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覓聲轉身仰起頭,眼角餘光同時瞥到了丫丫一抖。對著二樓窗口伸出來的龍相腦袋,他大聲答道:「我倆誇你呢!誇你心眼好,是個好寶貝兒!」
首如飛蓬的龍相聽了這話,雪白的臉上有了笑模樣,「屁!我才不信!」
在接下來的大半天中,龍相神出鬼沒,四處亂跑亂看,也不吃飯。傍晚時分,滿樹才登了門,說來接龍總司令到自家去熱鬧熱鬧。也是直到這時,露生才像屠夫抓豬一樣把龍相從後花園中抓了出來。丫丫早把嶄新的軍裝預備好了,露生前腳把龍相牽回房內,她後腳就將龍相穿戴打扮整齊了。於是滿樹才也並未久等,便等出了個人模人樣的龍相。
接風酒會,除了司令是必須出席之外,年輕貌美的司令太太——按照當下的規矩——也應該出面交際一番,在婦女間博得一點榮譽。於是丫丫搽了粉換了衣服,也跟著龍相上了汽車。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龍相讓他跟上,他便也坐進了後面的汽車裡。對於滿家,他很好奇,因為認為如果自家不被滅門,那麼到了現在,也應該是另一個滿家。滿家的少爺小姐們,應該就是比較幸福的自己和秀齡。
他想像不出那「比較幸福」的自己和秀齡應該過著怎樣的生活,所以只能親眼去看一看。雖然看也是白看,因為白家的確是在許多年前就沒了,秀齡也早已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滿樹才的府邸,並沒有什麼稀奇,起碼在露生眼中,是不稀奇的。日暮時分,天色暗了,路旁的花木上全點綴了明亮的電燈,把偌大一座將軍府裝飾得如同水晶宮一般。而儘管龍相是個初來乍到的小新貴,可興許是他「貴」得特別的緣故,一場接風的酒會竟被滿樹才操辦得如同盛典一般。京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全來了,滿樹才把龍相引入宴會主廳之時,廳內的貴賓們竟紛紛地鼓起了掌。露生跟在龍相身後,驚訝之餘又有些擔心,生怕龍相一時興奮,再鬧出笑話來。
然而龍相誠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身姿筆挺地站在滿樹才身邊,他風度翩翩地對著前方含笑揮手,又淺淺地對著左右鞠了幾躬。抬手扶著軍帽帽簷,他在直起腰時微微地向後一側臉,對著露生一擠眼睛。
露生接收到了他這個轉瞬即逝的鬼臉,心中隨之輕鬆了一下。龍相此刻顯然很清醒,清醒到可以自自然然地裝模作樣,並且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裝模作樣,甚至得意於自己裝得完美,忍不住要向露生炫耀一下。
這時滿樹才拉著龍相走向廳內,龍相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了丫丫一眼,說道:「笨蛋,跟著我,別走丟了。」
丫丫紅頭漲臉地嗯了一聲,一雙眼睛簡直不敢抬。這大廳裡有男有女,女子都是年輕貌美的,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丫丫自以為已經狠狠地修飾過了,可是如今往這地方一站,不用旁人批評,她自己都覺出了自己的土氣——自己這一身大鑲大滾的衣裳,這綰在後腦勺的髮髻,這腕子上的金鐲子,全像是摩登女子們的奶奶輩才稀罕的物事。幸好她當年沒裹腳,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賞這位年少的龍太太,龍相那一聲「笨蛋」,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折扇掩了口偷笑。丫丫挨了那麼多打都不哭,如今手足無措地緊跟著龍相,卻是窘得快要落淚。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她害怕,可丈夫又不能依靠。她下意識地橫著走,差一點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邊。
幸好,這個時候,龍相和滿樹才在大沙發上落座了。
龍相完全沒留意到丫丫的反應,自顧自地只是和滿樹才談笑。目光忽然從滿樹才的臉上轉移了,他盯住了茶几上的大果盤。伸手從果盤中掰下了一根大香蕉,他不再理會滿樹才,而是滿臉疑惑地轉向了露生。
露生和他之間只隔了個丫丫,丫丫沒坐,他也站著。和龍相對視了一剎那,他生出了不妙的預感,但依然抬手做了個手勢,用無聲的口型告訴他:「先扒皮。」
龍相果然捏住香蕉的長柄,三下兩下扒了香蕉皮。試探著張嘴咬了一口,他隨即把丫丫拽到了自己身邊坐下,將大半截香蕉直接杵進了丫丫嘴裡。丫丫嚇了一跳,喉嚨裡發出呃的一聲,險些當場嘔吐。遠近眾人立時嘁嘁喳喳地偷笑起來,龍相卻是滿不在乎,告訴丫丫道:「這個好吃,我們原來都沒吃過。」
丫丫從口中取出了那半截香蕉,一張臉都要紅破了,垂下頭一聲不吭。露生繞過沙發走到龍相身後,俯身湊到他耳邊低聲呵斥道:「要吃回家吃,現在不許吃了!」
龍相嘿嘿一笑,扭過臉伸出舌頭,在他面頰上結結實實地舔了一口。
下一秒,露生和丫丫一樣,一張臉也變成了火炭紅。竊笑的聲音消失了,有那麼一瞬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是滿樹才率先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抬手連連拍打龍相的肩膀,「小老弟啊小老弟,從你昨天下火車起,我就看出你是個淘氣種子!今天你又鬧,招惹完太太又招惹這位——」他對著露生一點頭,「小兄弟,你是他什麼人啊?」
露生冷不防地和滿樹才對視了,心頭一緊,一時間竟發不出聲音。龍相替他做了回答:「他嘛……他是我表哥。」
滿樹才恍然大悟地一點頭,「怪不得,原來是一家的親戚。來人!」他漫無目的地一招手,無中生有一般地從人群中招來了僕人。吩咐僕人去取了毛巾之後,他對著龍相繼續大說大笑,像個最和藹活潑的好叔叔,一口一個「小老弟」,笑裡含嗔,說小老弟沒正經,說小老弟太頑皮,彷彿小老弟是他生的,而他刀子嘴豆腐心,都要愛死小老弟了。
在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露生從僕人手中接過了手巾把。默然無語地展開手巾,他一邊擦臉一邊向前抬起了頭。
隨即,他的動作僵住了。
隔著一片衣香鬢影,他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如果沒有認錯的話,他想對方就是艾琳。
艾琳照舊是洋裝打扮,因為廳內男女的服裝都很豪華,所以她難得地沒有那麼引人注目。站在一群少女之中,她怔怔地注視著露生,像看不懂或者不認識了似的。她睜著很大的灰眼睛,眼珠的顏色偏淡,瞳孔中清澈得什麼都沒有。
兩人對視了足有十秒鐘,最後是露生先向她一點頭——本來還應該笑一下的,可他剛被龍相舔了一口,也算是出了一次負面的風頭,此刻尷尬之餘垂頭喪氣,實在是笑不出來了。
他一有了動作,艾琳就如夢初醒一般,灰眼睛裡明暗閃爍,開始有了內容。那內容極其複雜,有驚有怨,似乎還有一點鄙夷。未等露生看透,她負氣似的一轉身,從女伴之中擠著走掉了。
露生不見她也不想她,如今偶然相見了,並且她又是個很異常的態度,他心裡便不由得有些惦念,頗想走過去和她攀談幾句。可是龍相和丫丫還在這裡,他不敢走,怕自己走了,以龍相無法無天的性子,會又做出出人意表的舉動。
心驚膽戰地熬到酒會開始,露生看龍相站在一張方桌子前吃上了,丫丫守在一旁很安靜,半個小時之內應該不會出問題,便走出大廳,想要試著找一找艾琳。找得到自然是好,如果找不到,也沒有大關係。
結果剛一出門,他便在樓前的一片草坪上看到了艾琳的身影。草地上方架了一道道彩色小電燈,艾琳卻是獨自站在暗處。秋夜風涼,她將兩條白臂膀環抱在胸前,顯然是正在害冷。心有靈犀一般,露生剛向她邁出了第一步,她便不聲不響地把頭轉了過來,對著露生說了一句:「哈囉。」
露生走到她面前,有些勉強地笑道:「沒想到會在這裡和你相遇。我們很久不見了,你還在那所女中讀書嗎?」
艾琳一聳肩膀,整個人像是凍得狠了,面部的線條都有些硬,「我也很意外,沒想到會在自己家裡再見到你。我本以為你失蹤了。」
說完這話,她等了片刻,因為沒等到露生的回答,所以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怎麼?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
露生低聲問道:「你姓滿?」
艾琳仰直了頎長的細脖子,在風中高傲地一點下巴,「是的,滿五小姐就是我,很不像嗎?」
話音落下,她發現露生眼中本就微弱的一點光芒,這回是徹底地熄滅了,「沒有,我只是沒想到,很驚訝。」
艾琳聽了他這冷淡的回答,心中忽然生出了怒火,「原來你是龍總司令的部下,可是說老實話,我依然沒有看出你的職業是什麼,總不會是專門給那位總司令做表哥吧?」
露生虛弱而又鎮定地答道:「你這樣講,也不算錯。」
艾琳冷笑一聲,道:「噢,我想這種職業一定需要很好的涵養,以及一張乾淨的臉。」
露生垂下了頭,對著地面笑了一下,「見笑了。」然後抬起頭面對著艾琳,他輕聲又道:「這裡很冷,你不要站得太久了。」
說完這話,他轉身走向了樓門。艾琳抬眼瞪著他,本來是對他又怨恨又鄙薄的,可是因他說走就走,不許她怨恨鄙薄個痛快,所以變成了極度的不甘心,恨不能拔腳把他追回來。
她看著露生慢慢地往回走。那個背影高大而富有男子氣,然而又帶了一點頹唐。這點頹唐讓他惹人憐,即使他被龍相當眾舔了一口,也像是英雄落難了。
艾琳認為像白露生這樣的人,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像弄臣或者小丑,走到哪裡都應該是被人尊重的,所以龍相舔他,不是玩笑,而是冒犯。
忽然間,她又想:「不會今日一別,他又消失了吧?」
這個念頭讓她緊張起來。她頗想揪住露生問上一問,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內,露生對龍相寸步不離,而她天然地對龍相很反感,簡直沒辦法靠近那人,去和露生搭話。
艾琳總覺得龍相那個模樣很邪。美男子也不是那種美法,他簡直有些像鬼狐了。
酒會開著開著變成了舞會,直到午夜之後才結束。龍相喝了無數的酒,然而並沒有酩酊大醉,甚至完全沒有撒酒瘋;丫丫像是個受刑人,茫然無措地熬到了席散,及至出門坐上汽車時,她簡直輕鬆歡喜得想要跳一跳。
誰也沒有留意到露生,露生像個影子一樣尾隨著他們回了住所。丫丫強打精神伺候龍相休息,忙得什麼都顧不上,所以露生又像個影子一樣,很孤獨地飄回了一樓房間。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他只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諷刺:自己的仇人和龍相言談甚歡,即便雙方都只是敷衍,也還是太「歡」了;唯一一個異性朋友,又是滿樹才的女兒——天下女子千千萬,而滿樹才一共只有五個女兒,他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便遇上了那千萬分之一。
他並沒有愛上艾琳,但好感是有的,沒有多,也有少。所以在知道她姓滿之後,他心裡很難受,感覺自己是被命運戲弄了。
他的命運不好,他恨自己的命運,像恨滿樹才一樣恨。
在接下來的幾日內,龍相一直馬不停蹄地忙碌。不是忙軍務,是忙著玩。
玩伴與嚮導都不是露生,儘管露生對北京很熟悉。滿家的大少爺和龍相交了朋友,滿家的大少奶奶還邀請丫丫出門逛了一次洋行,買了兩枚翡翠戒指,一隻自己戴,一隻給丫丫。丫丫怕生,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動和她親熱,彷彿她倆乃是一對親姐妹。
露生冷眼旁觀,不言不語。他逼迫自己靜下心來,沉默地等待。好朋友是假象,親姐妹也是假象,他等著龍相找準機會,對滿樹才痛下殺手、一擊即中。
饒有耐心地等了又等,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那機會還沒到,而他知道龍相是個官迷心竅的傢伙,所作所為都必有所謂,所以壓著性子絕不催促。一是怕龍相鬧脾氣,二是怕自己沒有龍相的高瞻遠矚,再耽誤了人家的大業。
舊歷春節過後,龍相搬出了滿樹才為他預備的宅子,另找了一處更為豪闊的公館居住。露生在一旁靜靜地看,看他像是要和滿樹才拉開距離,心中便生出一陣狂喜,心想這回機會大概是要來了,龍相已經開始做起準備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龍相的確是調動軍隊開了戰,只可惜對手並非滿樹才。對手不是滿樹才,盟友卻是滿樹才。他和滿樹才齊心合力,打跑了個半大不小的某將軍。而這位倒霉將軍留下的財富與地盤,便被這二位和平地瓜分了。
到了這個時候,露生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
露生忍不住跑去當面質問了龍相,問他「你想等到什麼時候發兵」,龍相當時正坐在床上,伸著胳膊讓丫丫伺候他穿上衣。聽了露生的問話,他愣頭愣腦地睜圓了眼睛看人,顯然是被露生問傻了。
露生看了他的反應,心裡冷了一下,於是做了解釋,「打滿樹才。」
丫丫的動作放緩了,一邊把袖子往龍相的胳膊上套,一邊豎了耳朵去聽龍相的回答。龍相眨巴眨巴眼睛,反問道:「我打滿樹才幹什麼?」
露生的心徹底涼了,「你說呢?」
龍相張大嘴巴,俯下身打了個歇斯底里的大哈欠,然後抬起頭瞇細了眼睛答道:「啊,想起來了。我知道,我沒忘,你放心地等著吧!」
露生問了一句:「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此言一出,龍相立刻向前一踢腿。腳上的拖鞋滴溜溜飛出去,正好擊中了露生的膝蓋,「你敢逼我?形勢一天一個樣子,我哪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跑到我這兒添什麼亂?」
露生轉身用腳把拖鞋踢回了龍相面前,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只說:「你答應過要幫我報仇,不能反悔。」
龍相不耐煩地連連揮手,用手勢把露生攆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