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展顏一笑,他的這個小東西是最貪心的,她不是要一個男人愛她,她要這愛沒有比較級——不能拿別人來比,也不能拿這世上任何一件事來比。
她不信,就寧願不要,真是個矯情的小東西!可她是他的人,她要的,本來就應該比別人都好。
他的笑容明亮如秋陽,卻叫汪石卿覺得背脊微寒,「石卿,你覺得她不配做這個總長夫人,是不是?」虞浩霆口吻輕快,甚至還帶著一點欣然的調侃,話鋒一轉,眼中的笑意頓成譏誚,「你不是在逼她,是在逼我。」
汪石卿一愣,面色寒白:「總長?」
「這個天下,我不要了。」他淡笑著走到汪石卿身邊,「你喜歡,你去拿。」他不等汪石卿答話,轉身便走,只是臨出門時,卻又停了一停,「對了,還有霍庭萱。」
「總長!」汪石卿失聲叫道,虞浩霆卻沒再回頭。
虞浩霆一進官邸大廳,就見一一正拉著妹妹從樓上下來,手裡還拎著惜月睡覺時抱的垂耳兔玩偶「灰灰」。
「怎麼把『灰灰』拿出來了?」
「媽媽說,我們去曤山過冬天。」一一答得頗有幾分興奮。
「山上有小松鼠。」惜月奶聲奶氣地幫腔。
怪不得外頭停了幾輛車子,原來是要搬家,虞浩霆笑道:「爸爸這幾天有事情,下個月我們再去好不好?」
惜月仰頭看了看一一,見哥哥不說話,不由「憂心」道:「等到冬天小松鼠就不出來了。」
虞浩霆抱起她,兜了個圈子:「爸爸叫人給你抓出來。」
一一抿著嘴想了想,沖虞浩霆招了招手,虞浩霆放下女兒,俯身湊到他面前,只聽小傢伙低聲道:「媽媽好像不開心了。」
虞浩霆拉著他的手臂,點了點頭:「你帶妹妹去玩兒,爸爸去哄媽媽。」
「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顧婉凝聞聲抬起頭,便見虞浩霆斜倚在門邊,閒閒含笑。她合上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行李箱,站起身來:「我想去曤山住些日子。」
「我還有些事情要安排,過幾天我陪你去。」
他若無其事,她卻不能。這些年,世人所見的,不過是他劍指旌旗動,覆手風雲翻;唯有她才知曉,有多少他一笑而過的生死兩難碧血青衫。今時今日,要讓他做這樣的選擇,未免太過殘忍。
她盡力笑著同他說:「算了。」
虞浩霆走過來,輕輕攬住她的腰:「什麼算了?」
顧婉凝卻別開臉不肯看他,「算了……」話音未落,他的人猛然壓了下來,她被他迫著跌在床上,他抵著她的額頭逼問:「什麼算了?」
問罷不聽她答,就吻住了她的唇,用力吮了一下才放開:「什麼算了?」問過一句,便又吻了下來,如是問了幾遍,直到她推他的手臂軟得用不上力氣,他才放開她靠在一邊,捏著她的臉冷然下了個結語:「算了?你做夢。」
顧婉凝呆呆看著他,想要說的話都顯得乏力,她不願哭,卻也笑不出來,死死咬著嘴唇,像是多走一步就會落下懸崖。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頂發,在她耳邊柔聲細語:「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這麼為我著想,那就聽我的話。」
階前新擺上了兩盆半人高的白菊,雪團似的大花迎風一晃,活像母親養的那只西施狗,致嬈隨手掐下一朵,捧在手裡只覺清氣襲人,不料剛一湊近,卻見那淡綠的花瓣密合處悄聲爬出只青黑尖瘦的蟲子來,瞧得她一陣噁心,甩手就丟在了地上。陪嫁到霍家的小丫頭燕飛看出她百無聊賴,便道:「小姐,前幾天您說要去跑馬,可惜下雨沒去成,今天天氣好……」
話還沒完便被致嬈打發了:「沒意思,不去了。」她嫁到霍家,任誰品評都是一雙兩好。可惜成婚沒多久,霍仲祺就帶兵去了鄴南,她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總算仗打完了,他又在嘉祥整編部隊。好容易上個月回來,兩個人還拌了嘴,霍仲祺莫名其妙非要請調去渭州,她自然是不肯,這事雖按下了不提,可他仍是日日都有公事,就像今天,霍仲祺一早飯都沒吃就出了門。
她也陪他應酬過軍中的僚屬,人人都讚他們是佳偶天成,郎才女貌,起初她也覺得快意,可去了兩次,便覺乏味。他軍中的同僚身世各異,女眷更是五花八門,同她說得上話的一巴掌就數得過來。就是霍仲祺身邊跟進跟出的副官,她也覺得奇怪,她從前看虞浩霆身邊的近侍,大多都沉穩端正,偏小霍不知道從哪兒弄來這麼個活寶。霍家宅門深沉,霍夫人愛靜,霍庭萱如今忙過她父親,只她一個閒人。謝致軒跟陳安琪倒是常常有空約她遊園看戲,可看著人家夫妻倆出雙入對,更叫她覺得自己形單影隻……致嬈正托著腮出神,忽然房裡一陣電話鈴響,她懶懶吩咐燕飛:「去,問問是誰。找仲祺,就說不在。」燕飛跑過去接聽,道了聲「稍等」便出來跟致嬈回話:「是檀園的三少奶奶,找您的。」致嬈一聽是她堂嫂,許是牌搭子缺人,叫她去充數,猶豫著去還是不去,用一貫的柔甜聲調接了電話:「嫂嫂……」
燕飛猜度致嬈要出門,正盤算著她要換什麼衣裳首飾,卻見她一言不發掛了桌上的電話,聽筒裡頭還隱約能聽見三少奶奶的聲音。致嬈回過頭來,臉色青黯,燕飛猜不出是什麼事,試探著道:「小姐……」致嬈的目光移到她臉上,似痛似怒,「你……」嗓子像被什麼粘住了,緩緩道,「去把今天的報紙都給我拿來,快去。」燕飛不敢耽擱,答了聲「是」便快步出去,可是過了半個多鐘頭,才抱了一摞報紙回來,小丫頭走得急,進門還磕絆了一下,致嬈皺眉道:「怎麼去這麼長時間?」
燕飛喘著氣道:「咱們院兒裡的報紙不知道放哪兒了,我叫人去別處搜羅的。」致嬈也不多言,就在她懷裡嘩嘩翻了幾下,抖了一份出來。燕飛看她神色不好,立在原地,動也不敢動,見她死盯著手裡的報紙,臉色先是漲紅,漸漸又轉成了雪白,纖長的手指慢慢使力,那報紙在她手裡一分一分皺裂起來。致嬈長噓了口氣,拿起電話撥到了霍仲祺的辦公室,接電話的卻是個秘書,她不耐煩同他們囉唆,只丟下一句:「家裡有事,叫你們軍長馬上回來。」
霍仲祺聽說謝致嬈找他,倒是意料之中,他一早出門便是著人去查這事是誰的手筆。這種事情不難問,沒到中午就有了回話。他既驚詫又窩火,汪石卿這個魚死網破的主意他看不懂,他不明白這人同顧婉凝究竟哪兒來這麼大的怨恨。他也不想懂。他不介意他算計他,他是為四哥,可如今……柔韌涼滑的蛇皮馬鞭在掌心摩挲了兩個來回,戛然而止,他揚聲朝外招呼:「小白。」
一個娃娃臉的中校軍官應聲而入:「軍長。」
霍仲祺垂眸看著自己手裡的馬鞭,唇邊隱約一絲輕笑:「瑞生,要是叫你殺個將軍,你敢不敢?」
白瑞生紋絲不動地肅立在他辦公桌前:「您說殺,就殺。」
霍仲祺點點頭:「好。作戰處的汪處長,他平時就在參謀部,偶爾回梅園路家裡,叫你的人給我盯好了。什麼法子無所謂,做得利落點。出了事,我擔著。」
「是。」白瑞生銜命而出。霍仲祺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頭依舊鬱鬱蔥蔥的樹影,彷彿有些悵然若失,那一年的《遊園驚夢》猶在耳畔,不自覺飛便哼了出來:「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他眼角微潮,想要叫人,卻終究沒有開口。
致嬈在家中枯坐,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才聽見外頭人聲響動,是霍仲祺回來了。燕飛小心翼翼拘謹了這一天,此時方才鬆了口氣,趕忙過去給霍仲祺打簾子,致嬈一見,心裡突然躥出一股邪火來,抓起案上的一隻杯子就擲了過去,堪堪砸在霍仲祺面前,燕飛嚇了一跳,縮低了身子去收拾,霍仲祺卻是面不改色,悠悠然進來,對致嬈道:「我今天事情多,這會兒才得空,回來得晚了,你吃飯了沒有?」說著,便去拉致嬈的手,致嬈卻抽開手退了一步:「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霍仲祺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不是。」
致嬈仰頭盯住了他的眼:「好,那你告訴我,你說你喜歡一個女人,可她不喜歡你,不跟你在一起,她是誰?」
霍仲祺笑道:「過去的事追究起來還有什麼意思,你也不認得。」
致嬈輕輕一笑,「沒關係,你說個名字出來,我打聽著也就認得了。」
霍仲祺皺了皺眉,語氣中已有些煩躁:「好好的,你這是幹什麼?」
致嬈淡秀的眉峰糾結起來,唇角在笑,眼中卻儘是怨懟:「我認得了,也去見識見識別人的好處,知道怎麼籠絡得你魂不守舍朝思暮想,我也學一學。」
霍仲祺面色一冷:「別鬧了。」他知道這個時候,該是攬過她囚在懷裡,賠個笑臉,說一句「瞎說,我如今才知道誰都及不上你半分的好」;可他偏偏覺得倦,無論如何也提不起精神去哄她。
致嬈見他這般冷淡,更是哀從心起,她癡心愛他這麼多年,他心裡卻裝著別人,她什麼都不計較嫁給他,他卻對她時熱時冷,她看出來他別有懷抱,她也忍了,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他竟是一點愧疚也沒有!「我鬧?」致嬈逼視著他反問,「別人都在看我的笑話,只我自己不知道……」
正在這時,霍夫人的婢女過來通報,說是夫人請公子過去。既是母親叫去,霍仲祺樂得避開致嬈。只是到了那邊,母親少不得也是叮囑他,婉凝的事千萬不要再生枝節,對致嬈多勸慰一些……霍夫人才說了幾句,霍仲祺的勤務兵忽然急吼吼地敲門報告:「軍長,夫人……夫人要砸你書房的抽屜。」
霍仲祺一愣,立刻就醒悟過來,也顧不上跟母親交代,起身便走。霍夫人看著兒子出去,才緩過神來,霍家這麼多年從霍仲祺的祖母到霍庭萱,俱是溫良恭讓,這樣的事卻是聞所未聞。可小夫妻吵架,她也插不上嘴,霍夫人搖頭一歎:「由他們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