。」
韓玿手裡的柳條猛地彈了出來,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又笑道:「不知道霍公子這一回,打算認真到什麼地步呢?」
小霍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韓玿滿眼了然:「我勸你還是算了。且不說你們霍家不許納妾,單是有她和虞四少的事情在,你家裡就容不下她。」
霍仲祺臉上半分笑意也無,眼中唯有一分執拗:「我的事情我自己想辦法。總之,你得幫我個忙,這件事不要讓旁人知道。」韓玿在他肩上輕輕一拍:「這你放心,你的事,我總歸要幫的。」
霍仲祺終於微微一笑:「你我之間就不言謝了。」
好容易挨到晚上,霍仲祺開了警備司令部的車子一直將顧婉凝送到站台,等在車旁跟他寒暄的人顧婉凝都不認得,霍仲祺也不做介紹,只是將她的行李交給列車員,吩咐他帶顧婉凝上車。
婉凝上得車來,發覺這節車廂四個頭等包廂竟都沒有人,不由奇道:「這裡空了四個包廂,怎麼就沒有票了呢?」
那列車員一面安置她的行李一面恭謹地答道:「小姐,這節車廂是臨時加掛的,沒有其他人。」
顧婉凝面上微微一紅,便想走出去同霍仲祺道別,不料剛一出來,迎面便碰上了他,忙道:「這次真是麻煩你了。」
霍仲祺搖了搖頭:「不過是多掛個車廂,他們也樂得多做筆生意。」他話音剛落,開車的哨聲便響了起來,顧婉凝道:「我這裡都安置好了,你快下去吧。」
霍仲祺卻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不用了,我也要回江寧的。」
顧婉凝一愣,又看了看他,不自覺地低了頭:「謝謝你。」
霍仲祺皺著眉笑道:「你千萬不要再跟我客氣了。反正我也是個閒人,正好順便回家看看。」
汽笛長鳴,車身微微一晃,從鐵軌上沉緩地推了出去。顧婉凝聽著車輪滾過鐵軌接縫處時極有規律的響聲,忽然生出一種聽天由命的頹唐。
如同三年前她和旭明帶著父親的骨灰回國,所謂「故鄉」不過是幾幀似是而非斷了篇的畫面,所謂「故人」也只有一個她不想見到的舊影,前路渺渺,然而等她上了船,高樓巨廈般的郵輪一起錨離港,她卻奇異地鎮定了下來。人在途中,想什麼都是無謂,只有到岸的那一刻,想要得到的、不願面對的才會一一攤開在你眼前,只有越臨近終點人才會越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