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書說到張保慶和二鼻子兄妹走了一天,來到老龍口冰瀑的時候,眼見天快黑了,三人掏了個雪窩子過夜。張保慶一路上忐忑不安,無奈話已出口,牛也吹上天了,再說不去可抹不開面子。他想勸二鼻子別去逮狐狸,又不好直言,於是把這個故事添油加醋地講了出來。
在長白山一帶習慣將伐木稱為「倒套子」。下過雪之後最適合倒套子:首先,冬天樹葉子都掉光了,視野開闊不容易出危險;其次,可以借助雪運送木材,人拖的叫人套子,馬拉的叫馬套子,在林海雪原中怎麼運都方便。因此天氣越冷,林場裡幹活兒的人越多。不過一過臘月二十三,倒套子的工人們領完工錢回家過年,成堆的木材放在東山,只留下一個老光棍兒看守,這叫「看套子的」。在東山看套子的這位,如今七十多歲,不是長白山本地人,好像是打興安嶺那邊過來的,一輩子沒結過婚,不知道媳婦兒是個啥滋味,終年累月一個人貓在林場小屋。這種常年蹲山溝的老光棍兒,在當地方言土語中又叫「老洞狗子」。
咱們說的這個老洞狗子,當初也年輕過,三十多歲剛到長白山的時候,別提人長得怎麼樣,至少是囫圇個兒的,如果說想娶媳婦兒,沒準還真有人願意跟他。後來打狐狸丟了只眼珠子,臉上成天扣一黑眼罩,如同剛從山上下來的鬍子,誰見了都怕,可憐到老也沒娶上媳婦兒。想當年他初來乍到,在東山林場看套子,他這個活兒並不累,可是掙的錢不多,還得耐得住孤單寂寞,尤其到了伏天,一連幾個月,只有一個人守著一片老林子,深山中野獸不少,卻沒有一個可以說話解悶兒的人。山上看套子的都有槍,一來防範猛獸,二來嚇唬偷木頭的賊。老洞狗子也是打獵的出身,不僅會打槍,「下對兒」更是一把好手。那位問了,什麼叫「下對兒」啊?說白了無外乎下套放夾子,這一手最看眼力,深山老林中的獸蹤獸跡,你瞧得出才跟得上。老洞狗子下對兒下得那叫一個准,尤其是逮兔子,山裡的兔子只走一條道,他在這條道上拴根細鐵絲,中間窩成一個環形,估摸好兔子腦袋有多高,兩邊往樹上一纏,等兔子來了一頭撞進去,便再也無法掙脫。老洞狗子頭一天下好了對兒,轉天再去遛對兒撿兔子,拎回看套子住的窩棚,鼓搗熟了打打牙祭。不過兔子皮不值錢,如若想多掙倆錢兒,那還得說是打狐狸。山裡人不敢輕易打狐狸,要打也行,有幾樣忌諱不能犯。首先來說,黑狐、白狐不能打,此乃異色,按迷信說法這是有道行的,打了會遭報應;其次,肚子裡有崽兒的不能打,那麼做太損陰德;再者要看清楚雪地上的爪子印有幾瓣,四瓣的可以打,五瓣則是得了道的,說什麼也不能打!
老洞狗子是個賊大膽,膽子不大豈敢一個人看套子?莽莽林海中杳無人煙,天一黑下來,方圓百十里僅有這一盞小油燈。他自恃窮光棍兒一條,因此百無禁忌,從來不信鬼神。有這麼一次,他見雪地上有一串狐狸足印,仔細一看這狐狸可不小,腳印大小與人的手掌相仿,而且分成五瓣,是個夠年頭的老狐狸。老洞狗子沒那麼多忌諱,心想這張皮子必定又大又厚實,帶下山賣掉,少說夠我幾個月的嚼谷!他見獵心喜,尋跡追蹤找到一個狐狸洞,洞口不大,卻深不見底,周圍沒有雪,地面踩得挺平。老洞狗子常年打獵,經驗老到,知道此乃狐狸進進出出的必經之路,不過狐狸狡詐,不可能僅有一個洞口,所謂狡兔三窟,打狐狸也一樣。他先找到另外幾個洞口,拿東西堵嚴實了,又在主洞外邊下了一個鐵咬,以一條極細的鐵絲連接。下好了對兒,哼起二人轉回了窩棚,只等轉天來拎狐狸。
且說次日清晨,老洞狗子上山去看情況,到洞口一瞧傻眼了,昨天下的鐵咬沒動過,仍舊穩穩當當待在原地。他轉念一想,這老狐狸興許識得這東西,餓了一天沒敢出來,以前遇上過這樣的情況,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多等上幾天,不信這狐狸一輩子躲在洞裡不出來。一晃又過了三天,鐵咬上連根狐狸毛也沒有,老洞狗子這才覺得情況不對,找遍周圍沒有別的洞口了,這麼冷的天,土層凍得梆硬,狐狸也不可能再掏個洞出去,這不奇了怪了?難道這狐狸長了翅膀飛了?
這老洞狗子就是個擰種,偏偏不信邪,非要把這狐狸弄到手。這一天帶好了乾糧、睡袋上山,躲到一處隱蔽的地方,死死盯住洞口,不信這狐狸不出來找吃的!他的鼻涕眼淚都凍下來了,卻也沒見有什麼風吹草動,一直守到夜半三更,但見洞口出來一個毛茸茸的尖嘴。他在月光之下看得分明,這個嘴頭子又黑又亮,相傳狐狸活的年頭太久,嘴岔子會變黑,那是有道行了,擱別人早嚇壞了,老洞狗子卻貪心更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哎呀我的天老爺,這樣的狐狸皮子值老了錢!
他財迷心竅,不顧死活,沉住氣一動不動,瞪大了兩隻眼,死死盯住洞口,估計這狐狸今天餓得受不了了,遲早得出來,那就等吧,看誰能耗得過誰。怎知狐狸不上當,探出頭來待了一會兒又縮入洞中。他見這狐狸在洞口進進出出了十幾次,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可又不知道狐狸想幹什麼,正納悶兒呢,忽然間黑影一閃,洞中「嗖」的一下躥出一隻全身黑毛的大狐狸,落在地上對躲在一旁的老洞狗子齜了齜牙,轉過頭揚長而去。老洞狗子嚇得一激靈,這狐狸也太大了,跟個小黑驢似的,鐵咬擋住的洞口如此狹窄,這麼大的狐狸怎麼可能一躍而出?他當時也顧不得多想,急忙上前查看,只見鐵夾子放在洞口沒有觸發,心中這叫一個奇怪。他這鐵咬百試百靈從來沒失過手啊!絕對是威力無比,今天怎麼不靈了?再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細鐵絲和鐵咬連接之處結了一個小冰疙瘩,正好把機關給凍住了,原來狐狸明白天寒地凍,幾次三番探出頭來,對這鐵夾子呵氣,凍住了洞口的機關。這東西也太鬼道了!無奈眼下狐狸跑了,追也追不上,只得拎起夾子,蔫頭耷腦地下了山。
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遇上這麼個難纏的東西,腦子比人都好使,多半是快成精了,本該趁早住手,老洞狗子卻跟這狐狸較上勁兒了,起誓發願非要得了這張皮子不可,能想到的招兒都用上了,卻始終沒有得手,這一人一狐的仇越結越深。
轉眼到了開春,倒套子的人陸續回林場幹活兒,老洞狗子一個人待慣了,不願意跟人打交道,成天鑽老林子,捉山雞、逮兔子、哨鹿、打狍子,走得深了遠了,就不回來了,常常在山上過夜。話說有這麼一天,老洞狗子打了一天的獵,腰裡掛了好幾隻山雞、野兔,抬頭看看天已擦黑,嘴裡哼哼唧唧往回走,半路上見到一處「馬架子」。所謂的「馬架子」,是一種簡易住處,比窩棚好點兒,外形輪廓如同臥馬,故此得名。關外采山珍或者打獵的人,在山上一待三五個月,常搭一個「馬架子」擋風遮雨。老洞狗子身上帶的乾糧已經吃完了,打來的野雞、野兔又不能生吃,因為山上不能生火,尤其是在春天,天干物燥,一個火星子都有可能引發林火,見眼前有個馬架子,便想進去借火做飯,再尋個宿處。他打定主意行至近前,這才看出是個空馬架子。當地有句俗話「寧蹲老樹洞子,不睡空馬架子」,因為這是在深山老林,無人居住的空馬架子,說不定會進去什麼東西。
老洞狗子從來不信邪,抬手一推馬架子的柴門,「吱呀呀」一聲響左右分開。關外的門大多往裡開,以防大雪封門推不動。邁步進去,一瞧屋裡頭挺齊全,有炕有灶,有鍋有碗,牆上還掛了一盞油燈,也不知道有沒有主人。他不敢造次,坐在板凳上等吧,等到定更天前後,仍不見有人回來,人等得了肚子可等不了,餓得前心貼後心「咕嚕嚕」直打鼓。老洞狗子心說:我也別等了,都是上山打獵的,人不親手藝還親呢!真不拿自己當外人,拎上一隻山雞走到屋外,煺毛開膛拾掇利索了,看門口晾著一笸籮干松蘑,隨手抓起一把,又從水缸裡舀了兩瓢水,開始在鍋台灶眼上燉山雞。老時年間,山上打獵的有個規矩,不閉門不上鎖,現成的柴米油鹽放在灶台上,行路之人半夜三更沒地方可去,可以推門進來自己做飯吃,如若是地方富餘,打個小宿借住一晚,第二天早起趕路,連個打招呼都不用跟主家打。
趕等雞湯的鮮味一出來,老洞狗子哈喇子直流,這一天下來真餓透了,匆匆忙忙滅掉灶火,往鍋裡抓了一把大鹽,用馬勺攪和勻了,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大號兒的粗瓷碗拿過來,連干帶稀盛上滿滿一大碗,坐在凳子上就是一通狼吞虎嚥。別看做法不講究,架不住山雞肉嫩,松蘑又鮮,絕對稱得上一等一的美味。老洞狗子隨身帶的燒刀子,連吃帶喝,把一隻山雞啃得乾乾淨淨,塞至溝滿壕平,張開嘴都能看見嗓子眼兒裡的雞爪子,方才覺得心滿意足。他一邊打飽嗝兒,一邊將雞骨頭、雞毛、雜七雜八的零碎兒斂成一堆,上馬架子後邊刨坑埋嚴實了,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引來野獸。忙完回到屋裡抽了一袋子關東煙,往鞋底子上磕打了幾下煙袋鍋子,獵槍豎放在牆邊,倒在炕上和衣而眠。
他燒刀子沒少喝,半夜叫渴再加上抽了煙袋鍋子,更覺得燒心,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有心起來找水又懶得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發覺身邊有響動,他還以為是馬架子的主人回來了,迷迷糊糊抬眼皮這麼一看,哪有什麼人啊!油燈昏暗的光亮下,先前那隻大黑狐狸人立在屋中,兩個前爪撐牆,睜一目眇一目正往他那桿獵槍的槍筒子裡看。
老洞狗子吃了一驚,心想:這畜生還想拿槍打我不成?這才意識到來者不善,豁出去這張皮子打花了,也不能放過它,說什麼今天也得打死這隻大狐狸!想罷大喝一聲,從炕上跳起身來。狐狸沒等他下地,一閃身從門底下鑽了出去。老洞狗子鞋都沒顧得上穿,提槍踹開屋門,月光下見那狐狸還沒跑遠,忙端起獵槍瞄準狐狸,心說:既然你作死,可也別怪我心黑手狠!當即右手扣住扳機往後一摟,只聽「轟」的一聲響,狐狸沒中槍,老洞狗子卻滿臉是血倒地不起。怎麼回事?原來狐狸不知道用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槍口,他這一扣扳機不要緊,槍管子炸飛了花,這一下縱然沒要了他的命,卻活生生炸出了他的一隻眼珠子,連筋帶肉耷拉在臉上。趁他倒地慘叫之際,狐狸突然撲上來,一口叼走了他臉上這隻眼珠子。
轉天有幾個結伴上山的獵人,見到昏死在地的老洞狗子,這個人滿臉是血,臉皮都炸黑了,其中一邊眼眶子中空空如也,血肉模糊,伸手一摸心口窩子還沒涼透,趕緊用樹枝子綁了個擔架,把他抬回林場窩棚,好歹保住了一條命。當天晚上老洞狗子做了個怪夢,一個全身黑衣的老頭兒跟他吹鬍子瞪眼:「好小子,你以往多傷我子孫性命,我沒去找你,你倒來招惹我,非得要我的命,認得我是誰嗎?我是你胡三太爺,既然你有眼無珠,我先摘你一個眼珠子,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說罷一抖袍袖蹤跡全無。老洞狗子一驚而起,連傷帶嚇,一條命剩不下一半,躺了半年沒下炕,從此之後再也不敢打狐狸了,別說不敢打,聽見「狐狸」這倆字就渾身哆嗦,只好老老實實待在林場看套子,直至今時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