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去看看她。」邵朗逸說著,小心拂起珠簾,輕手輕腳踱進了內室。房裡錦帳低垂,一絲風聲不聞,靜到極處,連他自己的呼吸也似是屏住了。
青蓮色的帳子上開滿了銀線織就的寶相花,映著簾外的夜燈暗暖,閃出星星點點的明昧流光。邵朗逸在床邊略站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揭那帳幔,然而,他的指尖剛觸上去,卻又緩緩放了下來,正轉身要走,卻聽見帳子裡傳出一個懶懶的聲音:「寶纖,是你嗎?」
邵朗逸在帳外輕輕笑道:「是我。夫人有什麼吩咐嗎?」
裡頭一時卻沒了聲音,只伸出一隻蔻丹首飾皆無的柔荑掀起了床帳:「你怎麼來了?」
「今天頭一場雪,我忽然想過來逛逛,就順便來看看你。吵醒你了?」
邵朗逸一邊說一邊把床頭的半邊帳子勾了起來,只見顧婉凝側倚在條枕上,原先尖俏的下頜總算圓潤了些,兩頰亦暖紅生暈,微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沒有,是我自己醒了,覺得外面好像有人。」
「不舒服嗎?」
她笑微微地搖頭:「小傢伙這幾天總是喜歡這個時候折騰,大概是他待得不舒服。」
「現在是到折騰的時候了。」邵朗逸笑道,「它不是不舒服,是撒嬌要你哄他呢!小孩子都是要媽媽哄著才肯睡的。」
婉凝聽罷,便在自己腹上輕輕拍了拍:「你好老實一點了,現在我是拿你沒辦法,等以後你出來了,媽媽可是會揍你的。」
邵朗逸聞言,不由失笑:「哪有你這麼哄孩子的?」
婉凝垂著眼睛笑道:「我是實話實說。如今人人都盡著好聽的哄他,我要是再不說幾句真話,有他將來吃虧的時候。」
邵朗逸聽著,一臉肅然地點頭附和,眼中卻儘是笑意:「有你這樣的媽媽,這孩子將來是不會吃虧了。」停了停,又道,「過些日子我要去趟龍黔,舊歷年之前就回來。劍聲留下,回頭有什麼事,你就吩咐他。」
尋常夫妻話到此處,就該是訴一點纏綿愁緒,囑一句別後加餐,嗔一語慎勿多情;可是於他們而言,卻似是諸般不宜,顧婉凝忽然淡淡一笑,打破了片刻的靜默:「你這會兒要是不急著走,能不能幫我寫幾個字?」
「好啊,寫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看書上說冬至開始『數九』,寫上九個九畫的空心雙鉤字,每天描一筆,等描完了,就到春天了。過幾天就是冬至了。」
邵朗逸含笑聽了,點頭道:「你睡吧,我寫好了就擱在外頭。」
對面青簷上的薄雪顆粒晶瑩,在月光下泛著清幽的藍光,尋常一句「九九消寒圖」,他勾得極慢,燈光下,嫣紅硃砂描在暖白泛金的紙面上,嫵媚靜好。
她有這樣的閒情,他終於覺得放心,一筆一筆勾完,又端詳了一遍,擱了筆走出來,他卻下意識地站住了,一泊月光鋪在堂前,明澈如水,叫人不忍心踩上去,隔著珠簾錦帳,他彷彿仍能看見她清艷的睡顏,銀漢清淺,相去幾許?
她離他這樣近,這樣近……
翌日晨起,外頭的書案上端然放著一頁「寫九」用的灑金箋,九宮格裡勾出一句:「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江寧南北的近衛部隊都是虞家的嫡系,邵氏的精銳則在龍黔,龍黔雖是邊地,但山水溫潤,物阜民豐,且自古以來各族雜處,風情旖旎。邵朗逸此次突然要趕去龍黔,卻是因為當地駐軍發回密電,稱在洪沙的扶桑人頻頻結交龍黔仡、羌部族首領,顯是有所圖謀。這些部族世代棲身於龍黔的高山深峽,歸附中原時,堪為華夏屏障,而一旦離心背盟,內陸之地不免有門戶洞開之險。當年邵朗逸初歸國時,在龍黔曾用奎寧醫治過一個部族頭人的獨生子,這次的消息便是那頭人著人送出來的。
邵朗逸一走,邵公館裡便安靜了許多,康雅婕和盧藹茵各有自己的交際圈子,兩人幾乎不打照面。冬至當日,也只有康雅婕帶了蓁蓁到淳溪陪虞夫人過節。小孩子都愛甜食,蓁蓁讓人餵著一連吃了三粒掛粉湯圓,虞夫人怕她積食,便吩咐人帶小丫頭出去玩兒。
虞夫人見康雅婕心意懶懶地不大有興致說話,便自己開口問道:「婉凝的孩子快七個月了吧?」
這原是康雅婕最不願提及的一件事,但長輩過問,她又是正室夫人,也只好耐著性子答話:「是,說是明年開春就到產期了,泠湖的下人照顧得小心著呢!」
「下人的小心是下人的。」虞夫人含笑望著她,「朗逸不在,你也要多留心照料她一些,不聞不問,可不像個當家的夫人。」
康雅婕似歎似笑:「人家的事,未必想讓我過問。」說著,忽然抬眼凝視虞夫人,「姨母,您一向都厭棄她的,之前陳媽的事也是您的意思吧?怎麼這時候又在意起她來了?」
虞夫人寧和的笑容波瀾不興:「她那麼一個丫頭,我也沒什麼喜歡不喜歡,只是她惹出的那些流言蜚語,傷了虞邵兩家的門楣體面。可是——」她肅然的語氣軟了下來,「面子再要緊,也要緊不過裡子。她既有了朗逸的孩子,我就是再不喜歡她,也只能遷就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什麼都不如自家的孩子要緊。要是這回她能給朗逸湊個『好』字,你父親不知道得有多高興。」
康雅婕怔了怔,才明白虞夫人說的是一直退養在余揚的邵城,她想做個無所謂的笑容,卻覺得兩頰有點僵住了,只牽了下唇角。
虞夫人見狀,體諒地笑道:「好孩子,我知道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可憑她們再怎麼爭奇鬥艷,說到底,只有你才是邵家的女主人,任誰有了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千萬別為了她們慪著自己。」
她說得這樣明白,康雅婕不得不點頭答道:「姨母放心,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這些我都知道,我好好照料她就是了。」
虞夫人聞言滿臉欣慰之色:「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自己是過來人,自然明白,女人生孩子是一腳踩在棺材裡的,稍有閃失就是大事,一點兒也大意不得。」
一時康雅婕告了辭,虞夫人面上的溫柔慈愛轉瞬即逝,抬手將杯中的殘茶潑在茶船裡,自去茶罐中取茶,方才去送康雅婕的玢菊一轉回來,連忙幾步上前:「夫人,我來吧。」虞夫人放下手裡的茶則,閉目靠在沙發上,玢菊衝著茶輕聲道,「夫人,剛才邵夫人出去的時候,臉色難看得很……」
虞夫人無聲一笑:「以後還有更難看的時候。」她是應承了他,不會去動她,可若是他自家後院起了火,那就怨不得她了。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從頭到尾,叫她費了多少心?也該有個一勞永逸的結果了。
她這樣想著,忽然有一絲楚楚的澀意點上心頭。
那時候,她們都還年輕,那樣好的年歲,那樣好的容顏,便是春日繁花也不能過。她面帶紅暈地悄聲問她:「姐姐,你說那人好嗎?」她握著她的手說:「好啊,怎麼不好?」
轉眼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好和不好都不重要了。沉痾中,她攥著她的手,容顏凋敝,青絲染霜:「姐姐,這兩個孩子……你多看顧著吧……」
眼底些微的潮意禁止她再想下去,她低低囁喏了一句「我是為了他們好,你明白的」,卻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
「夫人,要不我們還是別去了。」車子開出了泠湖,寶纖還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康雅婕這幾個月連一個電話都沒打來過,偏昨天親自到泠湖來看二夫人,說今天是小姐的農曆生辰,又逢西洋的平安夜,雖然三公子不在,但一家人總該團聚一下,再三要顧婉凝到公館吃晚飯。夫人一向對三公子納妾的事諸多不滿,平素又是極矜傲的一個人,也不知道會不會藉著機會給二夫人難堪。
顧婉凝籠了籠身上的斗篷:「沒事的,我們給蓁蓁送了禮物,待一會兒就回來。」如今她總是邵朗逸的如夫人,面子上的事該做的還是要做一點。況且,康雅婕如今的委屈,一多半都是因自己而起。她的心思她多少猜得出,事已至此,與其繼續拈酸吃醋給人當笑話,倒不如擺個寬厚大方的樣子出來,才有邵夫人的得體風度。
寶纖還要再說,婉凝微微笑道:「你不要七想八想的,就算夫人對我有什麼不滿意,也不會今天發作。沒有哪個媽媽會故意讓自己孩子的生辰過得不完滿。」
坐在前頭副駕的湯劍聲聞言,亦轉臉道:「二夫人放心,夫人雖然有時候脾氣不好,總也要顧著三公子的。」
邵公館果然是一派過節的氣氛,門廊上金銀兩色的閃光拉花並各色彩旗,濃綠的槲寄生花環上帶著一簇簇鮮紅果實,大廳裡還置了一棵三米高的聖誕樹,飾物琳琅,熠熠生輝。一身褶邊紅裙的樂蓁戴著小小的冠冕髮飾,身邊蹲著一隻蝴蝶犬,活脫脫是歐洲童話裡的小公主。康雅婕見她進來,一邊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一邊吩咐人引她到起居室的壁爐邊坐下休息,仔細不要著涼。
顧婉凝給蓁蓁帶的禮物是個英國產的陶瓷玩偶,衣飾仿了維多利亞時期的樣式,做工十分精緻,不過蓁蓁的玩具極多,擺弄了一會兒也就放下了。小夫人盧藹茵見了顧婉凝亦十分熱絡,一番噓寒問暖頗讓顧婉凝有些意外,算起來她二人見面連上今天也才三次,也說不上有什麼投契,卻不知道她如何這樣慇勤,好在她孕中本就乏力,少些精神,旁人也不會覺得她是刻意冷淡。
平安夜的晚飯自然是西菜,婉凝待康雅婕祝過兩次酒,又吃了一點蜂蜜檸檬烤魚,便扶了寶纖道乏起身。康雅婕也不留她,一邊親自送著她出去,一邊隨口說些自己當年生育蓁蓁的瑣事,公館裡的下人看在眼裡都暗自咋舌,心道夫人對小夫人總是刻薄至極,不想對二夫人卻如此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