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然沒有露在臉上,可眼裡的光華不會騙人,紅顏與她是互相扶持了十幾年的姐妹,當年備受欺壓的海貴人向皇后求助的神情她至今還記得,愉妃從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她只是比旁人冷靜和聰明些,知道該走哪條路,知道什麼路永遠不能涉足。
而這一句話,讓紅顏提起了防備的心,她將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轉了轉,壽祺太妃最早就教過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皇帝此番南巡,當真來去匆匆,二月初就聽說要準備返程,這才走了十五天,一路不再遊山玩水,直達江南辦妥正經事,便要回京。佛兒每日將皇阿瑪給額娘的書信和禮物送來,這日忍不住說:「這麼馬不停蹄,皇祖母可吃得消,舒娘娘回來一定要罵人了。」
紅顏想到舒妃回來要叉著腰罵皇帝折騰她,心裡就發笑,輕輕敲了佛兒的額頭說:「不許胡說,回頭她先罵你了。大部分路程是坐船,沒有馬車那麼顛簸。」
「咦……」佛兒連連搖頭,「一定暈吐得腸子都要出來了。」
果不其然,由於聖駕走得太急,幾乎沒有緩和休息的時間,大部分妃嬪都累得苦不堪言。皇后和太后各自有寬敞龐大的船隻,沒有小船搖晃得那麼厲害,尚好一些。舒妃因身邊孩子多,地位尊貴,船隻也好過那些貴人答應,總還算挺得住。但再往下,可就沒那麼好的福氣,穎嬪、白貴人她們每日醒了睡睡了醒,稍清醒片刻坐起來,就天旋地轉。嬌生慣養的人,經不起這樣的顛簸,經這一回,怕是一輩子也不想跟著皇帝出門了。
而忻嬪本是跟著太后坐大船的,可惜身體太柔弱,還不如太后經得起折騰,她每日昏昏沉沉精神倦怠,連太后都伺候不好,又如何能伺候皇帝,結果這一路,能有精神陪在皇帝身邊的,竟是蘭答應。許是個人體質的不同,連弘歷都要適當服藥才能抵抗漫長旅途中的暈車暈船,蘭答應竟是完全不會被影響,去時尚還見別人的身影,回來的一路,皇帝身邊端茶送水的事,就都靠她了。
消息傳回紫禁城,愉妃與紅顏說閒話時,歎道:「都是命吧,該是她享受榮華富貴的,哪怕樣貌遠不如忻嬪,身上總有一些強處,我們萬歲爺對待女人本是好性兒的人,在他跟前但凡溫柔體貼些,都能有好處。」
紅顏笑著看皇帝送回來的彩墨畫具,本想讓愉妃帶回去給永琪或八阿哥,可還沒開口,愉妃卻解釋:「我是說蘭答應,不是說你啊。」
紅顏心裡一顫,幾時開始,她們之間說話也要小心了?她笑道:「我沒多想,姐姐太小心,我們說話還要繞彎子嗎?」
愉妃努力地掩飾了尷尬,起身道:「我去瞧瞧佛兒的藥好了沒有,那小丫頭可別再燙傷了。」
看著愉妃離去,紅顏將畫具收好,這彩墨不宜存放,早些用了才是好的,可她從不作畫,佛兒也沒那耐心,從前也只有富察皇后作畫,不知道皇帝送這個給她,是想讓她做什麼?但多多少少,皇帝看見這些東西會勾起對富察皇后的想念,對紅顏來說,她默默地接受下皇帝這個心思便好,不必問更不能點穿,皇帝自己心裡什麼都明白。
櫻桃進門,見主子彎腰穿鞋,趕緊上來幫忙,紅顏卻對她比了個噓聲,附耳低語後,櫻桃先跑了。
小廚房這邊,愉妃進門來,見佛兒坐在爐子邊盯著瓦罐裡的湯藥,小臉兒被火光照得紅撲撲的,她忙笑道:「乖孩子,歇著去吧,這粗活怎麼是你做的。」
佛兒搖頭道:「皇阿瑪叮囑,額娘的湯藥不能假手他人。」
愉妃笑:「我也不行嗎?」她上前摸了摸佛兒發燙的臉頰說,「回頭把臉燒紅了散步去,可就不好看了,去外頭透透氣,這藥一會兒就好了,我給你額娘送去。看看,眼睛都迷了不是?」
佛兒揉了揉眼睛,盯著火光看,這會兒的確有些不舒服,便謝過愉妃離了小廚房,有其他宮女要進來搭把手,愉妃道:「地方小,你們都在這兒,怪悶的,這藥就好了,好了我叫你們。」
愉妃在小凳子上坐了,手裡拿著蒲扇輕輕地揮動火爐,看著那張牙舞爪的火舌將瓦罐燒得漆黑,眼睛也漸漸迷了看不清東西,蒲扇停下來,遮蓋在扇子底下的手裡,捏著一包藥粉,那是太后給她的東西,太后說,這一包藥粉,就是五阿哥的前程。她不能容許魏紅顏生下皇子,她絕不容許魏紅顏將來和她有一樣的人生。
火舌張揚著,爐子裡的柴火偶爾爆出辟啪聲響,將愉妃的心驚得一顫一顫,她的兒子隨駕南巡去了,路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兒子負責著皇阿瑪的安危,要有什麼事,他一定會捨出性命保護父親。愉妃的心突突直跳,她該求神拜佛保佑永琪平安歸來,她怎麼能在這裡作孽,扼殺紅顏的孩子?
愉妃的手哆嗦著,將那一包藥粉往爐子裡扔,紙片引燃火苗,躥到她的手上,愉妃吃痛驚呼一聲,就聽見紅顏的聲音說:「姐姐小心。」可這句話的驚嚇,遠勝過燒傷的疼痛,愉妃嚇得身子一軟,從小凳子上摔了下去。
紅顏已經上前來攙扶,又把宮女們喊來。見櫻桃帶著佛兒回來,本是紅顏讓她把佛兒帶開,現在佛兒卻挨了罵,紅顏說她的事怎麼丟給愉妃自己就跑出去玩,佛兒不知大人的事,只知是自己偷懶,也不敢頂嘴。愉妃見自己害孩子挨罵,忙道:「你說她做什麼,是我讓她出去歇會兒的。」
佛兒見愉妃的手被燙了一串血泡,大驚小怪地問疼不疼,她是吃過燙傷的苦頭,那一次疼得渾身發抖的事,至今心有餘悸,便不顧的額娘訓她,拉著愉妃就要去療傷。
眾人擁簇著愉妃離去,紅顏回眸看了眼爐子,早已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在裡頭燃燒了,可她知道,愉妃若是把這東西放進瓦罐裡而不是爐子裡,化為灰燼的可能就是她腹中的孩子,甚至是自己。
「主子?」櫻桃警惕地來問。
「把藥倒了,今天不吃了。」紅顏道,「把這爐子也扔了吧,換新的。」
屋子裡,佛兒小心翼翼地為愉妃塗了敗火清毒的膏藥,很關心地問著愉妃疼不疼,見額娘回來,上來賣乖說:「額娘我不偷懶了,您別生氣。」
紅顏道:「本不該你做那些事,讓櫻桃去做吧,你做這些事,我和愉妃娘娘都要提心吊膽怕你傷著,你看現在是愉妃娘娘傷著了吧?回頭皇阿瑪也要訓你。」
小姑娘憨憨一笑,被紅顏打發去陪小七,她蹦蹦跳跳地出去,紅顏嗔怪讓她慢些走,愉妃笑道:「還是生閨女好,便是這樣大了,也能撒嬌。」
紅顏頷首道:「是啊,所以想肚子裡這個也是閨女就好了,皇上不缺皇阿哥,我只管自己養了閨女高興才是。」
愉妃的眼神晃了晃,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可紅顏冷不丁地問:「姐姐,方纔你往爐子裡燒什麼東西?」
「沒、沒有……」愉妃的眼神早就出賣了她,姐妹間對視著,是十幾年的默契和瞭解,她根本騙不過紅顏的,而這半個多月內心的鬥爭煎熬,她也真的受夠了,忽地熱淚盈眶,搖頭說,「我不會害你,紅顏,我怎麼能害你呢。」
紅顏很冷靜地說:「這幾日姐姐時不時精神恍惚,要不就盯著我的肚子看,讓我心裡毛躁得很,我一面不願懷疑你,一面又不得不防備。今日,咱們把話說開了吧。」
門外頭,佛兒想起什麼東西沒拿,要再回來,卻被擋在門前的櫻桃攔下,她古怪地問:「我怎麼不能進去了?」
櫻桃笑道:「娘娘們說悄悄話,您要拿什麼,奴婢等下給您送來。」
佛兒嘀咕著:「都怨你把我拉走去看什麼貓打架,害我給額娘說了吧,下回我可不聽你的了。」
但絮絮叨叨著,櫻桃還是把佛兒勸走了。門裡頭紅顏和愉妃聽見沒了動靜,才繼續剛才的話題,愉妃正說到一半,說太后容不得紅顏生下皇子,說紅顏若有了兒子,永琪就會失去光芒,再也談不上什麼前程。
紅顏知道,「前程」二字是含蓄的說法,真正的意義就是「皇位」,也許從前的愉妃只盼著五阿哥健康長大,可是當自己的兒子越來越優秀,越來越具備成為一代帝王的資格,她怎麼能不心動。
「紅顏,我不想害你的,你生兒子也好生女兒也好,都是你的福氣。永琪能優秀,能讓皇上為他親自選諳達選先生,我知道你為永琪說了很多話。」愉妃燙傷的手,看起來有些嚇人,她抓著紅顏的手道,「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以怨報德,反過來害你。是我糊塗了,太后那樣一說,我又害怕又動搖,就糊塗了。」
紅顏對老太太,已是心灰意冷,搖頭道:「她還是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