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總長有面子,我這一路上,好幾次都差點被咬了!」孫熙平走進來笑瞇瞇說了一句,便正容給虞浩霆行禮,「總長!邵司令知道顧小姐在這邊養傷,讓我把syne帶來給小姐解悶兒。」
虞浩霆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一句話聽得孫熙平受寵若驚,不由後悔上一次把顧婉凝推給葉錚就走了。他這回把顧婉凝的狗帶過來,虞浩霆都這樣和顏悅色,何況上一回是把人送來呢?心裡想著,臉上還是一本正經,又拿出一方印著英文的小紙盒:「這個也是邵司令讓我交給小姐的。」
顧婉凝接過來看了,赧然一笑。
「是什麼?」
她見虞浩霆問,便遞了過去,虞浩霆拿在手裡看時,也是微微一笑,原來是一盒去疤痕的藥膏,婉凝把藥膏擱在邊櫃上,對孫熙平道:「麻煩你回去替我謝謝邵公子。」
孫熙平連忙笑道:「小姐客氣了。邵司令說,之前得罪小姐,實在是事出有因,情非得已,還請小姐不要見怪。」
半月之後,唐驤所部在丹孜截擊了李敬堯的殘兵,錦西大勢已定。消息傳回江寧,眾人私下議論,這一回,恐怕參謀總長前頭的這個「代」字要去掉了。
江寧政府北撫西剿,風生水起,灃南卻始終不動聲色,一片風平浪靜。虞軍掃平錦西是戴季晟意料之中的事,論實力,論心智,李敬堯都絕無勝算,他感興趣的不過是虞浩霆的用兵。
這次虞軍在錦西的主力是新編第九軍,這支部隊和新編第七軍不僅是虞家的嫡系,更是虞浩霆回國之後著力經營的重裝勁旅,「新編」兩個字加上去,就在按集團軍擴編。虞軍還沒打到崇州,戴季晟就看出他們這一次是意在練兵,這就比康瀚民聰明了。
康瀚民手下越是裝備精良的嫡系越是心疼不肯動用,然而軍人不是藏鋒於鞘的寶刀,只要呵護得好,隨時拔出來都能削金斷玉,雄兵悍將都是磨礪出來的。且眼下兵種漸增,沒有實戰配合,真的事到臨頭,恐怕自己人先給自己人當了炮灰。
但是對付江寧,靠打,太難,硬拚的話,贏面不大;但虞軍也有一樣不發作則已,發作起來就要命的短處:江寧一系不像灃南這樣鐵板一塊,虞軍如今有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實際上是在邵朗逸手裡,雖說邵城和虞靖遠當年是生死兄弟,但親兄弟尚且能人為利死,更何況是兩姓?之前邵朗逸的二哥邵朗清就是個例子。
此外,虞浩霆面上還得奉江寧政府的政令,他眼下事事如意,也得益於虞霍兩家相交甚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罷了。
於是,錦西那邊一傳來消息說霍仲祺人在廣寧,他立刻便授意行刺,若事情成了,不管戰事如何,虞浩霆回到江寧,都得喝上一壺。即便不成,他們也沒什麼損失。因此,廣寧的事情沒有得手,他也不大在意。
不料,事後又有回報說,這次的事情似乎是傷了虞浩霆的一個女朋友。
虞浩霆的女朋友怎麼會在廣寧?
虞浩霆的女朋友……
戴季晟先是眉頭一鎖,旋即又釋然,如今錦西局勢混亂,廣寧的消息未必確切,就算真的是虞浩霆的女朋友,也不會是清詞。
清詞兩年前就去了燕平,他也叫人查過,知道清詞念了大學就沒有再和虞浩霆有來往。之前他知道清詞在江寧出了車禍,第一個反應就是虞軍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世,但若真是如此,虞浩霆卻該是把她攥在手裡當個籌碼,而不會放她走。他雖然猶疑,卻也不敢多加查問,免得引人注意,反而壞事。
直到清詞去了燕平,他心底的一根弦也驟然一鬆,當初俞世存的話他雖然不肯點頭,但也不是沒有思量過,只是他當年辜負了疏影,若再拿清詞做棋子,卻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灃南暑熱尤重,空氣裡總滲著濕漉漉的潮意,俞世存陪著戴季晟弈棋,落子間笑容輕淡:「司令,我們這次由著這位虞四少拿下錦西,他這個『參謀總長』怕是要名正言順了。」
戴季晟手中輕搖著一柄水磨竹骨折扇,素白的扇面上無一字一痕,唯有庭院中濃綠的芭蕉闊葉在扇面上浸染出一層碧意:「昔年百二秦關皆屬楚的時候,誰會想到來日霸王卸甲,十面埋伏?」
俞世存一面察看案上的棋局,一面笑道:「司令是以虞浩霆比項王嗎?」
戴季晟搖了搖頭:「時移世易,無謂一概而論。不過,這位虞四少太年輕,他只想著吃了康瀚民的北地四省,日後和我們兩軍對壘的時候,身後少一重掣肘,卻不去想康瀚民今日的『兩難』——未必就不是他來日的『兩難』。」
「他年紀輕輕就重權在握,難免心高氣傲,要逞一時快意。若蘇俄覬覦北地,有康瀚民在前頭扛著,無論是和是爭,江寧這個『國民政府』都有轉圜的餘地。如今他自己佔了北地四省,康瀚民前番的罵名窘迫就得他自己擔著了。」
戴季晟淡淡一笑,眼裡卻儘是冷意:「覬覦北地的又豈止是俄國人?這幾年,扶桑國內,軍部勢力坐大。前兩個月,扶桑內閣的『東方會議』通過了一份《對華政策綱領》,言明北地四省在扶桑國防和國民生存上有『重大的利害關係』。」
俞世存沉吟了片刻,猶疑道:「扶桑人若有此意,豈不與蘇俄衝突?」
「俄國人當年輸得一塌糊塗,已是避其鋒芒圖謀外蒙,扶桑人的野心恐怕更大。」戴季晟說著,輕輕叩下一子,「到時候,咱們再看看這位虞四少的斤兩吧。」
「唐驤把李敬堯押回廣寧了,這人我沒什麼用,你去處置吧。或許——」虞浩霆頓了頓,「能問一問你妹妹的事。」
郭茂蘭神色一黯,答了聲「是」,剛轉身要走,卻又停住了:「總長,有件事情還請您提醒一下顧小姐。」他說著,面上的神色有些尷尬,「顧小姐防人之心太少。之前在江寧,她曾經見過我的女朋友,我請她不要跟您提起,想必她就沒有告訴您。」
郭茂蘭是錦西人,少年離家到燕平讀書,後來又考了軍校,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幼妹寄養在崇州叔父家中,他原打算一從定新畢業,就把妹妹接到舊京來,卻不料阿柔已然落在了李敬堯手裡。他不能再有這樣的軟肋被別人知道,因此,他收留月白的事一直都安排得十分隱秘。侍從室的人在虞浩霆這裡是沒有私隱的,倘若當初虞浩霆知道他隱瞞了月白的事,必然會疑心他,顧婉凝終究還是太天真。
郭茂蘭此時說起,虞浩霆轉念一想便問:「你突然想起這個,是不是她又有事情瞞著我?」
郭茂蘭點頭道:「顧小姐聽說我們的人截了李敬堯的幾個家眷,托我打聽裡頭有沒有一個叫沈菁的。」
「是什麼人?」
「是個畫西洋畫兒的,有些名氣,前幾年被李敬堯強娶了做小,顧小姐本來就頗為這件事不平,在廣寧的時候又見過她一面,倒是有幾分投契。」
前面幾句話虞浩霆聽著都沒什麼,唯獨最後一句忽然就讓他有些不舒服,她和李敬堯強娶的一個小妾「有幾分投契」?他想起她說過的那句:「你和馮廣瀾有什麼分別?」也許當初,他在她心裡跟李敬堯也沒什麼分別。
西瀾江和綏江不同,後者江岸平緩,沙洲葦影,水面遼闊;而西瀾江夾在崇山峻嶺之間,依山勢而下,江水清澈,草木深幽。
「這算不算就是蘇東坡寫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婉凝倚在虞浩霆懷中憑巖而望,嶙峋礁巖割開的江面映不出中秋的一輪滿月,卻是珠飛玉散,瑩光激盪。
「嗯。」身後擁著她的人只低低應了一聲,婉凝回過頭看了看他:「你今天怎麼都不說話?」
「我在想你呢。」
婉凝莞爾一笑:「騙人。」說著,在他手上輕輕握了握,「你這樣還用想我?」
虞浩霆在她額邊輕輕一吻:「真的。我在想,幸好你來了,幸好你沒事,幸好我們……」他說著,心裡忽然一澀。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些天,他常常在她身邊,心裡泛起的狂喜和驚懼卻如劫後餘生一般,「婉凝,我遇見你,才知道什麼是害怕。」
顧婉凝頰邊發燙,嘴上卻是嬌嗔:「原來我這麼嚇人。」
虞浩霆扳過她的臉,在唇上啄了一下:「你再矯情一點給我看看?」
她的臉在燒,晶瑩剔透的面孔卻如同汲取日光的花朵,仰視著他的面龐,溫柔又倔強。他說,遇見她才知道什麼是害怕。而她卻是因為他,才不害怕。
她來見他的那天,他什麼都不說,只是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碰到什麼為難的事了?你告訴我,我去辦。」她被郭茂蘭帶到廣寧,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小霍卻對她說:「你放心,不管怎麼樣,四哥都不會讓你有事的。」她隔了幾天想起開學的事,剛一提起,葉錚就笑道:「小姐放心,您回來那天總長就已經吩咐了,我們請梁小姐到學校去請的假。」
「小姐怎麼想我都無所謂,可是您應該信四少。」「雖然節目單上寫了一個結局,可萬一到了最後一幕,演員忽然偏想演另一版呢?」
她為什麼不能信他呢?她以為不可能的事,就一定不可能嗎?
虞浩霆見她凝眸望著自己,眼波中的眷戀一直纏進他心裡:「你這麼看著我,又在想什麼?」
顧婉凝長長的睫毛遮了下來,柔柔的聲音是晨風裡的花蕊:「你啊。」
「想我?你想我什麼?」
婉凝唇邊漾著恬靜的笑意,默默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寫起字來。
纖細的指尖不疾不徐地劃在他手心,迤邐出縷縷不絕的纏綿,她第三個字還未寫完,虞浩霆忽然牽起她的手深深一吻,笑容裡夾了幾分曖昧:「如此良夜何?」
顧婉凝搖搖頭,澄澈的眸子嫣然簡靜,只一聲不響地重又在他掌心寫過,她靜靜寫完放開他的手,虞浩霆卻已怔住了——
如此良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