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e在山路上撒歡,婉凝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面,轉了轉指間的戒指,有點重。
一枚嵌紅寶的鑽戒,中間那粒橢圓的「鴿血紅」恐怕有二十克拉,周圍一圈小鑽眾星拱月,粲然華美。她套在指上,尺寸剛好,只是虞浩霆放了這樣一件東西在她枕邊,卻叫她覺得奇怪,這樣的東西他從來不會當禮物送給她。況且,今天是她的生辰。
是他這幾日事情太多,臨時尋了件東西給她嗎?
他們回到江寧這些日子,虞浩霆一直陪著她住在曤山,然而虞軍初定錦西,又臨近年末,虞浩霆雖然不提,但顧婉凝也察覺他公務繁冗,他們住在曤山卻不若在棲霞近便。她蹲下身子,摸了摸syne的耳朵:「回頭咱們換個地方住,你說怎麼樣?棲霞雖然沒這裡好玩兒,但也不算太壞。」
到了中午,虞浩霆又照例掛了電話回來,卻是問她功課補了多少,有沒有做不出的,又說韓玿如今也在江寧,問她要不要接著去學戲……直到婉凝忍不住問他為什麼忽然擱下一枚戒指?
電話那頭靜了一靜,繼而輕輕一笑:「不為什麼。」
這個學期的文學史,教授從古希臘講起,一路下來剛講到古典主義,若是選論文題目,於顧婉凝而言,最容易上手的是莎士比亞,但她這回卻不願意偷懶,偏選了古希臘詩歌。四頁草稿寫下來,窗外的「醉芙蓉」已盡染深紅,夕陽正落,霞光落在繁複如絹綃的花瓣上,愈添穠艷。她忽然省起今晚虞浩霆多半會約她出去吃飯,這個鐘點,差不多就該有人來接她了。
她的衣裳大多顏色鮮淺,能和指間這粒紅寶相得益彰的倒不多,可既然是他今日放下的,她總要戴給他看一看。婉凝細細掃過兩架衣櫃,抽了一件榴紅的晚裝出來,直身的樣式十分簡單,只領口和袖緣裙擺用香檳色的釘珠亮片繡出細巧的花葉圖案,典麗幽艷。她換過衣裳,抬手在胸前比了比,還算滿意,便拆了髮辮,尋思著怎樣盤發,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說話:
「你這是要出門嗎?」
她一回頭,虞浩霆正閒閒靠在內室的門邊含笑望著她,暮色溫柔,斜光過牖,在他頎長挺拔的輪廓上鑲出一道金紅的芒。
婉凝頰邊倏然發燙,眉睫一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暗暗瞟了一眼蹲在他腿邊一動不動站軍姿似的syne,這狗越來越形同虛設了。
「你放心,我剛到。」虞浩霆走到她身前,撩開她肩上的髮絲,「你晚上約了人?」
顧婉凝聽他這樣問,微微顰了眉尖,面上的神情有些尷尬:「沒有。我以為……我們晚上要出去。」說著,抬起手遞到他面前,晶瑩纖白的指間華彩凝紅,耀人眼目。
虞浩霆牽過她的手,輕輕一吻:「原來——是女為悅己者容。」
「我去換衣服了。」顧婉凝頰邊飛紅,匆忙想要將手抽回來,卻被虞浩霆握住了:「這樣很好。」她螓首低垂,赧然道:「在家裡穿這個……有點怪。」
虞浩霆展顏一笑,子夜般的眸子裡晴光破云:「你當這裡是『家』了嗎?」不等她掙開,便牽了她出門,「跟我來。」
曤山園中,海棠春塢花事最勝,唯此時垂絲、西府,並杜鵑、山茶種種都不在花期;然兩人一路行來,卻見迴廊內外遍置牡丹,鮮艷錦繡的碩大花朵在暮色四合中恍如一夢,檻外花間的裊裊泉霧被藏在曲池壁上的燈光映出輕紫流紅,彷彿要將絳燈赤霞般的花朵一瓣一瓣潤染開去。
「這裡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顧婉凝忍不住停了腳步,抬手去撫近旁的一朵嫣紅,身後的人卻不答話,逕自折下一朵未開的花苞,插在她松落的髮髻上: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什麼?」
虞浩霆不說話,只拉過她的手,在自己胸口輕輕一按。
海棠春塢的水榭南廳四面皆是落地明窗,平日裡賞花聽曲兩樣皆宜,此時卻擺了西餐的杯碟燭盞,燈光燭焰之中銀光閃爍,矮矮的玻璃花瓶裡養著一捧初開的「青山貫雪」。虞浩霆替婉凝拉開椅子,見她目光在餐桌上微微一滯,「怎麼了?」
「沒什麼。」婉凝笑著搖了搖頭,「只不過,你在這兒吃西菜,是故意給人找麻煩。」
虞浩霆聞言一笑,掃了一眼檯面,揀出柄小小的餐刀擱在邊上:「所以,就得麻煩顧小姐有空的時候,好好教一教。」
兩人吃到一半,一道souffle剛端進來,便聽見窗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口,虞浩霆抬眼一望,揚聲問道:「什麼事?」卻是郭茂蘭快步進來,沖顧婉凝打過招呼,便走到虞浩霆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虞浩霆微一沉吟,對婉凝歉然道:「對不住,我有點事情,一會兒就回來。」
婉凝點了點頭,再看面前的甜品,那一蓬金黃已經凹了下去。
「叫貞生就待在錦西,新編第九軍那兩個整編師也給他。」虞浩霆一邊說,一邊擱了手裡的公文。
汪石卿卻有些躊躇:「李敬堯的殘部我們收編了不少,不如把第九軍都調回鄴南。要是讓貞生整頓錦西軍政,再多給他幾個調整師的編制也就夠了。」
虞浩霆神色一凝,緩緩道:「有些事情我還沒有想好……我想讓他在錦西多待些日子。」
汪石卿聞言不由心下惑然,「沒有想好」這種猶疑不定的話在虞浩霆說來甚為罕見,薛貞生又是他極賞識的,擱在錦西善後不免有些大材小用。他猶豫著正要開口,卻見虞浩霆忽然放鬆了神情,「這件事就先這麼辦吧,其他的……回頭再說。今天婉凝生辰,我這是逃了席出來的。」說著,便起身要走。
汪石卿亦微微一笑:「我也正想問問,我們什麼時候能跟總長討杯喜酒喝?」
虞浩霆閒閒歎了口氣:「有時候,女孩子書念多了也是個麻煩。」他剛推開門,忽然又轉過身來,對汪石卿道,「歐陽甫臣那個女兒,三十歲了還沒嫁人,你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想法子娶了她!沒的教壞別人。」
等在門外的郭茂蘭聽著,只是低頭忍笑,汪石卿的眼神卻冷了下去。
初月正清,晚庭靜謐,泉霧潤過的夜風來去徐徐,水榭裡明光依舊,照見欄外繁花艷流,卻不見伊人倩影——他叫人安排的東西恐怕已經給她看見了吧?
虞浩霆踱到海棠春塢,正看見顧婉凝叫個丫頭架著一隻灰紋白腹的水鳥,自己動手去解那鳥腿上的繩結,回頭一見是他,笑盈盈問道:「你哪兒弄了這麼大一隻鴨子?我放到水裡去行嗎?」
虞浩霆一愣,隨即擺了擺手叫那丫頭下去,蹙著眉走到她身邊:「這不是鴨子,是雁。」
顧婉凝聞言忍不住「啊」了一聲,詫異地打量了一遍伏在竹籃裡的鳥,抿著唇想了想,說:「放了吧,別吃它了。要是一隻死了,另一隻也會死的,元好問就寫過……」
虞浩霆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失笑道:「我不是要吃它——它還有別的用處。」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疑道:「……送信嗎?」
「中國人的婚儀有六禮,納采問名,請期納吉都是用雁的,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顧婉凝細心聽了,先是赧然,旋即心頭一跳:「你想說什麼?」
「我想——將來我們結婚,多半是行西式的婚禮,中式的婚儀你沒有見過,或許會覺得有意思。」他拉著顧婉凝繞過圍屏,推開廳後虛掩的雕花門,只見燭影明昧,一堂幽紅,緋紅縠紗曳風輕蕩,榴紅描金的簾幕低垂深穩,連案上的鏤空琺琅燈罩上亦繪了深紅牡丹。
「這個我知道,歐洲的新娘穿白禮服是給上帝看的,中國人愛熱鬧,什麼都要紅彤彤的。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就不知道了。」顧婉凝說著,又去查看擺在案上裝飾精美的數碟乾果,「這是怕新娘一個人待在房裡會餓嗎?」
「你怎麼就惦記吃的?這些是用來『撒帳』的——」虞浩霆隨手抓起兩顆桂圓擲在床帳上,「喏,求個好意頭。」他叫人尋了這些東西來,原是因為他們在廣寧的時候,顧婉凝說起結婚這件事沒什麼意思,唯一的好處不過是能在床上吃早飯,笑靨裡儘是跳脫的孩子氣。他願意看她撒嬌耍賴,只是她要學歐陽忱,他絕不能答應。可真要讓他說結婚對她有什麼好處,他竟也想不出來,他從來都覺得女孩子天經地義就是想要嫁人的,只不過是費盡心思要嫁得稱心如意風光體面罷了。
想想也是,婉凝自幼沒了母親,如今相熟的人裡,她眼見著結婚的也只有蘇寶笙和邵朗逸,她能覺得結婚有什麼好處?他琢磨了幾次,既然沒好處,就只能讓她覺得這件事「有意思」,哪怕就是讓她為了好玩兒呢!
如今即便是舊家娶婦,嚴循六禮納採用雁的也極少,他特意找來一隻,既為了「好玩兒」,也為了「天南地北雙飛客」的那一點情意纏綿。然而她一句「你哪兒弄了這麼大一隻鴨子」就叫他打好的腹稿全都荒廢了。虞浩霆想想亦覺得好笑,自己如今怎麼也會這樣幼稚?
顧婉凝卻不知道他這些念頭,倒覺得這些東西稀奇古怪:「全都是?」
「嗯。」
婉凝聞言一樂,也揀了把蓮子丟過去:「……桂圓是『富貴團圓』,蓮子是苦的,也會有好意頭嗎?」
「洞房花燭要什麼『富貴團圓』?這些東西湊在一起,說是『早生貴子』。」虞浩霆話才出口,便神色一滯,連忙一笑掩過了,「中國人就這樣,事事喜歡討口彩,『福』字都要倒過來貼。」說到這兒,他倒想起另一件事來,對她而言大約十分新鮮,「這些還是尋常的。我小時候家裡剛搬到棲霞,我到處轉著玩兒,不小心劃壞了一口箱子。那時候我祖母還在,老人家好一場惋惜。我就奇怪,那箱子也不見得貴重,我又沒壞了裡頭的東西。後來才知道,是我祖母的嫁妝。」
他平日很少說起自己幼時的事情,此刻,言語之間清和安寧,在一室的燭影搖紅中,叫顧婉凝只覺得流光溫軟,忍不住把手覆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