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晚輩,向中宮請安,是道理亦是規矩,不能因為和敬是富察皇后的嫡女,就不將繼後放在眼裡。雖然和敬的確從沒把那拉氏放在眼裡,也不至於公然做出輕賤皇后的事,但她本不情願回來,回來了又不情願應付這麼多的人,而應付了這麼多的人,偏偏又被十二阿哥說這樣的話。什麼中宮,什麼皇后,什麼皇額娘?
「我一直只知道長春宮是中宮,長春仙館是中宮,幾時,翊坤宮也成了中宮?」
和敬居高臨下,對年幼的弟弟說出這番話,雖說是弟弟,可他們叢無半點手足情分,而永琪比和敬的長子還小,在她眼裡根本就是當晚輩看待,哪裡來什麼同輩之間的互敬互愛。
一語出,四下嘩然,雖然大部分人都不曾「尊敬」皇后,但皇后畢竟是皇后,豈能失了皇家的體面,即便是敷衍,也要敷衍得漂亮。可和敬就這麼說出口,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直把永琪逼得臉色漲紅,小傢伙不服氣地想要頂回來,「我額娘……」
可是被越前而上的愉妃攔下了,她好脾氣地笑著:「皇姐這不是要去了嗎,永琪啊,你攔在這兒,皇姐怎麼去?」她一面給自己的兒媳婦使眼色,青雀上前來,攙扶了和敬道,「公主,您這邊走。」
四福晉和三福晉見狀也擁簇上來,和敬幾乎是被弟妹們推出去的,那頭愉妃不知在安慰永琪什麼,旁人臉上的尷尬她也看不到,紅顏更是被人牆隔開,等和敬回過神,她已經在殿門外了。
「我自己會走,不必你們送了。」和敬好不耐煩。但目光忽地落在青雀身上,方才彼此見禮時就聽青雀自報家門,知道這就是皇額娘身前最後抱過的孩子,她這會兒才有機會仔細地打量她,本想問些什麼,可後面有人跟出來了,和敬不願被她們問長問短,便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且說三福晉在皇子福晉中居長,可到了和敬跟前,也要喊一聲姐姐,自然是和青雀她們一樣大氣不敢出的,眼看著和敬離開,彼此都鬆了口氣,四福晉唏噓道:「當眾說這樣的話,也就是皇后娘娘性子好不計較,換做旁人……」
三福晉輕聲道:「不是性子好壞,說到底,還是份量輕重。」
此刻越來越多的人出來,各種各樣的議論都有,十二阿哥亦是聽著這些閒言碎語離開的寧壽宮,但愉妃和舒妃都出來了,卻不見紅顏的身影。難得的,太后竟主動把她留下了。
剛才還烏泱泱擠滿人的殿閣,一時變得空蕩蕩,人多嫌熱,這會子覺得呼吸也自在多了,可上座的目光卻死死地壓迫著,太后冷然道:「這宮裡上下,和敬與你最親,也最聽你的話,想必你們之後還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令貴妃,別怪我不提醒你,你最好別亂了分寸,對和敬說些不該說的。」
紅顏躬身道:「請太后娘娘明示,臣妾必當謹慎。」
太后見她這態度,越發不客氣,說道:「中宮畢竟是中宮,容不得任何人輕視,將來你要爭什麼搶什麼,我一把年紀了也管不著,可眼門前的事,你若敢挑唆和敬對中宮不敬,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別怪我不客氣。」
這話不好聽,又直接又不客氣,可紅顏什麼難聽的話沒聽過,這幾句反倒是提醒了她一些事,她心裡的確該有分寸,和敬不是小姑娘不是小孩子了,她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對別人有很大的影響。她躬身道:「臣妾謹記教誨,臣妾若有不足,還請太后娘娘多多指點教導。」
太后微微挑眉,最恨紅顏這在她看來是惺惺作態的恭敬,揮手道:「跪安吧。」
隨著六宮散出去,和敬對永琪說的那番話,也傳遍了紫禁城上下,比不得圓明園裡接秀山房像世外桃源般隱居一隅,翊坤宮就在西六宮中間,妃嬪們就圍著皇后居住,而今翊坤宮又沒了花榮主持一切,這樣的事很快就傳到了皇后跟前,而很快又有人傳話出來,說十二阿哥回到翊坤宮後,對著母親哭泣,說自己是嫡皇子但不被人放在眼裡,那些人連皇額娘都不放在眼裡。
雖說事情的起因是和敬的一句話,但這的確又是宮里長久以來就有的事,只不過其他人從前不敢在明面上對皇后不敬,可十幾年來,多少人在心裡都沒把她當回事,這種心思在心裡待久了,已經挑唆可就藏不住了。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昔日皇太后為了支持富察皇后,不惜將孱弱的高貴妃逼得抑鬱而終,高貴妃本是老實懦弱之人,即便如此也容不得。但現在,令貴妃與皇后幾乎平起平坐,且令貴妃有本事有手腕,更重要的是帝王恩寵經久不衰,但太后對令貴妃的打壓,純粹出於私怨,對於皇后無半點助益。好些人都只知令貴妃不知有皇后,什麼事都跳開中宮,先考慮延禧宮。
現在把話說開了,和敬一句不知翊坤宮也是中宮,頓時叫宮裡宮外的人,都等著看熱鬧。
養心殿裡,紅顏和太后先後派人傳話來,太后態度強硬,要弘歷為中宮正名,紅顏卻是溫和的話語,說她會盡力安撫皇后並勸說和敬,女兒才回來第一天,就惹出這樣的麻煩,吳總管見皇帝愁眉不散,悄聲道:「萬歲爺,奴才說句話,您看合適不合適?公主的脾氣,打小兒就是這樣,要公主改怕是皇后娘娘在世也難。公主好不容易回來了,總不能再讓她為了這點小事生氣而再回草原去,依奴才看,您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且不說別的,皇后娘娘自己就根本不會在乎,只要娘娘不在乎,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這事兒您當回事兒,旁人就跟著瞎起哄,您這兒淡淡的,誰還敢惹是生非。」
弘歷悶聲道:「是這個理,只是……」他一歎,「太委屈皇后,皇后何辜?」
這句話,皇帝也對紅顏說了,當從弘歷口中聽到這四個字,紅顏心裡竟是一暖。皇后真的無辜,且不論傅二爺的事,這位從做側福晉起,到後來的嫻妃,到如今的皇后,她沒有半點對不起人的地方,也沒有害過任何人。據說當年蘇氏懷著三阿哥時正逢先帝不豫,還是側福晉主動照顧她才得以平安生產,這麼多年來,她也溫和地對待所有人,至少富察家的人之外,誰也沒資格說她半句不是。紅顏也一直將她當中宮正室敬重著,但別的人就難說了。
弘歷說:「和敬才回來,這些事先撂著吧,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大抵是被永琪逼了才說出口的。別大驚小怪的,朕不在意,想必皇后也不在意。但皇后不在意是她脾氣好,不要讓別人真的輕賤了她,朕對皇后並無不滿,別人又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紅顏都應下了,因見皇帝心中對此事是非分明,竟莫名有些高興,即便忻嬪逃匿的事至今沒個說法,她也不那麼寒心難過了。好歹皇帝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宮裡那麼多妃嬪,但凡不是蘇氏戴佳氏一類,這麼多年都是得到皇帝善待的,無論如何,她依靠的這個男人的心還是暖的。
宮外頭,和敬離開紫禁城後,先去了舅舅府上,探望大腹便便的舅母,笑歎連自己也三十多了,可舅母還是從前的模樣,一樣的明艷美麗,彷彿歲月從未在她身上流逝。而如茵見到和敬,也是一恍惚,好像當年皇后娘娘在世一般,母女間的神形氣質竟如此的想像。
傅恆因有許多事要交代,夜裡歸來時外甥女已經回公主府去了,如茵陪著他在桌邊用膳,看著他狼吞虎嚥,溫柔地勸著說慢點吃,只等丈夫有七分飽,才開始說白天的事,說道和敬在宮裡問十二阿哥翊坤宮幾時成了中宮的話,她歎道:「你看連我都知道了,京城裡怕是傳遍了,明兒你們早朝,大人們一定都會議論,皇后娘娘也怪可憐的。」
傅恆沒接話,繼續吃碗裡的飯菜,如茵在旁輕聲道:「我是不是說錯了,在你心裡,也無人可以替代姐姐對嗎,只有姐姐才是唯一的皇后。」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若非這位皇后,二哥家裡不至於如此。」傅恆道,「可撇開這件事,她身上從無不是,我也很矛盾,或許像和敬那樣乾脆些,倒好了。」
如茵道:「別的不說,我就擔心紅顏姐姐會夾在中間難做,那拉皇后對她信任倚重,可公主與姐姐感情也深,若是我,必然就為難了。不知姐姐如何看待,想必少不得還要給皇上一個交代。」
傅恆道:「是不是和敬不回來才好些?」
如茵抿著唇,似乎有不合適說出口的話,她緩緩搖了搖頭,到底開了口:「難道讓中宮易主嗎,只有讓公主改一改性子,這陣風波若過去也罷了,若是過不去,公主不低頭,難道還讓皇后娘娘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