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萬里江山一夢迴
四月十二日,行國葬之儀,卯時方過,李豫便領著群臣、諸皇室子孫,隊列浩浩蕩蕩綿延十數里,前往距長安城二百餘里、位於蒲城東北的泰陵和建陵,李適自然跟隨其中。
宮中的人少了,隱卻了平日的繁雜喧囂,格外安靜。數日來,沈珍珠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一點一滴流失的滋味,她還是感佩慕容林致,讓她擷取最後的力量一直支撐著,沒有沉緬病榻,不是病弱無力的模樣。既能這樣,一個月,遠遠聊勝於三個月。她所知所能有限,這一生,錯過悔過,萬重夢,隔煙蘿,惟能給他和兒女留下的,不過是她輕捷的身影。
「娘娘正在歇息,夫人等會兒再來。」沈珍珠聽見殿外女官不緊不慢的說話。李豫一行方出發半個時辰,天色朦朧陰沉,將亮未亮。
「讓開。讓我進去!」外頭是素瓷的聲音,素瓷一向恭謹謙讓,事事對人低眉順眼,沈珍珠多年來沒聽過她說一句過激之語,然今日顯然大為不同,聲音既急且慌。
沈珍珠正欲開口令女官放素瓷進內室,但聽「通」的悶響,女官的額頭想是撞到了雲母屏風上,低喚著「哎喲」, 素瓷已衝了進來。
素瓷衝進來的時候,沈珍珠已由榻上立起,兩相目光一碰撞,素瓷倒先是一怔。沈珍珠見素瓷氣喘吁吁,面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上前幾步柔聲問:「你怎麼了?」
素瓷不答,只在氣息未定中追問沈珍珠:「小姐,你是又準備離開皇宮,離開殿下,跟慕容小姐和薛鴻現姑娘走嗎?」沈珍珠從未刻意隱瞞她要離開之事,甚至為取信於李豫,每日總要部署一兩名小宮女打點行裝,冬天的裘帽,夏日的薄紗,還有幕離,帔帛,一件件的收撿和置辦起來,像模似樣。沈珍珠挽著素瓷的手,笑道:「是啊,我出去遊山玩水一番——」
素瓷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什麼遊山玩水,小姐你瞧自己的模樣,病弱無力,連說話也十分氣短,你莫要欺瞞我!你還是不能原諒陛下麼?我知道,小姐你是有意有避開陛下的!要不然,你怎麼捨得拋開適兒與昇平!」
沈珍珠微愣須臾,作笑不可遏狀,由懷中取出手巾為素瓷拭淚,道:「你在胡說什麼?」
素瓷蹭的跪倒在沈珍珠腳下,高昂起頭,一字一句的頓聲說道:「小姐,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錯,我罪該萬死,小姐,你一定要原諒陛下!」沈珍珠稍有怔忡,隨即彎腰拉她起身,只是手上無力,素瓷倔強,拉她不起,歎氣道:「你這是做什麼,你我姐妹一場,我方方生產後,可沒有氣力攙你起來!」
素瓷如木樁般跪在那裡,待沈珍珠話說完,抽泣著說:「小姐,你不知道,當年在洛陽宮中回紇可汗深夜造訪於你,是我向皇后告的密!是那日我在回宮路上偶然瞥到默延啜可汗的身影,去向皇后告的密!如果,如果不是我告密,當年先皇和皇后怎麼會那樣巧剛好趕到,讓你,殿下和回紇可汗鬧得不可收拾,讓殿下誤解你,讓你離開他!」她放聲痛哭,「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錯!」
再沒有甚麼說,比素瓷此番一口氣說下來的話,更石破天驚。
沈珍珠回想前事,許多不解之處迎刃而破,她渾身失力,踉蹌著後退幾步,倚靠在榻上,只能閉上眼不看素瓷,聲音軟沓乏力:「原來如此,你,素瓷……我們情同姐妹,這是為什麼?」
素瓷以頭觸地,狠狠的叩三個頭,額頭破損,隱有血水劃下臉頰。她說:「因為我要救我的親姐姐!」
「你是親姐姐是?——」沈珍珠還是沒有睜眼,口上問著,心裡萬種惆悵,彷彿沒有可以著陸之處。
「她是獨孤鏡!」
沈珍珠霍然坐起,卻使不上力,身子一軟,又倒了回去,她駭然驚覺自己竟虛脫至此!她一咬牙,好在這種虛脫只是剎那顯現,多少有些氣力回來,終於坐立起來。
獨孤鏡與素瓷,親生姐妹?!
「我以前並不知道,她也不知。當年我與她同處廣平王府,日日照面卻不相認。是在由鳳翔回長安後,有一回我哄弄迥兒唱從前我娘編的小調,她竟然能與我相和。原來,她真是我失散已久的姐姐。小姐你也知道,我祖籍揚州,家中是種茶為生的。二十年前一場瘟疫,爹娘死在逃難的路上,我與八歲的姐姐也從此失散。」
其實也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獨孤鏡與素瓷,眉目神態均有幾分相似之處,素瓷擅茶,獨孤鏡曾與張皇后勾結開設茶樓,由那茶樓的擺設用料烹煮,均可看出背後有極擅茶之人。獨孤鏡臨死之前,死死攥住她的裙裾,吐出兩個字,當時只是聽不清,此際沈珍珠忽如醍醐灌頂。
素瓷。
沈珍珠暗自心痛,有些氣恨:「當年我倆被困王府暗室時,獨孤鏡指使張得玉謀害我們,根本不顧你的死活。她雖是你的姐姐,可對你有幾分姐妹情誼,令你將我和你的姐妹之情都拋捨了?」
素瓷泣道:「雖是如此,終究是我的姐姐啊。所以——」
「所以當年獨孤鏡一下獄,張皇后便將她的性命要脅你,要你替她辦事,以保全獨孤鏡的性命,是不是?」沈珍珠心隨意動,瞬息便猜到來龍去脈。
素瓷點頭,接連叩頭,哭道:「素瓷知道錯了,當年一這樣做就知道錯了!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嚴重……這幾年來,我日夜悔過,再也不理姐姐和張皇后。在你離開當日,我就把你撕裂的信箋碎片,一點點的撿起來,每天晚上,待適兒與迥兒睡熟後,便挑燈拼湊——」沈珍珠大吃一驚,看著面前的素瓷,說不出話,難怪這回重見素瓷,竟總覺得她過於憔悴。原來,素瓷過是這樣的日子!
「還好,就在你回長安不久,居然讓我拼成了!」素瓷忽的面露喜色,隨即臉色黯淡,「我將拼好的文字送與太子殿下,我想,他若知道你當時的心意,必能與你全然冰釋前嫌,自你離開後,他日夜為你苦惱,素瓷看著也是十分心痛。可是,沒想到你依舊要離開他——」她眸中淚光泫然,每每提及李豫,總有亮色一掠。
沈珍珠想起數月前那日,李豫忽然趕到宜春宮,將她猝然而緊緊的擁抱,只說:「此生,我辜負你的,實在太多。」大約就在那日,李豫由素瓷手中拿到了拼湊好的信箋,知曉了她留下的那句話。
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
而素瓷,在與李豫數年來的相對中,那顆心,早就一點一滴傾向他。她為獨孤鏡受制於張皇后,不過是被利用,以張皇后與獨孤鏡的狼狽為奸,想是作戲而已。可是獨孤鏡真對素瓷全無一絲姐妹之情麼?獨孤鏡臨死時古怪的眼神在沈珍珠腦海中交錯,得意,求懇,陰毒?獨孤鏡的許多心思,是她無法解破的。
沈珍珠站起緩緩走至素瓷跟前,說:「當年之事,就算沒有你告密,我與他,也必是這樣的結局。千錯萬錯,皆是造化弄人,我不怪你。再說,這幾年你替我照料適兒,這份情,我是永遠難以償還的。你若是要跪著不起,我就跪給你看了,看我們姐妹,誰欠誰的情更多!」微微一笑,作勢真要跪下,素瓷急忙撐起半邊身子扶住沈珍珠,泣道:「小姐,我無地自容。」
沈珍珠撲哧笑出聲,「你呀你,為甚要多想呢?我和陛下早和好如初,現在暫時離開,不過是因為身體緣故離宮靜養,必會回來的。」
素瓷拭淚,疑惑的看著沈珍珠,「真的麼?小姐你不要騙我,你說個准信,最遲幾時回來?」
沈珍珠見她緊盯著自己,問得極其認真,便眨眨眼,戲謔般笑道:「最遲?嗯,待我想想——」作苦思冥想狀背身踱了幾步,煞有其事的轉身,口氣鄭重,「我想總不會遲於五十、八十、一百年以後,你魂歸太虛之時吧!」素瓷微顯些許喜色,像是心頭長舒了口氣,眸中尚有淚花,說道:「小姐,我方才說話的口氣,真像許多年以前待字閨中時……」
她說:「那時的小姐,和我,還有紅蕊姐姐,真是每日歡樂無比。」
四月十五日,李豫御駕迴鑾。
自回長安後,李豫每日在宜春宮中呆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沈珍珠數次提醒新君當以國事為重。李豫我行我素,他陪在她身邊,更多時候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做,坐在窗前,看她服藥,看她逗弄李適與昇平,看她與慕容林致、薛鴻現、素瓷慢聲細語的談天說地,時不時與他目光相接,會意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