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丈夫頂著酷熱歸來,如茵心中的戾氣化了一半,她問傅恆怎麼向皇帝告假的,傅恆坦率地道:「就說你病了。」
如茵苦笑:「你這樣一說,紅顏姐姐就該擔心了。」
傅恆道:「不如隨我一同去承德,實在不放心郡主,把她送回王府就是了。」
「怎麼能做這樣的事,親家該如何看我們,福靈安跟著皇上和你東奔西走,小夫妻聚少離多,我已經覺得愧對兒媳婦,還要讓親家在背後說我們的不是?」如茵不耐煩地說,」你們男人家看待事情,都不用腦子想一想。」
「自然是你思慮周到。」傅恆愧疚地說,「有你操心這些事,我從來也沒仔細想過該怎麼做,也再也不擔心什麼人情往來。」
「我若死了呢?」如茵沒頭沒腦的一句。
「你又胡說了,真當我不會生氣嗎?好好的把自己弄病了,讓你跟著我,你又不樂意,到底要我……」傅恆急得站了起來,這些日子夫妻之間的微妙氣氛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敢去捅破那層紙,他根本不知道那層紙的背後,如茵究竟知道些什麼。
「你瞧瞧,大熱天的,急得一身汗。」如茵讓傅恆坐下,親手為他擦拭汗水,軟軟地說,「你還不知道我?我就是想你了,還能怎麼著?」
傅恆稍稍平靜些,溫和地說:「我不好,還衝你發脾氣。」
如茵笑道:「好些日子沒見你發急了,真有意思。」
傅恆卻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神情,但夫妻倆終究沒捅破那層紙,傅恆只道:「我陪你兩天就回承德,夏天就快過去了,皇上很快就回京,到時候我天天陪著你。」
如茵點點頭:「皇上若是問你我好不好,必然是姐姐問的,你照實說就是了。至於我和姐姐之間的事,我們另有書信往來,你不必擔心。」
傅恆不再多餘,耐心地陪在如茵身邊,可如茵從前有什麼不高興的,丈夫一哄她就好,但這兩個晚上依偎而眠,她卻仍舊不踏實。她從前有心事還能對紅顏說,可現在呢,難道去告訴姐姐,傅恆為了她而殺了五阿哥?
送丈夫回承德的那天,她站在門前看著傅恆策馬揚鞭而去,那迷眼的塵土將丈夫的身影遮擋,如茵無意識地追著丈夫跑了幾步,透過塵土隱隱約約看到傅恆,她才覺得心安。她不能不把這些事放下,不能永遠梗在心裡,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有一天再也看不清自己的男人。
「福晉,太陽毒,咱們回去吧。」侍女打傘而來,為如茵遮陽。
「備馬車,我要去圓明園。」如茵道。
「圓明園?可是皇貴妃娘娘她不在……」侍女們覺得好奇怪,但主子給了很簡單的答案,她是去平湖秋月探望溫惠太妃,是受皇貴妃的囑托。
帝妃不在的圓明園,格外清淨,自然平日裡這偌大的園子,也很難從某個角落傳出什麼動靜,毒辣辣的太陽讓人透不過氣,平湖秋月果然如世外桃源一般,如茵才走進,就覺得心曠神怡,燥熱的身子和心都冷靜了。
老太太正在涼榻上假寐,聽得腳步聲微微睜開眼,見是如茵,不免驚訝:「孩子,你怎麼來了,這大熱的天,沒跟著紅顏一起去承德避暑?」
「給太妃娘娘請安。」如茵行禮,而後坐到太妃身邊,笑道,「郡主懷著孩子,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我就沒去承德。皇貴妃娘娘很惦記您的,托付妾身得空兒來瞧瞧您,可是天熱,我也懶得動,這會子才來看您。」
太妃笑道:「我好好的,你不必操心,果然是天熱,自己也要保重,今日來過便是了,入了秋再來看我不遲。」
如茵道:「帶了些酸爽的小菜,也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但這大熱天裡就著粥吃,比山珍海味還好呢。」
太妃瞇眼笑道:「宮裡的醬菜醃菜都吃絮叨了,正想嘗一口新鮮的。」
如茵便與其他宮女一同準備,端來涼得剛剛好的粳米粥,將各色小菜擺了七八碟,如茵小心翼翼地伺候太妃用膳,老太太一高興吃了大半碗粥,心滿意足地說:「就怕吃多了,等下睡不踏實。」見外頭太陽換了方向,便說河邊有陰涼地,要去走走好消化。
太妃走路很慢很慢,兩三步就要停一停,可老太太精神極好,硬是走到了河邊,那溫暖的風撲在身上,收了汗也不會覺得冷,水面波光粼粼,看得人犯迷糊,太妃笑道:「多看幾眼就困了,如茵你覺得奇怪不奇怪,越是亮眼光明的地方,人反而會閉上眼睛不敢多看,倒是黑暗裡能睜大眼睛,即便看不見,也能睜大眼睛。」
如茵呆呆地看著太妃,太妃笑道:「你是不是有心事,剛才看你擺小菜時,同一件東西擺了兩碟,後來發現碟子不夠放再回過來看,半天也沒看出是哪裡多放了,於是你又拿了個碟子,直到我吃完了,你也沒察覺同一件小菜擺了兩份,你還一模一樣地夾給我吃過。」
「娘娘恕罪,是妾身糊塗了。」如茵低垂下腦袋,可心裡頭翻江倒海,已經忍不住了。
「你十幾歲咱們就認得了,如今都是做祖母的人了。雖然往來並不頻繁,可比宮裡那些妃嬪比皇室那些晚輩要親厚得多,我不該以長輩自居,可是如茵啊,若是心裡有不痛快,就告訴老祖母吧。」太妃娘娘溫和地笑著,「我耳朵聾了,未必能聽得見你說什麼。」
如茵眼中已泛起淚花,她攙扶太妃在烤得暖洋洋的石凳子上坐下,太陽已經換了一邊,水面上暖風陣陣,倒也愜意。如茵見週遭無人,便漸漸放下心裡的防備,慢慢說道:「當年在瀛台,妾身突然抱著孩子來向您和壽祺太妃請安,您和壽祺太妃就不覺得奇怪嗎?那時候傅恆在朝堂上剛剛展露頭角,充其量就是皇后娘娘的胞弟,怎麼也不該這樣自以為是的。」
太妃笑著點頭:「那麼多年前的事,早就不記得了。」
如茵苦笑:「可是妾身永遠不會忘記,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看到姐姐的模樣,而當時我根本不是來向您二位請安的,我只是想看看姐姐,也讓她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比不上她。」
太妃的目光,卻不知不覺游離在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彷彿如她所說的,她耳朵聾了,未必能聽得見如茵在說什麼。如茵無奈地一笑,但說出了口,就再也沒停下。
如茵不記得自己說了多久的話,可心裡的苦澀都吐出來了,太妃偶爾笑一笑,偶爾拍拍她的手背,什麼話也沒說,如茵也不知道太妃能聽見多少,可是這是她第一次有勇氣告訴別人,自己心裡壓抑多年的不甘心。她怎麼會真的大度到了,完全無所謂呢。
太妃的宮女見她們出來久了,來問要不要回去歇著,如茵該說的也說了,就與眾人一道擁簇太妃回來,太妃懶懶地躺上涼榻,自嘲道:「真是老了,坐一會兒就渾身不自在,這樣躺著才好,一點點力氣都沒了。」
如茵在一旁道:「都是我不好,讓您受累了。」
太妃笑悠悠摸著她的臉頰說:「雖說是做祖母了,肌膚還這樣細嫩,如茵啊,其實剛才你說了什麼,我大多沒聽見。」
如茵苦笑:「是。」
太妃道:「但有句話,一定要說。」她讓如茵湊近些,說道,「你若一早就對傅恆說,讓他放下,你猜會是什麼結果?」
如茵一愣,太妃卻道:「我覺得那孩子,他一定就會放下,為了你也好,為了紅顏也好,他一定會放得乾乾淨淨。是你容許他這麼多年在心裡放著另外一個人,如茵,你不能怪傅恆,可也別怪你自己,因為你比任何人,都愛著你的男人不是嗎?」
如茵熱淚盈眶,抿著嘴怕自己會哭,用力地點了點頭。
「別哭,你是有福氣的孩子,老天爺生就了你,是愛看你笑的。」太妃伸手為如茵抹去沁出眼角的淚花,說道,「傅恆他絕不會背叛你,他也比任何人都愛著自己的妻子。」
離開圓明園時,已是日近黃昏,進門時的心情與此刻截然不同,要說放下了倒也不至於,可是如茵的確覺得心裡透亮多了。何必把一切分得清清楚楚,那樣反而連睜開眼睛的勇氣都沒了,那五阿哥的事,今日向太妃提過,她就決心永遠忘了。
馬車回到富察府,如茵才進門,家裡的人就迎上來說:「福晉,紫禁城裡剛剛傳來消息,皇后娘娘病了。」
如茵心裡一緊,忙吩咐人為她安排進宮探望,見了面才知道皇后今天突然有興致去御花園走走,大概是許久不出門體力早已跟不上,加上日頭毒辣,硬生生在外頭中了暑期,是昏厥著被人送回來的。如茵來時皇后還昏睡不醒,渾身滾燙得如火球一般。
「傅清哥……」如茵坐在床邊時,聽見了皇后很輕很輕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