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忘記了,那就不必再提起,弘歷沒有動怒也不會再發脾氣,他要繼續做個孝子,繼續讓母親做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太后,自己來彌補從母親身上缺失的這一塊。
「這藥據說舒妃吃了近一年,可見兩三個月是不成的。」弘歷平靜地應道,「也許明年此刻令妃也會有喜訊,兒臣會派人好好照顧她,亦會在後宮雨露均沾,不讓額娘為皇室香火發愁,也是兒臣的責任。」
太后一愣,再要說什麼,皇帝已往後退開幾步,躬身施禮後就轉出了門去,華嬤嬤原就伺候在外頭,不消片刻便來道:「主子,皇上回去了。」
「我剛才一時說錯了話,還以為皇帝又要和我嗆起來。」太后苦笑,「他突然這樣子,我竟不習慣了。」
華嬤嬤不語,太后卻提起:「去問問舒妃到底弄了什麼藥方,留一份備著將來有用,我瞧那小戴佳氏身子略有些單薄,已經囑咐她額娘好生調養了。」並吩咐華嬤嬤再送一些滋補品出去,要那蘇圖夫人務必把女兒的身體調養好。
這一日,紅顏直到夜裡才忙停頓,帶了幾件禮物到鍾粹宮來,從大門口一直往裡頭,已經擺滿了各處送來的賀禮,春梅忙著一件件收拾,還對紅顏說:「奴婢記得家裡額娘說過,懷孩子頭三個月經不起這樣的祝賀,最好是悶聲不響的,娘娘您看這……」
紅顏示意她別再說,提醒道:「不過是民間傳說罷了,沒得當真,在你家主子跟前可別提,往後的她怎麼高興怎麼來,記著了?」
可紅顏還是在意的,她讓櫻桃把帶來的禮物又送了回去,只空著手進門去,見舒妃躺在床上百無聊賴,見到她便說:「太醫讓我靜養,往後三個月的日子都不能下床,忙過皇后娘娘的大事,你可要時時刻刻來陪我,就這麼半天,我快悶死了。」
紅顏笑道:「不是還有陸妹妹嗎?」
說話時陸貴人端著食盤從外頭進來,已經是準備了晚膳,她臉上喜滋滋的像是自己遇上了好事,想她和舒妃是同年進宮,到如今依舊親如姐妹,陸貴人沒有因為舒妃比她運氣好而心生惡念,在紫禁城裡遇上這樣的姐妹,也是天大的福氣。
「她今天把太醫的囑咐,對我說八百回了。」舒妃嫌棄地說,「從前可不是囉嗦的人,她謹慎得連我喘口氣,都要我悠著點。」
陸貴人把食物放下,臉上只是笑著,叫人看著就高興,紅顏道:「妹妹只管囉嗦她,你少說一句,她就要輕飄飄把太醫的話當耳旁風了。你說明明自己天天吃藥盼著有孩子的人,孩子來了卻還傻乎乎的不知道。」
舒妃不服氣:「有本事你將來也自己立馬就知道,我可等著那一天。」
但這話雖是好心,到底還是戳了紅顏的痛處,連陸貴人都收斂了笑容。屋子裡氣氛變得有些古怪,紅顏見她們都尷尬,不得不按下自己的心思,笑著說:「怎麼啦,非要我掉幾滴眼淚,道幾聲可憐你們才滿意?若真是注定的事兒,我掙扎也沒用呢,若是有那一天,你們天天來嘮叨我笑我,我都不生氣。」
陸貴人溫柔地說:「娘娘一定會有福氣。」
紅顏反道:「妹妹自己也要保重,皇上很疼愛你呢。」
最後紅顏沒坐多久,為的是不想舒妃和陸貴人為她難過,出來時春梅還沒把東西收拾停當,紅顏不要她相送,帶著自己的人就離了鍾粹宮。
在半個月就是中秋,雖未寒冷,夜風也有幾分涼意,紅顏本想去散散步,可涼風灌進脖子裡,想到自己的身體,想到每日守著時辰吃下去的藥,她還是轉向延禧宮,即便要出去散步,也該添件衣裳才好。
到延禧宮時,恰遇上吳總管來送香囊,吳總管見令妃娘娘回來,便要親自送到她手裡,可紅顏卻猶豫地須臾,搖頭道:「公公替我回稟皇上,我身上不大爽利,皇后娘娘冊封大典就在眼前,我心裡惦記著無數的事,只能辜負皇上了。」
吳總管頗有幾分為難,顯然皇帝一心要來延禧宮,可紅顏堅持:「冷風吹得我嗓子有些不舒服,只想喝一碗薑湯就睡下,話也不想說了,公公千萬留住皇上,別叫皇上來。」
「是,還請娘娘保重玉體。」吳總管只能應下。
紅顏便徑直往門裡去,延禧宮的人來向吳總管致意後,就當著面兒把宮門給合上了。吳總管輕輕歎一聲,將香囊揣著原路返回,一會兒少不得要被皇帝埋怨,但來之前皇上就挺猶豫的,那神情和令妃娘娘方才一模一樣。
這一晚,佛兒因做了噩夢,醒來後再也不肯睡,必須依偎著額娘才行,紅顏本以為自己會胡思亂想甚至夜不能寐,摟著熱乎乎的小人兒,母女倆倒是很快就睡著了。翌日天未亮就有人等在延禧宮門外領旨辦差,她打起精神一一應對,也沒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只是到了用藥的時辰,才會想起這些事,就連佛兒都知道額娘要吃藥,跑來要給紅顏數藥丸兒,但今天櫻桃送來的卻是一碗黑漆漆的湯藥,佛兒不懂,紅顏也不懂,櫻桃支支吾吾地說:「春梅姐姐早晨過來,說是舒妃娘娘的意思,說您這兒把湯藥改成蜜丸服用,指不定藥效就不如原本的好,良藥苦口,娘娘還是忍耐些,若是和舒妃娘娘一樣堅持服用湯藥,興許很快、很快就……」
紅顏苦笑,見佛兒伏在膝頭問:「額娘,今天不數藥丸兒了嗎?」
「不數了,額娘的病好了,往後咱們不吃了。」紅顏這樣應著女兒,再對櫻桃說,「這藥你還是每天準備,舒妃既然讓你換成湯藥,那就換成湯藥,不過我不再吃了,撂下吧。」
櫻桃急道:「主子,舒妃娘娘可是吃了一年呢。」
紅顏道:「是我沒耐心了。櫻桃,這上頭的事兒既然是我受委屈我吃苦,你們就由著我些,我幾時想吃了再吃,這陣子我不想再碰。我心裡為舒妃姐姐高興,可也為我自己難過啊,你們好歹讓我消化消化。」
櫻桃含了淚,抿著唇不說話,眼底甚至有幾分恨意露出來,她必然是恨太后了。佛兒不懂大人的事,瞧見櫻桃這樣,拉了拉額娘的衣袖說:「櫻桃哭了,額娘,櫻桃做錯事了嗎?額娘別罵她,別叫她哭了。」
紅顏將孩子抱在懷裡,她多希望佛兒就是自己生的,可又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對不起這孩子,佛兒就是她生的吧,就是她生的。這樣想著強迫自己,紅顏心裡翻江倒海,好了的傷口又隱隱作痛,當年太后到底給她灌下了什麼藥呢,華嬤嬤真的把絕育的藥換了嗎?
好在已經過去很多年,好在紅顏在一次次的失望裡練就了堅強的心,抱著佛兒親熱一會兒,她浮躁不安的心就冷靜了,又能專心打理明日冊封大典的事,還到翊坤宮與皇后一同見了幾位禮部的官員,待一切妥當,天也黑了。
紅顏用晚膳時櫻桃來說,皇上今晚翻了白常在的牌子,佛兒已經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就問額娘:「皇阿瑪今晚不來了嗎?」
「皇阿瑪忙著呢,佛兒要乖。」紅顏敷衍著女兒,將她餵得飽飽的,就讓小靈子領著去玩耍。
櫻桃送來重新熱過的湯請主子用,輕聲道:「白日裡您在翊坤宮時,吳總管來過一趟咱們這兒,私下裡問奴婢,娘娘是不是不吃藥了。奴婢問他怎麼想起這些來,吳總管說是皇上想知道,奴婢就奇怪皇上怎麼不自己來問呢,沒說真話。」
紅顏喝了半碗湯,聽著櫻桃說這些事,湯匙在碗裡輕輕攪拌,忽然叮的一下停了下來,抬眸對櫻桃說:「去問問白常在去養心殿了沒有,若是沒有去,你對吳總管說,他知道該怎麼辦。」
櫻桃愣了愣,主子已起身離了膳桌往內殿去,撂下一句:「來人為我換衣裳,我要去一趟養心殿。」
因時辰尚早,白常在還沒有被送到養心殿,吳總管自然有法子攔下這件事,在養心殿外恭候紅顏駕到,紅顏這樣做對白常在很不公平,她日後自然會好好補償人家,但今晚若不能與皇帝說清楚,彼此就該生嫌隙了。
最最要不得的,就是這樣明明互相關心彼此心疼,卻因為做過了頭反而把彼此推開,當初皇上和富察皇后就是這樣,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何必都端著藏著,到頭來還要怪對方不體諒。
皇帝看到紅顏捧著湯壺從門前進來時,還以為自己批折子累得眼花出現了幻覺,等香噴噴的湯擺在面前,紅顏笑著說「秋燥得很,皇上喝口湯潤一潤」,他才醒過神,問紅顏:「你怎麼來了,今夜……」
「皇上是怕白常在委屈?」紅顏反問。
「白常在?」皇帝有些糊塗,他之前是隨手翻了塊綠頭牌,其實連誰都沒仔細看。
「臣妾想著,心裡的坎兒總要過去才好,今晚急著有些話,要對皇上說。」紅顏笑著,把湯送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