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
楊姑姑在庭院裡燒著熱茶,招待陸貞。陸貞看著被煮得上下翻滾的茶水,悶悶地說:「姑姑,我不明白,我對她們客客氣氣的,可為什麼她們當著我的面一套,背後又一套?那玲瓏每天笑得跟花一樣,口口聲聲大人長大人短,可暗地裡卻指使那些宮女對我陽奉陰違……」
楊姑姑搖著頭,「你呀,還真是不懂官場上這一套。我問你,要是你在青鏡殿當了五年的差,眼看就能出宮了,第六年上,卻來了一個年紀輕輕的貴妃,每天讓你有事沒事擦一百遍地板,洗二十次衣服,你高興不?」
陸貞脫口而出,「哪會有這樣發瘋的人啊……」
楊姑姑笑著說:「在司寶司那些宮女眼裡,你就是這個瘋女人!司寶司管著金銀珠寶,是六司裡最有錢的一司,人家說,從那些杯盆碗盞上隨便摳摳,都能找出一錢金粉來!你一去就查賬,前朝的積弊固然是被你清乾淨了,那本朝人家的生財之道呢?陸貞,你記住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
陸貞這才回過神,想了一會兒,說:「姑姑您說得對,可我總不能就這樣服軟吧?」
楊姑姑說道:「人得先學會服軟,以後才能剛強!我沒說你查賬不對,但是得用對方法。我聽說,你前兒還客客氣氣地叫她們姐姐?」陸貞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點了點頭。
楊姑姑點醒她,「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個掌珍,哪能隨便叫宮女們姐姐!她們看你年輕好說話,以為是個好對付的,所以才敢不把你的話放在心裡。依我說,你就挑出幾個刺頭來,好好地打一頓殺威棒,看誰還敢糊弄你!」
陸貞一愣,有點遲疑,「打人?不行,我下不了這手。」
楊姑姑冷笑一聲,「別忘了,這可是在宮裡,只有恩威並施,有賞有罰,人家才能服你!」她淡淡地說完話,洗過了一遍茶葉,給陸貞倒了一杯新茶。
陸貞兀自重複著楊姑姑的話,「有賞有罰,恩威並施……嗯,可是姑姑,我之前挨過一次刑杖,知道被打在身上有多痛。三天之前,我和她們一樣都是宮女,所以,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隨便打人板子的事。」
楊姑姑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你啊,善良是好事,可要老是這麼心軟下去,以後可怎麼往上爬呀?」
陸貞兩眼發亮,堅定地說:「姑姑,為了早日晉陞,我會用盡全力,可是我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絕不害人!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人,總有一天會被那些被踩的人丟下來。我要走得穩穩的,絕不讓自己的步調掌握在別人手中!」
她回屋自己想了一番主意,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司寶司的正殿召集所有的宮女,堂下提前放了兩把刑杖。眾宮女雖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都沒有頭一日那麼放肆,只是用害怕的眼神看著她,不停地交頭接耳。
陸貞掃視在場的人,「各位請少安毋躁。」
在場的人果然立時靜下了。陸貞心裡淡淡一笑,沉著地說:「前些天,我想把司寶司的舊賬都清查清楚,但後來發現,不但賬目沒查清,有些人還藉故消極怠工,對我的命令陽奉陰違。」她的眼神落在琳琅和玲瓏身上,看到她們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又說:「於是昨天晚上,有個朋友就勸我,對於那些害群之馬,最好打她二三十刑杖,想必她們也就會安分點了。」
此言一出,琳琅嚇得站都站不住了。陸貞話音一轉,「不過,我陸貞從來都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人。」她看宮女們都鬆了一口氣,又說:「所以,我決定以身作則,這一次,和大家一起查賬。本司六十八位宮女,由各部掌事姑姑帶領,分為五組,每組各自負責一年的賬冊。大家只需要把有問題的項目單列抄錄在其他紙上,以後查證即可。但如果被我發現哪一組的賬冊數目有出入,此組的年俸就盡數罰沒,充入公賬。」
一行人沒想到陸貞會這麼說,一時間無人出聲。陸貞又說:「自前朝起,司寶司的賬目共有兩百冊,大家齊心合力,想必一定能在十二個時辰內查閱守畢。在此期間,未經允許,大家不得擅離職守,否則……好了,大家盡快動手吧。」
琳琅忍不住問道:「大人,十二個時辰都不許我們離開?那中飯和晚飯怎麼辦呢?」
陸貞嘴巴上淡淡地說:「為主分憂,哪還能光顧吃喝?大家要查不清賬,自然只能餓著了。不過你放心,我也和大家一樣,賬目查不清,絕不吃任何東西,這才叫以身作則。玲瓏,你說對不對?」她凌厲的目光卻是落在了一言不發的玲瓏身上。
玲瓏心裡一驚,看她把矛頭對準自己,知道她看穿了之前宮女們消極都是自己煽動的結果,但此時大家話都沒有說破,顏面好歹還在,她只能上前施禮道:「大人說得對。」
她這番話說得極為苦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人又去打量陸貞,良久才反應過來,拿起一本賬冊檢查起來。很快,大家都陸陸續續地跟著行動起來。陸貞微微一笑,捧起一本賬冊開始仔細查看。整個房間裡,只剩下翻動賬本的聲音。
一會兒,一聲尖叫劃破了安靜,「啊!怎麼會這樣!」眾人的目光投向那出聲的宮女身上,玲瓏一聲怒喝,「怎麼了?」
那宮女年歲還小,平日裡就畏懼玲瓏,眼看她厲聲呵斥自己,嚇得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大人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陸貞走上前來,原來那宮女不小心把墨池中的墨潑在了賬冊上,賬冊中整整兩篇都被塗污了,上面的字跡,已然是一塌糊塗。
玲瓏走到陸貞身邊,看到她手裡的賬冊,眼珠一轉,「你好大膽子!我看你分明就是心中有鬼,怕大人查出什麼破綻,這才故意塗污了賬冊!」
那宮女不知玲瓏為何一下轉了口風,瑟瑟發抖道:「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沒有那樣做!」
玲瓏卻堅持說道:「哼,你以為大人會輕易被你蒙騙嗎?大人,這種人就應該好好懲罰一下!」她一心要挑起女官和宮女的矛盾。
陸貞翻了翻賬冊,輕描淡寫地說:「好了,多大一件事,值得這樣小題大做?琳琅,你去把這本賬冊放到外面院子裡曬一曬。」
琳琅還兀自愣在那裡,不明白陸貞為什麼讓她這麼做。
陸貞又說:「就算是被墨塗污了,等紙干了過後,對著太陽照一照,原來的字也還是能看清楚的。我小時候寫字也老愛打翻硯台,這個辦法一直挺管用。」
這下玲瓏也愣了,「可是大人……」
陸貞早看出了她的用意,本以為自己倒退一步,大家各自讓一讓就好,沒想到她仍然不死心,語氣也不客氣起來,「好了!這本賬簿是十三年前的,那會兒她還沒進宮呢!難道她是為了前朝的哪位宮女遮掩,才故意要弄污這本賬冊?」
玲瓏被陸貞問得無話可說。那宮女看平日裡總是欺負自己的玲瓏說不過大人,感動得立刻就哭了,「謝大人明察秋毫,奴婢真的只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陸貞看她這番形態,便知她平時在兩個大宮女手下積弱良久,好言好語安慰她,「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過你弄污了賬簿,也該處罰。嗯,這樣好了,就罰你連續三天幫大家打洗臉水吧。」
那宮女一邊哭一邊給陸貞磕頭,「謝謝大人,奴婢……奴婢一定會好好做的!」心想這個大人真是好人,比玲瓏她們好多了,還一點架子都沒有,自己以後一定要效忠大人。就在這短短一瞬,殿上的其他小宮女也都存了類似的心思,看向陸貞的眼神友好了許多。
陸貞緩緩看著她們,「今天,我請各位來查賬,不是要跟各位為難的,我是只想查清楚,現在我接手的這個司寶司,到底有多大的家底?我知道,司寶司的賬冊混亂,已經是多年的積弊了,並不全怪大家。但越是如此,我們就越有必要趕緊將這些賬冊理清。這就好比一個慢慢長大的膿包,雖然現在還沒有發作,可它總有破的那一天。與其等別人來清查,不如我們現在就自己狠心把它挑破!」
眾人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已對她不再懷疑。陸貞又看向玲瓏,揚聲說道:「當然,挑的時候,總是會有些痛,可這膿只要能流出來,總比什麼都不做強!」玲瓏自然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有點不服氣地低下頭不去看她,陸貞又說,「我對天發誓,無論查出來多少虧空,我陸貞都絕不會歸罪於各位,因為今天我們要做的事,僅僅是查賬,絕不是想給大家穿小鞋!」
她這話一出,又立刻補上一句,「今天第一個查完自己年份賬冊的小組,賞黃金二兩!第二名,賞黃金一兩!第三名,賞黃金半兩!」宮女們沒想到查賬還有黃金拿,都呆在了原地。
陸貞故意拖長了聲音說道:「怎麼?嫌不夠?」
眾宮女這才反應過來,人人喜形於色,「夠了夠了,謝謝大人!」
那日聽完陸姑姑的話,陸貞醒過神來,想來大家不配合自己,一來是畏懼一等宮女的壓力,二來府裡有了虧空,人人都脫不了干係,心中自然害怕自己新官上任會拿她們開刀。想通之後,她就決定不追究之前的責任,又用黃金來鼓勵大家認真做事,利字當頭,果然人人都爭先恐後做起事了。
陸貞看宮女們現在跟昨天比真是判若兩人,只剩下琳琅和玲瓏還愣在原地,便走到兩人身邊悄聲說:「我剛才說的話,對你們也一樣算數,以後,就別再給我搗亂了。」
琳琅心中一寒,拉住呆若木雞的玲瓏一起說道:「遵命。」兩人坐在地上開始翻閱賬冊。
陸貞這才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那站在殿門口含笑看著自己的人,不是楊姑姑還是誰?
她含笑快步走到殿外,拉著楊姑姑的手親親熱熱地說:「姑姑,您怎麼來了?」
楊姑姑看她氣色很好,取笑她說:「看你如何大展雄風,降妖除魔啊。」
這下陸貞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地說:「姑姑……」
楊姑姑哈哈一笑,「看不出啊,你訓起人來還挺厲害的。」
陸貞撒著嬌,「平常被您訓得多了,早就學會了嘛。」
楊姑姑慈愛地看著她,「還敢編排我?發黃金這事,我可沒教過你。」這大半年下來,兩人越來越親密,有時候她恍惚就覺得面前這人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
陸貞這才說:「我原先管鋪子的時候就常用這一招。您不知道那些夥計呀,個個都是蚊子腿上想刮油,比她們可精多了。唉,只可惜皇上賞我那幾十兩黃金還沒捂熱呢,就硬生生要少二兩半!」她愁眉苦臉的,好像是從自己身上割掉了一塊肉似的。
楊姑姑被她的俏皮話逗得忍俊不禁,上前去刮她的臉,「你這個財迷,來司寶司還真是對了!本來我還擔心你鎮不住這邊呢。」
陸貞也撲哧一聲笑了,邊笑邊說:「還好,現在還能對付。」
楊姑姑想了想,又囑咐她,「也別把她們逼得太狠了,還有,這事千萬別讓其他司的人知道,不然你叫人家劉司珍怎麼想?」
她處事老道,陸貞感激地看著她,「姑姑,還是您想得周到。」一路把楊姑姑送出了司寶司。楊姑姑本來還擔心陸貞壓不住那幫人精,現在看她處事妥妥當當,也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回用勤院去了。
陸貞送走了她,回大堂繼續查賬,她一絲不苟地做著示範,宮女們自然都不敢懈怠。入夜後,內監們在大堂在周圍點起了燈,燈光照得整個大殿如白晝一般。
陸貞正在專心地查賬冊,忽然感到一陣頭暈,她的身體一歪,手中的賬冊掉在了地上,她彎下腰去撿賬本,一隻手卻止不住地顫抖著。
琳琅和她離得近,早將這一幕收在了眼底,她心中為之一震,緩緩走到陸貞身邊,悄聲道:「大人,已經快子時了,奴婢聽說您大病初癒,實在不適合繼續餓著……要不,奴婢去傳膳,您多少吃點東西?」
陸貞說:「別去。我之前已經說過,賬沒查好之前,司寶司上下嚴禁進食。」
琳琅想了想又說:「這……大人您又何必較真呢?就算您熬得住,她們也熬不住了啊。」
她這句話說得合情合理,陸貞放眼看下去,堂下的宮女們雖然還在強撐著,但有的人不停地揉著肚子,有的人拚命喝著水,有的則神情焦躁。她想了想,問琳琅:「還有多少賬冊沒查完?」
琳琅不解其意,「還有十之二三吧。」
陸貞嗯了一聲,又說:「我說的話不能改,但是你說得也有道理,再這樣查下去,真的會有人會餓暈過去。這樣吧,你和玲瓏去弄些羊奶給大家吧。」
琳琅這才面露喜色,匆匆下去和玲瓏商量起來。玲瓏不禁抬頭看向陸貞,見她面不改色,才和琳琅一起出了門。這個時間御膳房自然是沒有人了,但北齊最不缺的便是羊奶,不一會兒,兩人就返回了,緊隨其後的小宮女捧來好幾壺熱騰騰的羊奶,大殿上頓時瀰漫著一股奶香。每個查賬的宮女都分到了一杯,大家貪婪地喝下,熱乎乎的羊奶一下肚,身體都暖了許多,精神也立刻為之一振。
玲瓏端著一杯羊奶走到堂上遞給陸貞,「大人,您也喝一些吧。」
陸貞卻擋住了杯子,「不用了,我不餓。」規矩是她定的,她可以給手下的人破例,自己卻不能違背,不然以後怎麼立信?不過話才說出口,她的肚子就不爭氣地叫了一聲,陸貞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玲瓏誠懇地看著她,「大人,你這又是何苦呢?」她又把羊奶推到陸貞面前。
不料陸貞卻堅決地搖了搖頭,「真的不用了。讓大家喝羊奶,是不想大家傷了身子,但我自己,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行。」
玲瓏定定地看著她,她在司寶司這麼久,從未見過陸貞這樣的人,她心悅誠服,突然深深地向陸貞福了一福,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看起賬冊。
一邊的琳琅推了推她,「您怎麼不喝羊奶?待會兒可就涼了。」
玲瓏也搖了搖頭,「從今以後,大人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這一天下來,直到凌晨時分,眾宮女才紅著眼睛把各自查好的賬冊交給了陸貞。陸貞強撐著發話,「大家辛苦了,都快回去歇著吧。只是查賬之事,涉及機密,還請大家不要到處聲張,如果人問起,就說我留大家通夜學習宮規好了。」
玲瓏聽出她話裡的意思,心中一凜,這個陸貞這麼精明,自己當初可真是看錯人了,還以為她性子好就是人糊塗,她連忙厲聲道:「聽到沒有了?」
一行宮女都連連稱是。
陸貞柔聲說:「好了,除了輪值的人之外,明天大家都不用來司裡,好好睡一覺吧。」這特赦一下,宮女們一邊答著「謝謝大人」,一邊都先走了。
陸貞揉了揉自己發酸的脖子,拿起了桌上一疊單子看向玲瓏,「玲瓏,你跟我走一趟庫房,咱們還得對著實物好好算一算,看看這虧空到底有多大。」她看出玲瓏為人強悍,做事也利索,是一個好幫手。
兩人一路回了寶庫裡,一樣一樣查找著。玲瓏指著手裡的一張單子說:「天保三年差了五十兩黃金,天保四年正如大人先前所說,差了一隻玉環,不過後來我們又查到內府局補來的條子,說是陳妃娘娘那隻玉環被二公主無意打碎了。至於皇建元年的赤金……」她說到這裡,略一遲疑,臉上撲滿了紅暈,「求大人恕罪,那多出來的八錢損耗,是被奴婢和幾個大宮女按老規矩私分了。」
陸貞看了她一眼,「你肯說實話,我已經很滿意了,以往的事,我不想追究,可那些老規矩,以後也請你們別再提起。從今往後,司寶司的賬目一定要清明。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你們的損失,我自然會想辦法慢慢彌補。」
玲瓏連忙給她施禮道:「謝大人饒命之恩,大人,奴婢和琳琅之前對您多有不敬,還請大人恕罪。從今往後,奴婢們一定對大人忠心不貳,再無怨言。」
陸貞伸手扶起她,「好了,我也是剛從宮女升上來的人,大家都不容易,這些話,以後就不用說了。」她這番示好,讓平日裡能言善語的玲瓏也失語了,只是感激地看著她。
陸貞一邊翻賬單一邊頭疼欲裂地說:「哎,賬雖然是查清了,但這麼多虧空,要怎麼才填得平?」
寶庫裡的事,玲瓏自然是一清二楚,她看陸貞犯起了難,微微一笑,指著角落裡的幾個大箱子說:「這倒不用擔心,咱們賬上查出的虧空雖然不少,可盤存的時候,在庫裡找到了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年交進來的,賬上根本就沒有記錄。我看過了,裡面的好東西還真不少。」
陸貞一下喜出望外,不禁問道:「真的?」看到玲瓏投來的肯定目光,她快步走過去,一把啟開了箱子的鎖,裡面金光閃閃的各色珠寶一下亮花了她的眼。
她這才放下了心,「太好了,這些肯定能填平賬上缺的金銀。至於其他不夠的首飾擺件,也要趕快叫營造部的人加緊補做……」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覺得兩眼發黑,緊跟著,她就暈死過去。
待她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就是丹娘嗔怒的臉。四下裡燈火通明,陸貞不禁心裡苦笑,原來自己都睡了一天了。
看她醒了,丹娘趕緊把她扶坐起來,又給她端來一碗粥,責備道:「你怎麼就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還沒喝夠藥啊?才去司寶司幾天就餓暈了,讓別人知道,還不得笑話死!」
陸貞看她絮絮叨叨說個不休,趕緊岔開話題,「喲喲,一當上姑姑,你就嘮叨起來了。這麼會管我,那前些天,是誰指揮著人淘池子,結果踩在青苔上,一跤跌個狗啃泥啊!」
丹娘被她說得格外不好意思,就忘了之前自己在說的話,一挺腰板說:「那,那我也不願意啊。我這個人就是笨嘛,本來什麼事都做不好,你還硬要我當掌事姑姑!」
陸貞小口小口喝著粥,心想丹娘真是細心,但嘴巴上仍然教育她,「笨,不是偷懶的理由,再笨的鴨子,只要沿著對的水路一直游下去,也總能找到魚蝦遍地的水塘。」
她說得丹娘十分嚮往,眼睛都流露出渴望的光芒。陸貞心道,這丫頭總算開竅了。丹娘流著口水說:「姐姐你說得太對了,這種吃魚蝦長大的鴨子,燉起湯來可香了!」
陸貞無語地敲了一下她的頭,「算了,跟你說不明白。總之,我這回吃的苦也算挺值的,折騰過這麼一次過後,司寶司的那些人,以後肯定不會再跟我對著幹了。」
話剛說完,一個聲音冷冷地響起,「原來是苦肉計啊!」來人不帶一絲笑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自己得罪她得罪得厲害了。陸貞連忙從床上滾下地行禮,「司儀大人!」原來是杜司儀來了。
杜司儀沒有任何動靜就走進了門,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但也見怪不怪了,眼見她走到椅子前坐下來,指著丹娘說:「你,下去!」又指著陸貞說,「你,坐下!」丹娘憋著笑,知道杜司儀雖然表情冷淡,卻是為姐姐好,她趕緊走出殿外,幫兩人關好門。
杜司儀神色複雜地看著陸貞,開口說道:「司寶司查賬的法子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看陸貞點了點頭,她陰陰一笑,道,「恩威並施,各個擊破,精心收買,預留後手——看不出來,你陸貞還真是一個挺會算計的高手啊。」
陸貞看她越說越不對,連忙分辯道:「大人你誤會了,我不是有意要……」
杜司儀卻冷笑一聲,一雙眼睛沒有什麼感情地看向她,「著什麼急啊,我這是在誇你。」
陸貞一時不明所以,只能用探尋的目光打量著她。杜司儀冷冷地說道:「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北齊立朝以來,雖然有幾十位女官,但真正能做到去前朝和男臣們一起上朝議事的卻只有前朝四品女史謝靈環一人?」
陸貞試探性地說:「因為,因為謝大人是陳留謝家的嫡女?」
杜司儀嗤笑一聲,說:「錯!是因為其他女官沒有本事,眼光總放在內宮裡,這些人當然只配管管胭脂水粉!我朝建立女官制度,不是要提拔幾個高級宮女,而是真正想找到女子中能為國效力的英才!可本座放眼宮中的女官,不是只知道跟著王、婁兩人趨炎附勢,就是只懂得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只有你,不但有幾分聰慧,還耐得住性子,手段也算精明狠辣,是個值得栽培的好料子!」
陸貞聽到最後一句又不太對味,趕緊說:「大人我不是那種狠辣……」
杜司儀卻一擺手不耐煩地說:「我都說了,這是在誇你!狠辣有什麼不好?為官之道,你不狠,別人就會對你更狠!諸葛孔明是賢相不?他設計謀害周瑜,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西漢的蕭何是賢臣不?可韓信最後還是死在他手裡!古往今來,哪個坐到高位的人,手裡是乾淨的?陸貞,我瞧你今天在司寶司做的,就挺有點雷霆手段,所以,從今往後,我想好好地教教你,只要你肯跟著我好好學,保你五年之內,能和婁青薔她們平起平坐!」燈光照在杜司儀枯瘦的身體上,形同鬼魅,只有那一張臉,在說到這時,才眉飛色舞。
陸貞無奈地說:「大人您真的誤會了,我沒那麼多的想法。」
杜司儀卻笑了,「哦?真的嗎?」她慢慢站起身,走近陸貞,「那等你想通了,再來找我吧!不過陸貞,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不想有朝一日成為後宮第一人?你真的不想能夠在朝堂上,壓那些男人們一頭,率性地談論朝政?」杜司儀此生身陷病中,再也無法實現理想,人生中遇到一個陸貞能幫自己實現滿心裡的抱負,她不禁將自己的心思流露了一二分。
她也不待陸貞多說什麼,狂笑著說:「陸貞,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更懂你,哈哈哈……」她一邊大笑一邊往青鏡殿的門外走去。
陸貞愣在了原地。這是杜司儀曾經最想做的事吧?可惜造化弄人……
休養了這一日,第二天一大早,陸貞又神采奕奕地回了司寶司,待宮女們都到齊了,這才開始發放黃金。陸貞說:「前天查賬的時候我許諾的賞金,已經發給大家了,希望大家以後再接再厲,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人人都喜氣盈盈地拿著賞賜,這大人賞罰分明,每個人都心服得很,齊聲稱是。
陸貞又點了點頭說:「新年馬上就要到了,尚侍大人剛才特意派人來吩咐過我們,到時候宮裡祭天、慶春、賞賜,都少了不了我們司寶司,還請大家打起精神,切勿出錯。」
玲瓏連忙上前說道:「請大人放心,奴婢已經按宮中常例安排好了一切,不過,今年是皇上登基的元年,還請大人……」
一時間各項事務都井井有條地開展下去,待到下午,營造部的宮女們也送來了之前司寶司要求的物品,玲瓏這才回報陸貞道:「營造部的人緊緊地趕,總算把賬上差的東西都補得差不多了。有些東西太費時間,我就索性在宮外買了。」
陸貞看她辦事果然得力,自己昏迷這一天,各項後續工作都做得有條不紊,她讚許地說道:「沒關係。箱子裡面剩的那些珠寶,你要找個穩妥的地方收起來,指不定什麼時候還用得上。」
玲瓏心悅誠服,「是,還是大人你想得周到……」
這個工夫,阮娘進了司寶司大殿,高聲叫道:「司寶司接旨。」
兩人連忙跪下,只聽阮娘冷冷地說:「元旦將至,後宮理應整肅一新。著戶部郎官協同內侍局清查六司賬目,以正宮紀。欽此!」
兩人的身子都為之一震,口中道:「遵旨。」不禁對望了一眼,眼中神情複雜至極。
阮娘以為陸貞是心虛了,心想,這次你還不死無葬身之地,也虧尚儀想出的這好計策,她口裡冷笑著,「陸大人上任已經好幾天了,這司寶司的事,想必都理清了吧?限你在兩個時辰之內,把所有的賬冊都清理好,馬上交到內侍局正堂,少一本,唯你是問!」
玲瓏上前一步,冷冷回道:「這就不用阮姑姑您擔心了,咱們司寶司的所有賬冊都整整齊齊,您現在就可以帶回去。」她心裡卻是擦了一把冷汗,若不是幾日前跟著陸貞整理完賬冊,這次自己可真是翻不了身了!宮裡處罰犯錯宮女的手段,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慄。
陸貞看阮娘這番表情,心裡一片通透——王尚儀始終沒死心,要置自己於死地。她心裡歎了口氣,陸貞啊陸貞,這次你是僥倖又逃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