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帝答應紅顏,讓她放手去做,至今已一年之久,倘若去年此時沒有皇后阻攔,宮裡早就沒有忻嬪的身影,該是在紫禁城,或是在這圓明園見不得人的地方,慢慢終結她的一生。
「也好,這幾年宮裡最大的事,就是太后的七十大壽,我們坐享其成,她受累了。」紅顏往自己的屋子裡走去,櫻桃跟上來,聽見主子吩咐自己,「等我與永瑆商議好,你就傳話給何太醫,只要讓她睡不著就好。」
「奴婢知道。」櫻桃答應著,但忍不住嘀咕,「殺雞焉用牛刀,主子為什麼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
「我要讓太后娘娘看清楚。」紅顏道,「不然走了忻嬪,不知還會再來什麼人,從今往後只要我活著,這六宮的事必然都在我手裡,我希望她老人家能明白,我會一輩子敬重她侍奉她,她是這宮裡至高無上的存在,希望她不要再給我添麻煩。」
「倘若太后娘娘執迷不悟呢?」櫻桃問。
紅顏苦笑:「其實太后比誰都明白,何來的執迷不悟。」
且說太后大壽當日,阿哥公主們無憂無慮地玩耍了一整天,但隔天就要回書房收心。而十一阿哥的書法一直由紅顏輔導,他時常會在紅顏屋子裡寫字,今日則是紅顏特地把她叫來,一面寫字一面提起之後該做的事,永瑆平日裡瞧著像是把這件事忘了,實則是信守承諾等著紅顏吩咐他,很穩重地說:「令娘娘,我一直在等您呢,我還以為您忘了。」
「怎麼會忘,每年三月都是你十四弟的忌日,我怎麼會忘記。」紅顏溫柔地說,「永瑆,你若有任何的不願意,立刻告訴我,能不把你牽扯進去才是最好的。我到現在依舊很不安,不知你額娘在天之靈,是不是正在責備我。」
永瑆卻道:「雖然記憶早就模糊了,若非見畫像根本想不起來額娘長什麼模樣,可我還記得額娘喊我的聲音。四哥和八哥更是記得很清楚,八哥現在還會想額娘,雖然宮裡人都說額娘霸道蠻橫,沒有人喜歡她。可她是我們的額娘,額娘死得不明不白,我和八哥都想著要給額娘一個交代,可是四哥管得緊,甚至每年忌日都不許我們提起額娘。四哥太膽小了。」
還記得紅顏還是宮女時,富察皇后的大宮女寶珍忌憚自己要將她取而代之,聯手彼時的嘉嬪加害自己,千鈞一髮的時刻是傅恆救了自己,於是這纏纏綿綿至今的情意,以及紅顏大難不死所謂的必有後福,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寶珍早就消失了,富察皇后和嘉貴妃都不在了,正如曾對純貴妃的禁錮,她在世時所有人都記得她,而她一走,人人都將她遺忘,紅顏仔細想一想,除了那件事,竟也記不起嘉貴妃曾經刻薄她時說些什麼了。
「要讓她活著,別讓太后忘了她。」紅顏自言自語,很輕的聲音沒有讓永瑆聽明白,她收起永瑆寫的字說,「我筆力不足,再教你往後的字會有些娘兒氣息,回頭讓皇阿瑪為你請好的先生,好好指點指點。」
永瑆謝過,想了想,好奇地說:「令娘娘您知道嗎,皇后娘娘的字,是跟富察家學的。」
紅顏一愣,甚至有些緊張,永瑆把十二阿哥臨摹的字體富察德敏也會,但一個說是學皇額娘的,另一個卻是學爺爺的,後來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年幼時在富察家跟著德敏的太祖母學的,這裡頭有些複雜,永瑆只是笑:「永琪不高興,說往後不讓德敏再寫他爺爺的字體,永琪也不寫了。」
「是嗎,怪不得聽說皇上為十二阿哥另請了先生。」紅顏敷衍著,哄了永瑆道,「這是中宮的事兒,咱們不管,你若想學更好的,我與你額娘去與皇阿瑪說,你只管大大方方地說就好。」
此時小七在門前探頭探腦,好不耐煩地說:「十一哥你怎麼還沒好,我們等著你用膳呢,快來。」
紅顏笑問:「怎麼不請額娘去用膳。」
小七笑:「皇阿瑪一會兒要來,額娘來做什麼。」便跑上來拉著永瑆出去,撂下紅顏不管。
這夜皇帝來,提起容嬪冊封的事,說太后今日要見他,必然是要為忻嬪也求晉封,皇帝以忙碌為由沒有去見太后,這會兒與紅顏道:「額娘若是找你的麻煩,你也只管與她打太極,過陣子她也就淡了。」
「臣妾要在臘月前,把忻嬪送回紫禁城。」紅顏卻突然道,「承乾宮是昔日孝懿皇后住過的地方,不宜讓她養病,臣妾另外安排了處所給她住,不知要不要皇上點頭?」
弘歷愣了愣,那麼久了,她以為紅顏已經放棄了,以他的個性是絕不會主動提起來問到底怎麼回事,萬沒想到,她竟然還惦記著。細想想,太后千秋剛過,她該是顧及太后過壽的心情,一直等到現在。
「之後宮裡會有些波瀾,會有些不該被提起的事提出來,會牽扯一些人。」紅顏微微垂著雙眼,看著皇帝胸前金燦燦的團龍,繼續道,「皇上若信得過臣妾,一切由臣妾來收拾,皇上若信不過的,不願惹麻煩的,就此打住也來得及。臣妾只求皇上一句示下。」
弘歷不語,彼此沉吟半刻,皇帝拉過她的手道:「你知道的,朕……的脾氣個性,不知道之後會看見什麼光景,巴不得你就此打住。」
紅顏淡然一笑:「臣妾猜到了。」
弘歷好不服氣,無奈地說:「可是朕答應了你,哪怕將來依舊會讓你覺得朕不可靠,這件事絕不反悔,你去做吧,若是鬧得收拾不了了,還有朕呢。在你眼裡,朕不就最擅長粉飾太平,能把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事,嚴嚴實實地遮掩起來。」
乍聽這句話,紅顏心裡一驚,可見皇帝的眼神那麼真誠,知道他是剖開心扉的,便笑道:「那倒也不是,皇上哪有這麼不堪?」
弘歷摟過她的腰肢說:「蹬鼻子上臉,敢說這樣的話,你就不怕朕翻臉走人。」
紅顏有心哄皇帝高興,以求成全自己的願望,怎麼會真的讓皇帝翻臉走人,柔軟的手指在弘歷胸前輕輕一撫,便勾出皇帝幾分魂魄,她笑著:「今晚可走不得,臣妾捨不得。」
弘歷毫不客氣地說:「你是有事求朕了,才來哄朕高興,這幾年心思都放在孩子們身上,你以為朕不知道。」
可眼前的人兒風情萬種,歲月在紅顏身上留下的不是衰老,而是讓她在不同的年紀裡,綻放不同的美麗,二十多年在一起,依舊能讓皇帝怦然心動,只見紅顏溫柔如水:「把心思放在孩子們身上,不過是借口罷了,是盼著皇上少些房事修身養性,十年二十年後,還能龍馬精神。」
弘歷大笑,責備紅顏為了達到目的什麼話都能說,兩人真真假假也不知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正經,可正因為彼此都敞開心扉,根本不需要追究這些事,早已沉浸在眼前的曼妙美好中。
那之後,皇帝數日都在令貴妃身邊,白日裡總是推諉朝務忙碌,沒有去見太后,忻嬪每天到凝春堂等候,始終沒有結果。雖然太后有權影響妃嬪晉陞的事,但她也不能獨斷專權,而弘歷這樣的態度,明擺著是不答應,太后心裡更明白。
這日依舊是空等,吳總管親自來說皇上要見幾位蒙古王爺,不能來凝春堂請安,他走時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忻嬪,著實唬了一跳,那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眼圈的烏黑,凹陷的雙眼和臉頰,彷彿幾天不吃不喝不睡一般,這樣的尊容叫皇帝看見,又要把皇上嚇著了。
太后似乎是每天看著,已經習慣了,吳總管走後,她懶懶地說:「你也退下吧,皇上今日是不會來的,你快回去歇一歇。」
忻嬪起身,顯然腳下虛浮無力晃悠了一下,對太后道:「您若沒有吩咐,臣妾就退下了。」
「你是不是好幾天沒睡了?」太后道,「讓太醫給你開安神的藥,你這模樣……還是不要見皇帝的好。」
「太醫開藥了,可是臣妾還是睡不著。」忻嬪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早已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數日不眠的她,彷彿游離於這個世界。
太后喚來華嬤嬤,讓她請自己的御用太醫去為忻嬪診脈開藥,打發了人離去,卻對華嬤嬤感慨:「空床冷枕,當然睡不著,當年我在王府勞心勞力,協助福晉打點一切,可先帝也眼裡只有福晉賢惠,看不到我的辛苦,忻嬪的心情我能體會,比誰都明白。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世上就剩下『不公平』了。」
嬤嬤勸道:「忻嬪怎有資格與您相提並論,您是有福之人,您看看壽宴那日的排場,全天下都拜服在您的腳下,從古到今,能有幾個人如您這般尊貴。」
太后頗有些得意,可還是搖頭:「我不如意的事到底還有,聽說孝莊太后當年,康熙爺沒有一件事不順著她,你看我,皇帝都幾天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