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3)

  清亮的月色把夜霧中的花園鍍成了一個精緻而虛空的夢境,一如這連日來,他身處其中的浮金錯彩、錦繡成堆。從空中飄落的玫瑰花瓣芳香四溢,他吻上她的唇,鎂光燈亮成銀河,他的心卻靜如深海。他分明是那海市蜃樓的中心,卻又似乎只是個疏離的觀者,唯有心上時時襲來的刺痛是真的。他攜著她走過紅毯,滿目的衣香鬢影寶氣珠光,這一場繁華恍然就像他的人,在旁人眼中唯見燦然錦繡,而那無人知曉的綺麗之下卻儘是猙獰傷口。

  她驚駭之下的推拒,初時叫他難堪,既而卻是讓他覺得解脫,甚至慶幸,慶幸他能逃開她的眼。她不是他想要擁在懷裡一訴衷情的愛人,也不是一個諳熟遊戲規則的露水紅顏,她對他有期許,一個女子對人生最尋常不過的期許,卻是注定要落空的期許。他為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她低著頭,微微顫動的睫毛洩露了心事忐忑,他想,他可以嘗試去做一個讓她滿意的愛人。讓一個女孩子開心,於他而言,應該不算難。可她推開他的那一刻,一瞬間的難堪之後,他竟是覺得如釋重負,他有一百種法子去安慰她的驚駭,他卻落荒而逃。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他一醒來,正是陽春三月的好辰光,他懶懶起床出門,外套上掛著敷衍了事的少校肩章,遙遙望見陸軍部門口立著一個妙齡少女,她對他說:「……我求見虞軍長只是想為舍弟陳情,請他放人。」他溫文一笑:「好,這件事你交給我。」

  轉調艱澀,他把胸腔裡的抽痛生生壓了下去。

  心事零落,不能說,不能忘,只能在孤清長夜吹給月光。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欲求永年,此生歸償。

  我心猶熾,不滅不傷。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吳門自古繁華,運河縱貫南北,自隋唐以降,便承漕運經營天下米糧之利,富甲東南。雖則如今鐵路蓬勃,漕運凋敝,但此地仍是商賈雲集,文華集萃,不僅是東南第一的絲綢府、魚米鄉,更兼之湖光山色,名園勝景無數。二十餘年前,江寧政府初成建制還未定都,便在此地同各地新舊割據「共商國是」,如今物是人非,棋盤依舊,執棋的卻只剩下兩個人了。

  除了隔日一次應對傳媒的記者招待會,真正著緊的閉門會議絕不會對外開放,記者們捕風捉影,各方消息虛虛實實真假莫變,十分熱鬧。

  因著和議的緣故,共和建國二十四週年的紀念晚宴也安排在了吳門。去年才建成的錦和飯店是時下最時髦的art deco風格。夜幕初降,外立面的金紫射燈漸次打亮,更顯得華貴挺拔,明麗摩登。

  記者們辨識著在飯店門口緩緩停下的車牌,但凡有軍政要人出現,密密匝匝幾乎圍作一圈的鎂光燈便潮汐似的一陣瘋閃。虞浩霆坐的車是一輛梅賽德斯,車門方啟,快門聲便響成了一片。他一身虞軍的制式常禮服,罕見的五星領章光華璀璨,愈顯丰神俊朗,縱然此時神情和悅,但舉手投足間仍透著幾分凜冽傲然。

  記者們正等著他回身致意,好搶出角度上佳的照片,卻不料他繞到了車子的另一側,像是要等人下車,於是追在他身上的視線都聚在了車上。

  車門一開,一雙踩著深紅色緞面高跟鞋的纖足盈盈落地,旋即水波般的酒紅裙擺搖曳而下,遮住了驚鴻一現的纖秀足踝——握著虞浩霆的手探身而出的,竟是一個風姿瀲灩的絕色麗人。清淺一笑,便將那萬里江川的春江花朝明月夜盡數帶到人眼前。

  一瞬間躁動的安靜之後,快門聲驟然迭響,不斷有記者擠著前面的記者高聲招呼:「虞總長,和談到現階段成果,您怎麼看?」

  「您同意調換防區嗎?」

  「虞總長,和談結束後江寧政府會改組嗎?」

  ……

  虞浩霆仍舊是一副閒適表情,對四周的嘈雜彷彿充耳不聞,只是適時地抬手致意,給各方記者一個恰到好處的拍照角度。正在這時,近旁忽然有個響亮的女聲格外出眾,她聲音極大叫的偏還不是虞浩霆:「小顧!小顧!顧婉凝!婉凝!」

  顧婉凝循聲回頭,只見一個推著侍衛的手臂奮力探出臉孔的女子,鼻樑上架著副玳瑁紋的眼鏡,正是她早年在燕平的報館實習時的同事林肖萍。

  虞浩霆見狀低聲問道:「什麼人?」

  顧婉凝莞爾一笑:「是我在報館實習的時候,帶我編稿子的記者。」

  「跟你熟嗎?」

  見顧婉凝點了點頭,虞浩霆便吩咐身後的衛朔:「一會兒放她進來。」

  虞浩霆剛剛走進去,飯店門前又是一陣騷動,此次和談的另一個主角戴季晟也到了。戴季晟和江寧政府政務院的副院長龐德清先後致辭祝酒,虞浩霆卻只管帶了女伴下場跳舞,這一來,又謀殺了菲林無數。待到一曲終了,他才牽著顧婉凝去同戴季晟夫婦寒暄:「戴司令,戴夫人。婉凝,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戴季晟戴司令。」

  戴季晟笑意謙和地點頭,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顧婉凝一眼:「這位是?」

  虞浩霆微微含笑:「我夫人。」

  戴季晟目光一凝,訝異的眼神轉瞬即逝,展顏笑道:「看來灃南的消息太不靈通了,這樣的喜事,我們居然都沒有聽說。」

  虞浩霆眼中掠過一抹帶著玩笑的譏誚:「最近我事情忙,婚禮的事一直拖著。若是戴司令成全,早些談完了放我回去,這杯喜酒一定少不了您的。」

  戴季晟又看了一眼垂眸靜聽的顧婉凝,微一沉吟,慨然笑道:「四少要是真的著急,不如就把婚禮放在吳門,如今國中要人大半會集於此,派起請柬也方便。」

  虞浩霆聞言,低頭一笑,對顧婉凝道:「你說呢?」

  婉凝抬頭輕輕嗔了他一眼,柔聲道:「我的禮服還沒做好呢。」

  戴夫人陶淑儀見狀,笑吟吟地湊趣:「虞夫人要是不嫌棄,我倒是帶著裁縫來的。做衣服這樣的事,還是我們聊吧。」

  顧婉凝和陶淑儀結伴到了中庭花園,隔開一干侍從,陶淑儀沉默了片刻,忽然淡淡一笑:「恭喜。」

  顧婉凝面上卻殊無喜色,自嘲般笑道:「夫人誤會了,他那麼說不過是要在外人面前給我面子,我這樣的人怎麼會是總長夫人呢?」

  陶淑儀直視著她,低聲道:「『總長夫人』不好做,可虞四少的夫人——只要你願意,就一定做得成。」

  顧婉凝冷笑:「到了這個時候,夫人還要舊事重提嗎?」

  陶淑儀坦然道:「眼下的局勢你不會不清楚,虞軍在北線和龍黔的精銳皆受重創,又失了錦西,真的要和灃南兵戎相見,根本就沒有勝算。」她輕輕歎了一聲,「不管是為國家生民計,還是為你自己的將來打算,你該知道,什麼才是對的。」

  「夫人,您若是真心為國家生民計,或者為我的將來打算,為什麼不勸戴司令息戈止武呢?」顧婉凝靜靜一笑,「之前我去灃南,承蒙夫人教誨——您說,戴司令也好,虞四少也好,他的一個決定就是千萬人的性命。這樣的事我懂得不多,不知道什麼樣的決定才是對的,所以,我不會問,也不會說。我能做的,不過是不要成了他的『短處』『把柄』『不得已』……」

  陶淑儀又是一陣默然,笑微微地歎了一句:「你們這兩個人倒也有意思。那——」話鋒一轉,「你就不怕他輸嗎?」

  顧婉凝微笑搖頭:「他都不怕,我怕什麼?」

  陶淑儀眼中忽然閃過一道銳光:「我告訴你,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父親不會放過他的。」她頓了頓,又道,「不過,你也不必恨你父親,易地而處,他也不會放過你父親。」

  顧婉凝眉心一跳,默然良久,低低道:「戴夫人,別的……我和您沒有什麼好談的。我只能說,如果他僥倖沒有敗,我想,我能保證您和令郎令嬡的安全。」

  陶淑儀一怔,顧婉凝卻已轉身走了。

  悠然談笑間,虞浩霆的眼神向邊上輕輕一掠,戴季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長褲短髮的女子一面興致勃勃地同顧婉凝聊天,一面朝他二人這裡張望。他正揣度那女子的身份,便聽虞浩霆回頭吩咐同行的侍從:「去告訴那個記者,明天下午三點以後,有一刻鐘時間給她做採訪。」

  戴季晟聞言一笑:「想不到虞四少這麼平易近人。」

  虞浩霆卻搖了搖頭:「司令謬讚了,那是我夫人的朋友。」

  戴季晟的目光在他面上隱約一滯,帶著漫不經心的客套笑容,看上去依舊是冠冕堂皇,偏叫虞浩霆覺得一絲異樣。

  「這麼看來,之前小姐在江寧籌備婚事的消息倒是不虛。」俞世存眼中笑意閃爍,「世存恭喜司令喜得佳婿。」

  戴季晟卻沒有接他的玩笑,閉目思索了片刻,沉沉道:「你看——虞浩霆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俞世存收了笑意,正色道:「您疑心他是有意做戲?那小姐怎麼說?」

  戴季晟悵然搖頭:「什麼都沒說。」

  俞世存凝神思量了一陣,復又笑道:「司令多慮了,他要是真的知道,決計不會帶小姐來和談。況且事到如今,他知不知道小姐同司令的關係都無礙大局;您要是不放心,索性我們把事情揭出來……」他哈哈一笑,拊掌道,「就說小姐跟您失散多年,正好這回見面相認就是了,看他怎麼辦。」

  「你覺得他會怎麼辦?」

  俞世存一愣,不解戴季晟為何會有此一問,蹙眉道:「……雖說眼下還沒有傳媒記者寫小姐的事,但是照片可登出來不少,到時候不管他認不認這樁婚事,都不好交代。這種話本小說裡的戲碼只有市井婦孺喜歡,虞軍和江寧政府的人可不會信——小姐跟他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你覺得他會怎麼辦?」戴季晟面無表情地追問了一句。

  俞世存細想了想,搖頭道:「說不準。不過,這件事不管他怎麼辦,於司令都是有益無害。」

《一身孤注擲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