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他抬眼望向艾琳,卻發現艾琳的臉上有了一點淡淡的喜色。
艾琳的確是歡喜的,不為別的,只為露生脫離了那位龍司令。她眼中的白露生簡直好得舉世無雙,這樣一個好人,怎麼能給那樣一個陰陽怪氣的毛頭小子當弄臣?她是滿將軍的女兒,貴人她見得多了,司令兩個字,還嚇不倒她。
「關於你的前途……」她很克制地笑道,「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請儘管開口,千萬不要見外。我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是可以幫你牽牽線跑跑腿,小小的面子,我總是有一點的。」
露生含笑點了點頭,心想自己果然是很有攀高枝當闊姑爺的命,可惜這非我所欲,即便是我所欲,自己也不能去娶滿樹才的女兒。
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一動——是的,艾琳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是可以幫自己跑跑腿牽牽線,把自己引到滿樹才面前去。只要自己能見到滿樹才,接下來就好辦了。縱是不通功夫,可甩手一槍還不會嗎?
這個念頭讓他毛骨悚然地來了精神。他想這個法子太惡毒了,不是對滿樹才惡毒,是對艾琳惡毒。
可是,它看起來也太有效了。
閃爍著目光望向艾琳,露生隨即微笑著扭開了臉。笑是謙謙君子的笑,只是做賊心虛,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兩人並肩出門,在收到一隻亮晶晶的小圓鏡子之後,艾琳跟著露生就近走入了一家咖啡館。這時她已經徹底地脫去了孔雀氣味,腰也軟了,細脖子像是也短了一寸,尤其是將下巴收了回去,不再從眼角處一溜一溜地向外瞄人了。失而復得的密斯特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正端了一杯熱咖啡試探著喝,神情十分安然恬淡。
「你打算在天津常住嗎?」她問。
露生剛被熱咖啡燙了嘴唇,正在全神貫注地舔嘴唇忍痛,忽然聽見了艾琳的問話,他一時疏忽,忘記微笑,直接抬眼注視著她答道:「也許。」
艾琳怔怔地盯著他,被他的冷眼嚇了一跳。隨即又想起有一年在東交民巷,她第二次遇到他,便也是看到了這樣一張冷森森的面孔。這樣一張面孔是有一點可怕的,但她從來沒怕過誰,所以他的可怕似乎也別有一種趣味。她營養充足、生活優渥,無所事事地活了二十年,需要一點冒險和刺激。
「想不想在天津認識一些新朋友?」她挑戰似的一仰臉,兩隻大眼睛炯炯地盯著露生,「明晚會有一場舞會,我願意把我的朋友介紹給你。」
露生探究地向她一偏臉,「舞會?」隨即他把礙手的咖啡杯向旁輕輕一推,「我不會跳舞,也有資格參加嗎?」
艾琳含笑望著他,聽他又說土包子話。本來她對男子的見識風度是最有要求的,然而對待可憐又可愛、可愛又可怕的密斯特白,她不知為何,總會特別地寬容。甚至她覺得露生就要這樣才好,他就與眾不同在了這裡。對待這樣一個人是不能耍手段的,艾琳想,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慪跑了他——別說慪,對他好言好語的,他都興許會憑空消失,不過個一兩年不出現。
他不是她那個世界裡的人,她看出來了。所以她須得用最簡明的語言同他溝通,當中不可以生出半點曲解與誤會。
「說是舞會,其實只不過是大家湊在一起玩一玩罷了。願意跳舞的就去跳,不願意跳舞的,就坐在一旁說說笑笑。我們都是很年輕的人,哪裡會有那麼多規矩?況且你若是想學,明天我教你就是了。」說到這裡她垂下長睫毛,銜著麥管吸了一小口果子露。露生凝視著她那嘬圓了的紅唇,承認她很美。除了美,再沒別的了。
一口果子露下肚,艾琳又說了話。這一回,她的聲音略低了點,因為接下來這句話不得了,她若是對其他的男性朋友說了,那些青年沒有不浮想聯翩的。
她說:「可惜我如今寄居在親戚家裡,不便於帶著朋友回去。否則的話,我們今晚開了留聲機,也是可以先練習練習的。等我將來在天津有了房子,再請你登門做客吧。」
話音落下,她等著露生的下文。女子不便於帶著男子回家,那麼男子縱是自己也沒有家,也不會輕輕巧巧地放過這個話題。然而露生沉默片刻,末了卻是輕聲說道:「說句冒昧的話,我們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吧?」
艾琳試探著反問:「難道你一直沒有拿我當朋友嗎?」
露生沉吟著答道:「說句老實話,沒有。」
艾琳登時一愣。
露生垂眼盯著桌布上的淺淡花紋,繼續說道:「我一直沒什麼朋友,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在龍家的宅子裡給那個龍司令做伴。他不出門,我也不出門。那年我們在火車上相識,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那一次分別之後,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了。」然後他抬頭對著艾琳淡淡一笑,「第二次分別之後,我還是以為我們不會再相見了。」
艾琳用手指捻著麥管,遲疑著問道:「第三次分別之後,你還是以為……」
露生對著她一點頭,「沒錯。」
艾琳沒琢磨出他的意思來,所以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回他一個微笑,「那麼我們今天分別之後,你又將作何感想呢?」
露生答道:「把你的電話號碼留給我吧。明天你若不來找我,我就打電話去找你——親戚家,登門不方便,打電話沒問題吧?」
兩點星辰在艾琳的眼眸中綻放成了璀璨煙花,映得她整張面孔都閃爍了光華。兜兜轉轉地說了這半天話,她終於等到了這最關鍵的一句。這人可真是不好辦哪!她竟然要花這麼多的心思,只為了誘他索要自己的電話號碼。話都說到這般程度了,她想,明天他總不會再次突然消失了吧。
她不奢望他能像一位紳士一樣開著汽車到自家門前等待,他只要肯安安穩穩地等在飯店房間裡,她就心滿意足了。
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館內相對著坐了幾個小時,雙方因為都各有心事,所以話講得吃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投石問路。艾琳尤其煞費苦心,因為深深領教了密斯特白那一項說走就走的絕技。她不能拿根繩子把露生捆回家裡去,所以只好施展魅力,想用無形的鐵索將他五花大綁。
可是露生顯然是對她沒什麼愛意,壞自然是不壞的——要真是壞還好了,也好讓她早早死心。
於是艾琳想,這人就壞在「不壞」上了。
兩人在咖啡館內把話說了個山窮水盡,又換了一家番菜館子,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然後頗友好地分了手。露生站在路邊,目送艾琳乘坐洋車離去,心緒亂紛紛的,吵吵嚷嚷的只有兩個字:不忍。
很好的一個姑娘,正美的模樣,正盛的年華。露生這樣的不浪漫,但也願意把她比作一朵無憂花。滿樹才的確是他的仇人,可這姑娘害著他什麼了?她對他好,難道還好出錯來了?
露生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可是除非搭上艾琳這一條線,否則他便沒有機會走到滿樹才的跟前。他太想殺掉那個老傢伙了,而且要驚天動地地殺,甚至同歸於盡也沒關係。為什麼?說不好,也許不止是因為仇恨。他既是要復仇,也是要證明。
他要證明給龍相看。他想自己若是死在這一場復仇中,那麼龍相再瘋癲再渾蛋,也該有一點點的後悔了,也該有一點點的恍然大悟了。
從街上收回目光,露生沿著街邊往飯店走。在他正前方,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牽了個矮墩墩的小男孩。那婦人有個端莊潔淨的背影,花白的頭髮在腦後綰成了個一絲不苟的小圓髻。露生望著這個背影,心裡忽然想起了陳媽。
然後這天下午他跑去郵局,給陳媽匯去了一千元錢。他知道陳媽的日子過得一直不錯,丈夫和兒子都是可依靠的,不至於要等著自己這一千元錢過日子。他只是想給陳媽報個信——龍家應該也知曉了自己與龍相的決裂,而自己一去不復返,旁人不在乎,可是陳媽,他想,應該是會惦念自己的。
今年匯些錢去,明年再匯一些——如果有明年的話。
翌日傍晚,一輛墨綠色的流線型跑車停在國民飯店門口,車中的艾琳等出了露生。
墨綠色的跑車把艾琳和露生載進了租界區。露生隨著艾琳下了汽車,發現自己面前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層小洋樓。底樓的門窗都是大開著的,晚風拂過花叢,似有似無地從房中穿堂而過。有青年的男女跑出來迎接了艾琳,露生饒有興味地旁觀著,甚至忘了自己也是賓客中的一員。
他忘了,艾琳可沒忘。她按捺著得意,把露生介紹給了面前諸人。露生放眼一瞧,立刻發現有幾位青年神色不對。方纔還對艾琳眉開眼笑的,現在忽然變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幾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將他從頭到腳刮了幾刮,有個聲音響了起來,「白先生是初到天津?」
露生覓聲望去,發現那是一位挺俊秀的青年。對著青年一點頭,他低聲答道:「是的。」
青年又問:「那請問白先生目前是在哪裡高就哇?」
艾琳怕露生受窘,立刻搶著答道:「他原來是龍——」
話到這裡戛然而止,因為露生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艾琳下意識地閉了嘴,露生接著她的話頭補全了回答,「我剛到天津,還沒有職業。」
眾人靜了一瞬,不是因為他無家無業無來歷,是因為他竟敢阻攔艾琳說話,而艾琳竟也沒有勃然大怒。
一瞬過後,有人向露生伸出了手,笑道:「歡迎加入我們這個小團體。」
露生和這一位握了握手,同時確定自己和這個團體氣味不投——本來應該是投的,如果他一直是帥府少爺的話。不投沒關係,看看熱鬧也很好。不知道龍相那個渾蛋學會這些開舞會、喝咖啡的摩登招數沒有,反正他想丫丫肯定是玩不慣這些的。丫丫在這方面真是不行,怎麼想都是上不得檯面。可是上不得檯面也一樣沒關係,因為她是丫丫啊。
恍惚著邁步走入樓內,他強把心神拉回了眼前世界。從艾琳手中接過了一杯黑啤酒,他和她坐到了客廳角落處的長沙發裡。艾琳扭頭看他,見他低頭喝了一口黑啤酒,然後抿緊嘴唇一皺眉頭。他的手大而白皙,手指修長,然而手背上有淡淡的小疤痕。這樣的兩隻手捧著晶瑩剔透的大玻璃杯,艾琳覺得手和杯看起來都很美。
露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所以特地扭過頭對她說道:「你找朋友玩去吧,不必陪著我。」
艾琳聽了這話,簡直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怒。自己屈尊紆貴地來陪伴他,他卻讓自己「玩去吧」,不解風情到這般地步,也真是令人髮指。
將手中的香檳也喝了一口,她小聲問道:「為什麼不許我向人提你的歷史呢?」
露生低下頭,望著黑啤酒上淡淡的白泡沫,「並不是光彩的歷史。」然後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偏過臉望向艾琳,「況且無論你怎樣把它往好裡說,實質上,我都只不過是他家的一個下人。」
艾琳聽不下去了,急急地反駁:「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這句話的語氣急迫凌厲,讓露生的臉上露出了一點驚訝神情,隨即誠心誠意地對著她微笑了。露生把目光轉向前方,對著黑啤酒點了點頭,「謝謝你,我聽你的。」
這句話說完,他抬眼一掃前方人物,然後向後一靠,小聲說道:「那個人,是喜歡你的吧?」
艾琳一怔,隨即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他?你不要理他,我頂討厭他。由他瞪眼好了,看他瞪我們能瞪到幾時。」
露生把腦袋歪向了她,低聲又道:「瞪我們的可不止他一個。」
艾琳由著露生靠近自己,沒覺著是受了冒犯,反而是有些歡喜,「我才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人。等樂隊來了,我來教你跳舞。」
在白俄樂隊到來之前,艾琳和露生交談了足有一小時之久。幾名醋淹了心的青年圍著他二人徘徊不已,同時豎起耳朵,就發現這二人的談話內容毫無浪漫成分,居然是在有板有眼地討論當下房租之高低,以及單身漢有無置辦鍋碗瓢盆的必要。仰慕者們萬沒想到女神一樣的艾琳小姐居然頗通俗務,那雕像一樣美麗的小腦袋裡,竟能同時運算好幾筆經濟賬。青年們對經濟賬是毫無興趣的,一直在等待白先生露出狐狸尾巴,對艾琳釋放甜言蜜語。可白先生也算一絕,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個小時的話,就真沒越過房租與鍋碗瓢盆的界線去。
午夜時分,露生回了飯店。
這一場舞會,他認為稱得上是不虛此行。論朋友,他沒結識幾位新的,來自同性的白眼倒是收了一籮筐,但他不在乎;論見識,他自覺著是開了眼,尤其是學會了跳華爾茲,跳得還很不錯。艾琳已經預定了他的明天——明天兩個人一起去找房子。因為他沒有長住飯店的道理和資本,而她熟悉地面,並且有一輛可以隨意支配的跑車。一切都很好,只要別往背後看,別往長遠裡想。
可露生從來不是糊塗人,他不能不想。一想,天上就愁雲慘淡了,美麗的晚霞與悠揚的音樂,也都是別人的樂子,與他全然無關了。
但是也沒關係,他本來也一直是不快樂的。偶爾有快樂,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回憶起來都恍如隔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