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很快引著人進來了。
來人身形高大,著厚厚的深灰大氅,將整個身子都包裹進去,氅帽遮掩住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睛。風生衣三人上下打量來人,更是暗握兵刃,生恐突發意外。來人入室微站一會兒,瞪住眼睛看清沈珍珠容貌,這才一把子脫下大氅,"光鐺"將腰間佩劍扔擲地上,伏地跪拜沈珍珠道:"求王妃助我啊!"
沈珍珠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果真是薛嵩。他來了。
沈珍珠盡量保持語調凝重鎮定,問道:"你要本妃如何助你?"
薛嵩叩頭道:"殿下吩咐薛某做的事,薛某決不敢有違。小女鴻現劫獄,並非薛某之意。求王妃指引薛某在陛下面前說明事情真相,容某能官復原職。"
沈珍珠心中猜測,此際全被證實。萬種滋味齊泛心頭,見風生衣和陳周目中都有驚詫之色,此時不欲說任何多餘之話,只揮袖道:"好罷,嚴將軍,你這就帶薛嵩入大明宮。薛嵩,殿下當日教你說甚麼,你照說就是!"又對風生衣道:"你們都去罷,暗中護衛薛將軍,要將他平安送至大明宮。"
薛嵩大喜,喏喏稱是。
嚴明連連答應著,又疑惑的問道:"王妃怎不入宮?"
沈珍珠緩緩倚於椅中,朝眾人揮手道:"我累了,事不宜遲,你們快去莫誤時辰。我過一會兒自回淑景殿。"
"王妃,"風生衣邁前一步似有話說,卻見沈珍珠已闔上雙目,神情疲怠之極,只得與嚴明等人一同退下。
她是累了,很累很累。
事情竟是這樣。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原來是李俶的主謀。
或許事情原委是這般:張淑妃設計薛嵩誣指李俶,卻被李俶得知消息,私下將薛嵩收買,要他做"反間"之人。一旦當殿對質,薛嵩必會翻供,指張淑妃"逼迫"他誣陷李俶。這樣的話,張淑妃危殆,既使她拋出替罪羔羊,也會元氣大傷,不再受肅宗信任。
只有這樣,一些事才可得到解釋:何以李俶當日看到薛嵩的供詞,並不如她那樣驚訝,甚至有一份鎮定自若在其中;肅宗盛怒之下要斬李俶,何以李俶強拉住她,而李泌竟會那樣巧趕到阻攔,想必李俶早與李泌商議好。
好一個部署周詳的計劃。李俶不告訴她,想是怕她露出破綻吧。當日她在殿中這般情急,正可幫他掩飾真相。
然而,世上萬事都是環環相扣,牽一髮亦可動全身。這個計劃在最關鍵處出了變數--薛嵩意外被劫!
風生衣與陳周都知道這個計劃。風生衣身在刑部,收買薛嵩必有他的"功勞",而這個計劃,陳周當是主要謀劃者。故而開初之時,這二人都不是特別著急,因為收買薛嵩必定許下極大的高官厚祿,薛嵩不會放棄。可是,他們都忽略了一點--即便薛嵩想回宮"復職",也需有人引薦,他是大理獄逃犯,怎敢一人冒失失的闖宮或投案,更怕"反間"之事洩漏,被張淑妃私下"結果"。
對於薛嵩來說,最好的引薦人--既然是廣平王收買的他,那最好的引薦人,除了被拘押的廣平王,自然莫過於廣平王正妃。
於是,她終於在最後的時辰裡,等到了薛嵩的投奔。
接下來會怎樣?薛嵩會如何在肅宗前反噬張淑妃,她已不想知。
這一場仗,她打得太辛苦。
她贏了,卻失卻了歡欣。
她面上帶著笑,以原有身姿倚在椅中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聽窗外風聲、雪落聲、侍從呼吸聲,一點一滴,都入骨髓,忽覺面頰濕潤,輕輕抹上去,原來已經淚流滿面。
"我終於和他徹底了斷父女之情。"五步之外,細稚而灑脫的聲音如琴奏般悠揚響起。
薛鴻現的輕功極好,沈珍珠本不該能聽見她入室的腳步聲,然而她闔著目,竟然在薛鴻現方入室時,就已經聽見了。她似乎還能聽見自己週身血液緩慢輕靈的流動,聽見遠處高山積雪沙沙的顫動,聽見吳興家中公孫二娘暢快的笑聲……
她還是不想睜目,悠悠啟唇道:"對不起,鴻現。"
薛鴻現坐至窗台上,有節奏的晃動著雙條腿,說道:"我一直不知道師父要我來長安為什麼,原來,就是要我來救薛嵩的。"
"是你師父教你救他的麼?"
"不是,是我自己。一聽說他被關押大牢有性命危險,忽然就忍不住去救他。"薛鴻現撅嘴搖頭望天,也不管沈珍珠仍舊閉著眼。
"那是因為當年在長安,你雖然說與他再無父女之份,他終究還是對你手下留情。"
"可是,到了今天,他既然非要選回宮,是生是死,再和我沒關係了。"
"鴻現,你的師父真是絕世高人。"沈珍珠闔著目,忽的一笑。
"沈姐姐,"薛鴻現驚歎著:"你這一笑,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