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凝的心事卻和韓佳宜全然兩樣,她下午學戲的時候,韓玿說她唱起最後那一段「風吹荷葉煞」總是情態不合,她氣餒地歎了口氣:「我總覺得這戲寫得太不近人情,少女懷春就算是要尋一個年少哥哥,也該是想著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怎麼會『憑他打我,罵我』呢?」
韓玿皺眉看了她一會兒,末了聳肩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算是有曲折痛楚,也是甘之如飴。顧小姐不曾身在其中,一時體味不到也是有的。」
其實,她雖然不能信服這樣莫名其妙的情愫,但也並不是非要較這個真,她故意學到這裡擺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只是不肯唱到最後的念白罷了。
「但願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他們也有過一個孩子,只是她從來不曾這樣盼望過,那個孩子帶給她的只有驚懼和痛悔——除了……除了那天在雲嶺,他說:「我原還想著以後請他來教我們的孩子,現在看起來,只好我自己教了。」
「我們先要個孩子,你再去唸書,行嗎?」
「你不說話,我只當你答應了。」
如果那個孩子活下來,現在已經過了週歲了,一想到會有一個孩子叫她媽媽,她就一陣驚惶,然而那慌亂中又隱隱藏著一絲期待,彷彿冰層下一痕細細的裂紋,她不敢去想若是崩裂開來,會是春風入水還是天塌地陷。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她忽然覺得,這樣盲目的執念或許是一種她不能企及的快樂。
週日一早,顧婉凝剛拎了書包要出門,迎面卻撞上了滿臉笑容的董倩:「婉凝,你要是沒什麼要緊事,不如跟我逛街去吧!」
「逛街?去哪兒?」
「瓷器坊啊。」
她這樣一說,顧婉凝卻有些納悶,董倩平要逛街也該去新安百貨之類的商場洋行,怎麼要去瓷器坊呢?董倩見她這樣的神色,臉上微微一紅,低聲解釋道:「下星期我要去克勤家裡吃飯,頭一次登門,又是他父親的生日,我總要帶件禮物去,你幫我挑一挑?」
顧婉凝聽得眉眼漸彎,笑容也曖昧起來:「你總要畢業之後才談結婚的事情,怎麼這麼急著去見他家裡人?」
董倩面色更紅:「我父母已經見過他了,母親說,既然這樣來往,不如早一點定下來,免得……」
「免得什麼?」
董倩愈發窘迫:「你倒是陪不陪我去啊?」
「你給他父親選禮物,讓他陪你去挑就是了,我又不曉得他父親喜歡什麼。」
「他最不耐煩逛街買東西的,我去問他,他就只一句『心意到就行了』。」董倩撇了撇嘴,忽然又輕輕一笑,「不過,我約了他中午去吃西餐,讓他請你吃一餐頂貴的還不行嗎?」
顧婉凝笑道:「那還是算了,我可不去當電燈泡。」
董倩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走:「哎呀,你快點走了。」
兩個人搭電車到了瓷器坊,這裡早年是南北瓷器商人交接生意的所在,日子久了,又聚起了許多文房四寶、古董珍玩鋪子,倒不單單只有瓷器,名字卻沿用了下來。董倩那位湯克勤湯少校的父親是燕平極有名氣的一位杏林聖手,除了鑽研醫理之外,就只有寫字和下棋兩樣嗜好,因此董倩便想在瓷器坊尋件合適的禮物。
兩人一路逛下來,都微微出了汗,站在樹蔭下商量了一陣,還是猶豫不決,書房文玩千差萬別,董倩擔心太貴重的難免莽撞,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婉凝認真想了想,忽然拍了拍她:「你也不要在外面買了,只回家去看看你父親書房裡的東西,請他斟酌著選一件,哪怕是自己家裡藏的陳紙呢!總比外面買的風雅親切。」
董倩聽了亦覺得有理,沉吟著點了點頭:「那我們吃飯去吧,我和克勤約了中午在『白夜』吃飯。」
顧婉凝笑道:「我還是回家去好了,免得打擾你們約會。」
「那怎麼行?你陪著我走了這麼久,再說,上次他請曉蕾和敏敏吃飯的時候,你也沒來。」董倩說著,便招手叫了黃包車過來,「克勤說那裡是吃俄國菜的,名字這樣怪。」
顧婉凝拗不過她,只好一起上車:「聽說聖彼得堡每年夏天有兩個月是不會日落的,所以叫『白夜』。」
「那他們怎麼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呢?不會過暈了嗎?」
顧婉凝「撲哧」一笑:「是我說錯了,不是真的沒有日落,只是日落特別晚,日出又特別早,幾乎挨在一起。」
兩人一路說笑著,轉眼就到了,這餐廳的主人是個白俄流亡貴族,店面雖然不大,但裝飾陳設卻都盡力撐出一派堂皇,乳白的牆壁上繪了描金廓線,棕褐色的胡桃木桌椅搭著酒紅的絲絨窗簾,幾面高大明亮的鎏金鏡子讓店面寬敞了許多,牆上鮮艷富麗的花卉油畫和桌台上俯拾皆是的應季花束相應生輝。
帶著黑領結的侍應引著她們走進來,董倩笑盈盈地朝窗邊擺了擺手,靠窗一桌一個穿著泥金色軍裝的年輕人便起身朝她們走了過來,正是董倩的男朋友湯克勤,他身邊還坐了兩個人,也穿著空軍的常服,往她們這邊一望,都站了起來。
湯克勤是個很端正的年輕人,鼻樑挺直,烏黑的頭髮吹得服服帖帖,看見董倩過來,眼裡儘是溫柔的笑影:「倩倩,顧小姐。」一邊替幾個人介紹,一邊讓著她們坐下。另外兩個人也和董倩認識,個頭不高眼神活潑的叫呂忱,另一個膚色微黑眉目英發的叫陳煥飛,都是昌懷基地的軍官。
董倩活潑開朗,呂忱更是自來熟的脾氣,有了這樣兩個人,這一餐飯就吃得熱鬧非常,俄國菜有名的是魚子醬,董倩嘗了一口皺眉道:「也不怎麼好吃啊,還有點腥的。」
呂忱便逗她:「這個一定要配伏特加的,你再試試?」
董倩聽了,便去端湯克勤的杯子,湯克勤連忙攔她:「這酒太烈。」董倩嘟著嘴不依,顧婉凝笑道:「法國人吃魚子醬是配香檳的。」
董倩依言試了一口,還是不覺得好吃,顧婉凝莞爾一笑:「其實我也不覺得好吃,我總覺得法國人喜歡吃這個是因為矜貴,俄國人是為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坐在她對面的陳煥飛忽然饒有興味地問道:「顧小姐去過法國嗎?」
顧婉凝客氣地笑了笑:「家父是旅歐的外交官,所以我小時候在那邊住過幾年。」
陳煥飛笑道:「如今的小姐太太們,事事都以為巴黎的好,我有個小妹妹莫名其妙喜歡香水瓶子,大大小小十幾個,我聞一聞就覺得頭昏,真不知道她怎麼吃得消。」
「香水不能湊在瓶子上聞。」陳煥飛話音剛落,董倩便搶道,「是要擦在動脈上的。」說著,看了顧婉凝一眼,婉凝淺淺一笑,沒有答話,湯克勤卻有些好奇:「為什麼?」
董倩倒是難得碰上一件她懂他不懂的事情,便解釋道:「因為動脈溫度高,能讓香味揮發得更快一點。婉凝還說,如果灑香水的時候自己聞得清楚,那就是多了,要若有若無才迷人……」
她這裡說著,湯克勤幾個人都是暗笑,顧婉凝面上微微一紅,也不好打斷她,抬眼間卻見陳煥飛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吃過午飯,董倩要去看電影,婉凝想著她和湯克勤約會,必然不愛旁人打擾,便要告辭回去,董倩還要留她,湯克勤卻對呂忱和陳煥飛道:「那就麻煩你們兩位送一送顧小姐了。」
顧婉凝一聽,忙說「不必」,呂忱已笑道:「不麻煩,不麻煩,正好我們也尋個借口到你們學校附近逛逛,說不定也和克勤一樣……」
「你廢話怎麼那麼多?」打斷他的卻是陳煥飛,呂忱吐了吐舌頭,擠眉弄眼地朝湯克勤遞了個眼色,董倩見他取笑自己,嬌嗔著就要發作,已叫湯克勤半哄半勸地拉走了。
他二人一走,這邊就冷了場,顧婉凝卻是要去梁曼琳家:「你們要是打算到我們學校去,倒和我不順路了,不耽誤兩位,我先告辭了。」說著,點了下頭就要走,呂忱忙道:「顧小姐要去哪兒?我們送你過去,這麼大的日頭,女孩子很容易曬黑的,反正我們左右也是閒逛。」
說話間,陳煥飛已替她拉了車門,垂著眼眸閒閒牽了牽唇角,「顧小姐是怕我們青天白日的拐了你嗎?」
顧婉凝笑微微地答道:「這個我倒不怕,你們空軍也有憲兵吧?」
陳煥飛笑道:「顧小姐連這個都知道。」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心裡些微有點緊張,轉念間莞爾一笑:「那就麻煩二位了,我要去棉線胡同。」
她剛上車,陳煥飛還沒來得及關車門,呂忱忽然大聲「哎呀」了一下:「忘了忘了,我約了要去朋友家裡玩牌的,真是不好意思。」一邊說著也不等顧婉凝和陳煥飛開口,便笑容可掬地揚長而去。
陳煥飛想要說點什麼,卻見顧婉凝仍是淡然含笑的神色,全然不覺得尷尬。
車子開了一段,陳煥飛和顧婉凝一前一後坐著,都沒有說話,陳煥飛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其實——呂忱今天沒約什麼人。」
顧婉凝輕輕點了下頭:「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