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儀乃肅宗第九子璜的生母,原與張淑妃同為太子良娣,且尚比張淑妃早入東宮,名位在張淑妃之上。她的先祖,正是隋朝赫赫有名的裴元慶,臨到這一代,早已人勢衰微,裴昭儀以容貌秀麗入選東宮,從來步步小心謹慎,和順退讓,是宮中人人皆知的第一個老實人,若不是育有一子,指不定早被其他妃嬪排擠到何處。換乘輦輿這等逾越禮制之事,裴昭儀原本怎肯答允,但張淑妃情真意切,一口一個"姐姐",言道"姐姐自相識來便對我照拂有加,璜兒也是兄長"之類話語,裴昭儀萬般推辭不過,且在寺前拉扯推受甚為不雅,只得乘了淑妃輦輿在前。
哪知世上事無巧不成書。裴昭儀輦輿剛出晉南坊,斜剌裡飛出一支冷箭,直穿簾帷而入,裴昭儀被箭正正刺中額間,當場薨逝。一行車駕大亂,不僅尋刺客無果而終,連刺中裴昭儀那枚箭支,也在混亂中不見了。
何靈依入內室時,沈珍珠已疾將那箭藏下。此際大吃一驚,這錦盒中的箭,難道就是?--這默延啜也忒的大膽敢為,只可惜張淑妃逃脫,倒讓無辜的裴昭儀殞命。
往淑妃所居承香殿去,正要經過大明宮光明門。輦輿抬得不緊不慢,掠起簾帷一角,遠遠的看見宣政殿前人頭攢動,諸多朝臣由殿中退出,三三兩兩湊在一團商議著什麼,又看著四五名侍衛捆粽子般押著一人,往天牢方向行去。在輦中看不真切,只覺得那被押之人身影極熟。而那人似是被捆綁過緊,極不舒適,左右擺動身軀,頭直往後望,口中生生喊著"冤枉"。
沈珍珠這才看清是誰。
原來是薛嵩。
想來也是,薛嵩自投唐室後,一直不甚受重用,只在軍中委了個副將之職。至隨肅宗歸京,朝廷人才凋弊,值此用人之際,肅宗見其直率且武藝不弱,才任其為內飛龍副使,只在飛龍使程元振之下,負責後宮護衛。今日出此大事,那刺客明顯意在刺殺張淑妃,此時不僅刺客未能抓獲,連冷箭都消失無蹤,怎麼不讓肅宗震怒?
到達承香殿,與其他妃嬪命婦候於殿下,等待通傳。天已極冷,隱隱約約由殿中傳出稚弱的嗚咽之聲,沈珍珠忖估是李璜,心下惻然,頗有愧疚。
承香殿的管事內侍朱公公由小角門出來,滿臉堆笑,團團打拱作揖道:"娘娘被嚇得不淺,眼見正驚魂未定呢,還在勸慰著九皇子殿下,娘娘著老奴傳話來著,多承諸位娘娘、夫人好意,今日都請回吧。"
沈珍珠待諸妃嬪命婦都散了,還在殿外聆聽李璜哭聲許久,才緩步往輦輿走去。明明正午,難得的陽光和煦,偏覺宮宇陰冷磣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上輦輿,瞥見獨孤鏡由西側小門匆匆往承香殿中走去,那值守於殿前的內侍也不攔她,引著她入內了。
回淑景殿不過一盞茶功夫,聽到殿外窸窸簌簌的說話吵嚷,嚴明滿面通紅,大踏步邁入殿中,忿忿稟道:"真是大膽!李總管竟著人要檢視淑景殿。"所稱李總管,自然是李輔國了。
跟在他身後的正是內飛龍使程元振,上前道:"嚴統領誤會。"對沈珍珠解釋著:"只因淑妃娘娘遇刺,娘娘和李總管為策萬全,深恐有刺客潛於各處宮宇,才特命某前來查看。決不是有意要冒犯王妃。"程元振自由內飛龍副使擢升為正使,愈發英氣勃發,說話間一字一頓,已有幾分不容置疑。
沈珍珠慢條斯理的將手中茶盞放置几上,緩緩的抬頭,也不笑,細細的將程元振上下打量。程元振給她瞧得頗有忸怩,補上一句道:"程某也是奉命行事。"
沈珍珠這才稍露笑意,對身側道:"既如此,靈依,你且領著程大人到各處看看。"
程元振不敢造次,只自己一人,隨著何靈依往四處宮室檢視。
沈珍珠乘隙問嚴明道:"今日可有什麼生人進出淑景殿。"
嚴明回想片刻,不假思索答道:"今日正是某當值,除卻太醫,並無生人進出。王妃,何以有此一問?莫是真怕有人潛在殿中?"
沈珍珠只笑不答。放錦盒入殿的,要麼是淑景殿之人,要麼武藝超群,趁嚴明等侍衛不戒備,潛入殿中所做。小小一個淑景殿,當真是人流多雜。
程元振與何靈依極快便回至殿中,沈珍珠微笑道:"如何,有嚴統領在此,哪裡容得人偷潛入我淑景殿。程大人辛苦了。"
程元振卻上前一步,躬身道:"為保王妃安全無虞,程某恭請王妃移步,同入王妃內室檢視。"
"程元振,你實在欺人太甚!"嚴明忍耐不住,直呼其名怒喝起來。
"哎呀呀,淑妃娘娘正擔心呢,哪想真的吵上了,"一陣乾笑聲中,李輔國腆著肚皮搖晃進殿了。李輔國近年漸漸發福,氣色愈發的好。沈珍珠聽聞他回長安後,恃著受肅宗淑妃信寵,竟要強娶永樂坊一良家女子為妾,那女子抵死不從,竟懸樑自盡了。本朝宦人娶妻也屬常事,李輔國早在東宮時就聘過一妻一妾,孰料仍是意猶未滿,做下這般發指之事。
李輔國進來倒是恭恭敬敬的行個禮,唱喏道:"淑妃娘娘念叨著,雖說旁的殿宇也得細查,但王妃乃是御封一品夫人,廣平王殿下遠在洛陽,疏於照應,若有刺客藏匿在淑景殿傷了王妃,叫娘娘如何向殿下交代?囑奴婢來,正是說王妃內室等閒男子豈可隨意進出--實是太過腌臢。奴婢閹人一個,少有許多避諱呢!"
沈珍珠心道,這世間最腌臢的男子,怕是莫過於你了。道:"娘娘厚愛,倒真叫我汗顏、無處置身。公公與程大人日夜操勞,宮中守衛這般嚴密,豈會真有刺客?"撲哧笑一聲,又道:"若真有刺客,又怎能怨到娘娘頭上,真是要折殺我了。"
李輔國乾咳著,"王妃謬讚老奴,依奴婢所見,還是保得萬無一失的好。請王妃小移蓮步,體諒淑妃娘娘一番苦心--"
沈珍珠暗自冷笑,說了這般多,不過為那錦盒罷。於是特意將臉板直,振袂,語有慍意,"公公這樣說,是要怪我了--"
李輔國賠笑,"不敢,不敢,奴婢不敢,王妃要體諒奴婢們辦事的難處,咱們也就給王妃磕頭了。"說著,捋起長袍下擺,作勢就要拜下。以李輔國現時的權勢,他忖著沈珍珠必礙情面,不敢生生受他磕叩,只待沈珍珠出言阻攔,便可收場。哪想沈珍珠倒似突然發愣般,未有阻攔,他這一拜僵在那裡,只得索性叩下去,膝蓋已著了地,卻聽沈珍珠驚道"公公這是作甚,快請起",使個眼色,嚴明忙上前去攙李輔國,李輔國氣惱已極,不敢發作。
沈珍珠長歎一聲,道:"公公之言,不無道理。也罷,公公只管進去查看罷,我乃女流,素來膽小體弱,若真有什麼人藏匿其中,怕是躲閃不及。本妃且在外邊等著公公罷!"
李輔國聞言喜之不勝,連連道:"多謝王妃成全,奴婢這就去了!"說著,朝身後幾名心腹內侍招手,便往殿後內室走。
再回至殿中時,已是掩不住的眉飛色舞,手中正托著那只錦盒。覷著沈珍珠,洋洋有得,手裡掂量著錦盒重量,道:"王妃,這是何物?"
沈珍珠愀然變色,叱道:"公公竟敢翻動本妃私件!靈依,還不向公公討還?"
李輔國呵呵笑起來,"私件?王妃恕奴婢冒犯,此物萬萬不能歸還王妃了!"
沈珍珠大怒,"李總管,你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