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了結之後,孝昭帝便下旨以太子妃的名義厚葬了沈嘉敏,既是因為婚約已經公諸於世,也是為了給沈家一個交代,而沈嘉彥也跟著離開京城,前往平州。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陸貞總會想起沈嘉敏,想起她們之間的糾葛,她甚至有點慶幸高湛他們並沒有立即就取消婚約,這樣,沈嘉敏在最後離開的時候還沉浸在當太子妃的喜悅之中,雖然,佳人如煙,已然飄散。
為了不讓自己總是想沈嘉敏這件事,陸貞對官窯的事情愈加上心,在天牢荒廢了這麼些時間,手頭上的事情又耽擱了一大堆,一忙起來,焦頭爛額。
唯一令陸貞驚喜的是,李大膽他們居然真的將雕花白瓷給燒出來了。
北齊官窯出來的第一批雕花白瓷立即引起了朝野的注意,當聽聞雕花白瓷不僅可以自給自足,而且至多兩年就能對他國銷售時,更是轟動一時,而朝中上下也通過這些雪白華美的瓷器第一次聽到「陸貞」這個名字。
趁此機會,杜司儀和朱內監立即上折,請孝昭帝以「以才選官」之道,加封她的官位,孝昭帝當即頒旨,將陸貞晉陞為六品司衣。
陸貞接過聖旨便緊緊地抓在手心裡,指節發白,汗濕了一片,依然不敢鬆開——六品,六品!阿爹,您看到了麼?我當上了六品的官了!現在,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大理寺給您申冤,在天下人面前,替您報仇了!
陸貞升上六品之後,婁尚侍便將阿碧調離了司衣司,雖然頂著個掌裳的名,但是早已經脫離了陸貞的管轄,對此,陸貞反倒鬆了一口氣,少了阿碧就等於身邊少了後顧之憂,現在她要為阿爹報仇,還要管理官窯的事情,委實不能再分心過來處理其他的,阿碧一走,正好可以將司衣司交給玲瓏管理。
這玲瓏從司寶司跟著她過來,學習了這段時日,羽翼已豐,陸貞原本打算推薦她參加今年的女官考試,不想陳典侍提醒她玲瓏做宮女的期限已到,馬上就要出宮。要是這次沒考上,也等不到第二年的考試,倒不如日後找個好時機,尋個由頭求太后或者皇上直接升上去。
陸貞一聽,也覺得這個提議可行,不僅可以讓玲瓏直接當上女官,複習的這段時間還可以用來學習如何處理事務,於是便定下這個心思。
將手頭上的事務處理完畢,次日一早,陸貞便著便裝在大理寺正堂外敲鼓鳴冤。大理寺卿即刻升堂,聽罷陸貞的陳述,便命人將趙氏帶到正堂內。
陸貞靜靜地等待著,強忍住心裡的波瀾,看到趙氏跟在衙役身後遠遠走過來,此時的趙氏一身素裝,不復昔日的氣派,比起一年前憔悴了好幾分。她膽戰心驚地走進正堂,猛然看到陸貞,登時嚇了一大跳,顫著聲問:「你……你……是人是鬼?」
陸貞冷冷掃了她一眼,沒有回答,趙夫人馬上反應過來,往地上撲通一跪,大喊道:「大人,冤枉啊!」
陸貞暗暗地握緊了拳頭,臉上卻平靜無波,「大娘,你還不知道我要告什麼,怎麼就叫起冤枉來了?」
趙夫人被陸貞反問住,一時語塞,馬上發瘋似的罵起來,「你這個拖油瓶、喪門星,害死了你爹不說,還在外面殺了人,惹了一堆破事回家。我陸家遇到你這個賤人,可算是倒了八輩子霉……」
陸貞沒有回嘴,因為正坐的大理寺卿已經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掌嘴!陸司衣是內宮女官,豈能容你一介商婦任意辱罵?」
衙役領命立刻給了趙氏兩耳光,趙氏被打得懵了,竟然顧不得疼痛,指著陸貞不可思議地問道:「你怎麼成了什麼女官了?」
陸貞沒有回答她,只是看向大理寺卿,就聽大理寺卿問道:「陸司衣,你說告發陸趙氏毒殺親夫,此事刑部當年已經有結案,你今日申請重審,可有什麼證據?」
「下官有人證,也有物證!」陸貞說著,便從懷裡取出一塊烏頭呈上去,一面說道:「大人,當年陸趙氏正是用這烏頭水替換了茶湯,謀害了下官之父。」
趙夫人一聽,這才明白陸貞所說的是什麼,心一虛,立即大喊道:「大人,這是誣告!這案子早就結了,兇手明明就是我們家的丫頭小環!」
陸貞看也不看她一眼,繼續說道:「大人,這還有一份臨安街胡記藥房掌櫃的證詞,證明陸趙氏之弟趙全曾經在那兒買過烏頭。堂下還有一名證人,可以證明陸趙氏才是真兇。」
大理寺卿立即傳來證人,是一個普通打扮的中年婦人,一進來就大聲哭喊道:「民婦、民婦見過青天大老爺!求大人為我家小環申冤啊!」說著就伸出手憤憤指向趙氏,哭訴道:「青天大老爺,當年就是這個陸趙氏逼著我女兒給陸老爺下毒,還威逼我女兒為她頂罪。我們小環從拿到毒藥那會兒起就知道活不成了,拚死把真相寫在了她貼身裡衣裡,要不是我們給她裝殮,還不知道她死得這麼冤枉!」說罷,婦人立即掏出一襲衣服,由衙役送到大理寺卿面前。
眼見著形勢對自己不利,趙夫人再也顧不得其他,急喊道:「你血口噴人!大人,這個婆娘分明是想訛我家的錢!那會兒小環死了,我可是賞了裝殮錢的!」
陸貞插嘴問道:「賞了多少?」
聽到有人發問,趙夫人沒有反應過來,脫口就答:「整整二十兩黃金!」話一出口,她就知道上了陸貞的當,不由得掩住了自己的嘴。
陸貞冷笑道:「一兩黃金就能買十個丫頭,如果你真的是問心無愧,怎麼會給小環家這麼多黃金?」
趙夫人無言以對,癱軟在地,內心生出一股絕望。
陸貞深吸了口氣,忍住內心的恨意指著她朝大理寺卿說道:「這女人為了謀奪家財,還曾經想要嫁禍於我!陸貞身懷奇冤,歷經波折入宮為官,今日才終於真相大白。還請大人秉公斷案!」
大理寺卿看著趙氏嚴厲道:「陸趙氏,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趙夫人張了張口,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理寺卿驚堂木一拍,「好,既然如此,本官今日便當堂宣判——陸趙氏謀害親夫,罪無可赦,按《北齊律》,應即刻打入大牢,秋後問斬!侍女小環被逼同謀,罪無可恕,情有可原,令陸氏償其五十兩身價銀,恩怨勾銷!」
趙夫人一聽自己即將被處死,不由得大叫大嚷起來,「別殺我,別殺我,我也是被逼的!她一個拖油瓶,憑什麼要分走那麼多家產,我不服,我不服!」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衙役拉了下去,可是惡毒的咒罵聲依然沒有被封住,「陸貞,你這個野種,就是殺了我,你還是個野種!」
聞言,陸貞的臉色一變,隨即聽到大理寺卿用溫和的聲音說道:「陸司衣,你年紀輕輕就能入宮為官,為父申冤,本官實在佩服。現在真相大白,你應得的家產自當發還給你,令尊在天之靈,想必也可以安息了。」
「謝謝大人!」陸貞深深地福了一福,淚水滾滾而下。心願已了,踏出大理寺之際,陸貞只覺得一身輕鬆。遠遠的,就見到高湛騎著馬含笑看她,陸貞的心一甜,就朝他奔過去,不顧一切地撲到他懷裡,頭一次主動抱住了他。日光越過厚厚的雲層,溫柔地灑在他們身上,陰霾盡掃。
陸貞並沒有和高湛待得太久,就由丹娘陪同往陸家走去,因為趙夫人已經被問罪,屬於她的那部分財產也需要她處理,雖然說陸貞對那些並不在乎,可是她還是要回去,因為,她要去拜祭她的阿爹,在陸家,堂堂正正地給他上一炷香。
一路上,倒是丹娘比她還要興奮,一會兒問:「太子殿下怎麼不陪你回家啊?」一會兒又胡言亂語,說:「姑爺進門,得是迎親的時候。」才到了陸家門外,就迫不及待地問她:「家有沒有開點心鋪?」硬是將陸貞的近鄉情怯給弄得煙消雲散。
管家和奶娘早帶著下人們在門口迎接,一聽到動靜,立即開門將她迎進去。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色,雖然不過一年,卻早已物是人非,想到這裡,陸貞忍不住熱淚盈眶,只想著速速見到阿爹的靈位。
奶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待她開口就領著她來到書房,一進門,陸貞就見到阿爹的靈位孤獨地立在那裡,前頭的香爐早已經積滿了灰塵。
看著眼前的一切,陸貞鼻子一酸,往事便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阿爹拉著她的手,阿爹帶她去看賬,阿爹教她如何燒瓷,阿爹對著她歎氣……
奶娘將香點好,送到陸貞的面前,她接過來,恭恭敬敬地舉起來,視線依然不敢挪開半分,這麼長一段時間裡所受的委屈、屈辱、磨難,一切一切的曲折,都在此刻變得無足輕重了。
爹,女兒今日夙願達成,終於為您報仇了!願你在九泉之下,從此安息!
陸貞閉上了眼,淚水再度滑落。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姐姐……」
這聲久違的叫喚令陸貞飛快睜開眼,那一邊,陸珠也跪下來給父親上了一炷香。
陸貞將香插進香爐,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同妹妹開口,良久才歉意地說道:「阿珠,對不起,我把你娘……」
陸珠立即搖搖頭,反而安撫陸貞,「姐姐我不怪你,是我娘自己作惡多端……」可是說了一半,她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陸貞心一慟,伸手便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姐姐……」陸珠叫了一聲,又不知從何接口。
陸貞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這才猶豫著問道:「李誠他……對你還好嗎?」
陸珠點了點頭,「從那次你派的人過來之後就好多了。姐姐,你怪不怪我?我明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還搶了你的夫婿,佔了你的家財……」
陸貞輕輕將她落在額前的劉海攏到她耳後,柔聲說道:「阿珠,這不是你的錯!你是我妹妹,這個家本來有一半就是你的。再說,害我的人是大娘,又不是你,要不是你那天放我走,我可能早就……」
說著,兩姐妹哭成了一團。良久,陸珠才止住淚水,低低喚道:「姐姐,你當了女官,以後還認我這個妹妹嗎?」
陸貞憐惜地看著她,點頭說道:「那當然,不管怎麼樣,你永遠都是我妹妹!現在全天下,就我們兩個是至親骨肉了……」
兩姐妹又說了一些體己話,陸珠這才離開陸家。
看著妹妹離去的背影,陸貞卻無法放鬆下來,此刻的耳畔又迴盪著趙氏離開時說的話,「陸貞,你這個野種,就是殺了我,你還是個野種!」
這句話梗得陸貞難受異常,當初被趕走,趙氏便一直稱她是野種,到如今,她的最後一句話,居然還是野種。雖然陸貞對此不甚介意,但是她還是決定要親眼看一看官籍——當初就是因為自己身份不明才在宮裡惹出那麼多是非的,只要真正的官籍到手,她便無需認一個陌生人做父親,可以堂堂正正地當她的陸家大小姐。
可是她翻遍了趙氏的房間,依然不見官籍的蹤影,桌上的那一份也是趙氏的。陸貞犯了疑,「怎麼只有趙氏一個人的呢?其他的哪兒去了?」
奶娘見狀,連忙解釋道:「老爺去了之後,他那份就繳回官府去了。二小姐出嫁過後,那邊自有新的官籍,可大小姐你的……」說到這裡,她卻突然住了口,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神色。
「她不會是因為記恨我,順手給毀了吧?」低頭繼續翻箱倒櫃的陸貞並未察覺她的異樣,再度翻找了一圈只能無奈地放棄,但是她在兀自裡轉了一圈之後,臉上又露出了開心的神色,「那也難不倒我,我去一趟宗祠,讓族長給我出份證明文書,到裡正那兒重辦去!」
依然沒有,陸貞找去了祠堂,問族長要來了族譜,可是結果卻讓她極度失望,族譜上陸賈的那一欄裡,只寫了「妻 趙氏」「女 陸珠」兩行,再無多餘文字,她原本以為是趙氏故意為難她,沒想到族譜上面居然真的沒有她的位置!可是,這根本不可能——她明明是陸賈的女兒,叫了他阿爹十多年,從未見他對自己有絲毫的不好,為什麼族譜裡卻沒有她的名字?
難道是趙氏將族譜改了?
這個念頭立即被陸貞否決掉,族譜放在宗祠裡,趙氏根本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修改族譜。
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她卻沒有在族譜裡呢?
陸貞忽然覺得頭痛,心裡生出一股恐懼來,她決定再去趙氏的房間裡找一遍,也許,真的是趙氏動的手腳呢?
未想一抬頭,她居然看到了奶娘一臉憂色地站在廊下,陸貞忽然想起奶娘之前的欲言又止,立即快步上前,拉著奶娘就問:「奶娘,你告訴我,為什麼趙夫人一口咬定我不是阿爹的親生女兒?難道我大娘說的什麼接生婆,都是真的?」
奶娘躊躇了一下,反拉住陸貞的手,將她帶到陸貞的臥室裡。一進門,奶娘還沒開口,淚水先落下來,「小姐,不是我有心瞞你……你娘嫁過來的時候,的確已經有了四個月身孕了……當時老夫人還在,偏偏老爺一門心思要娶二夫人,老夫人拗不過,只好同意了這場婚事……」
聽著奶娘斷斷續續的講述,陸貞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呆若木雞,回想著阿爹多年來對她的種種的好,陸貞依然不相信自己聽到的事實,兀自掙扎拉住奶娘的手,「可爹他一直那麼疼我……」
奶娘擦了擦淚水,「老爺把二夫人當作神仙一樣,怎麼會不疼你!為了你們母女倆,他都跟他爹鬧翻了。可是老夫人拿出當家主母的威風,硬是沒讓當時的族長在族譜上添你們的名字,後來又做主娶進了趙夫人……」
陸貞的手一下子鬆開了,她看著奶娘,絕望地說道:「難道……我從來就沒有官籍?」
奶娘立即察覺到陸貞的不對勁,趕緊安慰道:「可是老爺一直把你當親生女兒看,滿府裡誰不知道你是大小姐?小姐啊,依我說,你就別……」
可是此時的陸貞根本就聽不進去其他的聲音,腦子裡揮之不去的就是「野種」二字。
「野種,難道我真的是個野種?」
陸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陸家的,更不知道何時踏進青鏡殿的,一路上她的腦子裡就是一片空白,趙氏的聲音不斷地在她的耳畔迴盪——野種,野種,連官籍都沒有的野種……
為阿爹復仇的喜悅就在這兩個字裡消失殆盡,她原本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可是到現在,居然又拐進了一條死胡同。
有誰可以告訴她,她的父親到底是誰?
陸貞只覺得頭痛欲裂,即使面對著高湛時都是渾渾噩噩的,半晌才聽出他在問什麼。她抬起頭,迷茫地看著高湛,胡亂應道:「沒事,我就是有些頭暈。」
「不會是老傷又發了吧?」高湛擔心地看著陸貞,早上分開的時候她還歡天喜地的,現在回來居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說罷,他也不等陸貞回答,抱起陸貞向屋裡走去,但是他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
「不對,你一直在發抖,而且……你哭過了?」一進到陸貞的房間,高湛就立即放下她,順勢扶住她的肩膀,隨即看到她通紅的眼睛,高湛也不敢逼問,只用小心翼翼的口吻問道,「你在宮外,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陸貞抬眼看他,不自覺地抓緊他的手臂,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阿湛,我居然不是阿爹的女兒……」
聞言,高湛大吃一驚,便聽到陸貞斷斷續續地將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待她說完,他這才撫著她的頭髮,柔聲安撫道:「怎麼會這樣?不過,也沒有關係,無論你是誰家的女兒,我都不在乎。」
陸貞搖著頭,提醒道:「阿湛,你怎麼還不明白……杜師傅以前跟我說過,親王太子成親的納采儀式上,除了要用官籍驗證良家子身份,還要向天下公佈祖籍三代!」
聽罷此言,高湛一下子就變了臉色,「這……」
陸貞繼續說道:「我向大理寺請求重審的狀子上,已經寫明了我是假托陸襄之女的身份入宮,皇上雖已赦免了這個罪過,可是,我這個連官籍都沒有的私生女,無論如何也嫁不成你……」
高湛強忍住疑慮安慰道:「別怕,那就叫你們陸家的族長再補一份去,我不相信他敢說個不字。」
陸貞苦笑著搖了搖頭,淒然反問:「你是太子,這種事,就算是做得再好,也不能天衣無縫,到時候,難道讓別人指著你的脊樑,說你的太子妃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說到這裡,她深吸了口氣,將自己最大的心結道出,「更何況,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麼能嫁給你?」
高湛看著陸貞堅決的眼神,已經知道自己再說也是無用,她看起來柔弱,可一旦決定的事情,是誰也無法更改的,就像她要憑自己的能力為她父親報仇,就像她燒瓷。思及此,高湛歎了口氣,再無更多的言語。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掛在了陸貞的心頭上,連著幾日,她都為此事輾轉反側,夜不能眠,身世之謎就像是一塊石頭,壓得她無法喘息,不知如何發洩。
偏偏司衣司又在這個時候冒出一大堆的問題來——
「這是怎麼回事?去年明明才新制了三百套冬衣,怎麼今年你又讓他們重新再做了?」看著賬簿上的記錄,陸貞不悅地抬頭朝玲瓏問道。
玲瓏為難地回答:「這也不是奴婢的主意,是沈掌裳定下的事。」
聞言,陸貞臉色一沉,恨鐵不成鋼地訓道:「你現在是管事的人,不合適的事就得果斷取消,不然怎麼給大家作表率?」
「是,謝大人訓導。」玲瓏低下頭,咬牙認下。
陸貞伸手將案前的賬簿翻了幾下,再度蹙起眉,「怎麼沒看到沈碧走的時候留下的交接簿?」
玲瓏遲疑了一下,緊張應道:「沈大人沒有寫。」
陸貞嚴厲道:「不像話!你是和她交接的人,這麼重要的東西都能忘了?去,趕快去一趟西佛堂,讓她把東西補出來!」
玲瓏遲疑道:「可她現在已經不歸司衣司管了。」
聽了玲瓏這一句回答,陸貞氣得一拍桌面,「她只要還頂著掌裳的官職,就算不做事,也得歸我們這管。玲瓏,你不會連這種小事都辦不了吧?」
「奴婢這就去。」玲瓏看著陸貞臉色極差,只得朝門口走去。未想才走了幾步就聽到陸貞在身後喊她:「玲瓏。」她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恭敬地朝陸貞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陸貞的口氣卻明顯軟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幾天心情不好,你多擔待一些。」
玲瓏站住,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哪兒的話,侍候大人,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
陸貞似乎也覺得自己剛才的口氣太過強硬,頓了頓,又關心道:「你娘的病,好些了嗎?」
「多謝大人關心,大夫說,我娘這種病,只能慢慢養了。」玲瓏說罷,朝她福了福身,便徑直離開。
被陸貞的這一番訓斥,讓原本就對她頗有微詞的玲瓏愈加心冷,玲瓏不由得開始衡量起自己與陸貞之間的感情。當初從司寶司跟過來,她也以為陸貞真的是將她當作心腹看待,甚至玲瓏自己一度也以此為榮。
可事實上呢?
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陸貞明知道她娘需要銀子救命,明知道她明年就到了出宮年齡,明知道她一旦出宮,家裡就少了一大份收入,可還是將女官晉級考試的推薦名額留給了那個什麼都不懂的丹娘,這怎麼不令她難過?要知道,每個官員的推薦名額只有一個呀!
換做他日,玲瓏的這一番心思波動絕對逃不過陸貞的眼睛,她一定會將彼此間的心結解開,可是現在的陸貞,根本就沒有半點心思去理會其他事,一旦平靜下來,身世的問題就會像影子一樣附上來。
不忙的時候,她學會了發呆,像遊魂一樣,走一處,停一處,走一處,停一處,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必須要人家大聲地喊,她才會回神,就像現在。
沈嘉彥的這一句「上次我看到你,你也是在這兒發呆」說了兩遍,陸貞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御花園內,而不遠處就是沈嘉彥的影子,她先是一愣,隨即開心地走過去,「沈大哥,你從平州回來了?」
沈嘉彥亦跟著迎上來,朝陸貞點點頭,「嘉敏還有些東西落在司寶司,我過來幫她收拾收拾。」
說起故人,二人心中均是黯然,陸貞一時不知如何答話,沉默良久,才說了句不相干的來,「路上,一切還好吧?」
「我很好,不過,我看你倒是一點也不好。」沈嘉彥往前一步,看著她的臉,和聲說道:「又瘦了不少。在路上就聽說了你的事,我很佩服。為父申冤是件好事,可你怎麼還這麼沒精神?」說到這裡,沈嘉彥一個激靈,脫口便問:「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觸及到了傷心事,陸貞的眼眶又紅了起來,她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哽咽著答道:「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的問題。」
見她難過,沈嘉彥心一動,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抬頭看著他的臉,便將自己的疑慮一五一十通通說明,末了,她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以前,我覺得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什麼都可以不管,但現在……我什麼身份都沒有,怎麼還能妄想做他的妻子?」說著,眼眸裡又積滿了淚水。
沈嘉彥沉吟了一下,隨即安慰道:「這件事其實是你想多了。太子殿下說沒錯,只要找一家高官收養你就行了,這種事前朝也不是沒有過。你要是擔心和別人不熟,就從我們沈國公府出嫁也沒什麼關係。」
陸貞感激地看著他,「沈大哥……謝謝。可這解決不了問題,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剛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一下子懵了,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我娘為什麼要帶著我嫁給我爹,他們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實情?」她說著,難過地摀住頭,「這幾天,我想得頭都快炸了……」
眼見著陸貞又陷入痛苦之中,沈嘉彥心疼得很,他握住陸貞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十年之前,有個人,也和你有同樣的煩惱。」
陸貞一怔,不自覺抬頭。
沈嘉彥的聲音有些低落,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慢慢地說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他的父母對他愛若珍寶,教他學文習武,給他打最好的兵器,買最好的馬,他還有個可愛的小妹妹,天天纏著他陪自己玩……那時候,他活潑得很,每天說很多的話,根本不像現在這樣沉悶。可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原來不是爹娘的親生兒子,只是他們從戰場上撿來的遺孤……」
陸貞驟然想起玉佛寺的相遇,他口中的兩位故人,他每年都要去祭拜,一個大膽的念頭就閃進她的腦海裡,她不禁吃驚道:「那個人,難道就是……」
沈嘉彥沒有回答,也沒有讓她說下去,兀自講述道:「他那時候也生氣過,難受過,甚至還離家出走了三個月,他的性子也突然變了,曾經十多天不說一句話。可有一天,他的父親找到了他,對他說,你那麼不高興,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不配當我的兒子?如果是這樣,那你走好了,因為你這樣懦弱逃避,枉費我辛苦教誨了你十三年。」
「那後來呢?」
「後來他就回去了,他知道,與其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彆扭一輩子,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才能過好以後的人生。再後來,他就進宮當了皇子侍讀,考了武狀元,後來,又遇到了你。」說罷,他深深地看了陸貞一眼。
陸貞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忍不住問道:「那……你這些年,就一直再沒想不通過?」
「當然是有的……」他說著,眼眸裡閃過一絲哀痛,「所以我一直對嘉敏加倍的好,因為她無論再怎麼嬌縱,總是從小就把我當親哥哥,從來沒有一點瞧不起我。」
陸貞沒有接口,垂下頭,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沈嘉彥再度扶住她的手臂,鼓勵道:「阿貞,戰勝自卑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強。千萬別在人家還沒有瞧不起你之前,就先瞧不起自己。」
沈嘉彥的最後一句話像一把錘子,直直敲打向陸貞心裡的某一個位置,她渾身一震,那些本以為堅硬如磐石的自卑就在這一錘下土崩瓦解,是的,她沒有比人家差,就算身世成謎,那也是上一輩的事情,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取笑她,嘲笑她,侮辱她。她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根本無需自卑!
半晌,她才抬起頭,感激地說道:「沈大哥,謝謝你。」
看著陸貞陰霾盡掃的臉,沈嘉彥這才鬆了一口氣,露出微微的笑意,點了點頭,輕聲提醒道:「想開了就好,你這樣子,太子恐怕也很擔心吧?」
陸貞心一動,立即便向沈嘉彥告辭,往修文殿奔去。
一見到陸貞來找自己,高湛欣喜不已,不由地快步迎過去,「阿貞,你怎麼突然就來了?」
聽到高湛發問,她若無其事回答:「也沒什麼,就是想過來看看你。」
高湛伸手拉住她,仔細端詳著陸貞,此刻她臉上的陰沉已經消除大半,雖然沒有歡喜之色,但是比之前好了許多。高湛突然福至心靈,試探著問:「你想通了?」
陸貞並沒有拘泥,點了點頭,略帶歉意地說道:「嗯,我之前又鑽了牛角尖了。」
確定她已經想開,他終於鬆了口氣,露出笑容,「不怕,以後儘管鑽吧,大不了我在牛角尖上磨個洞,方便你鑽出來!」
陸貞笑了起來,輕輕說道:「你真好。」
看著她的笑顏,高湛生出一股久違的感覺,不禁讚道:「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陸貞又生出歉意,「對不起,又讓你擔心了。」
高湛搖頭,「想通了就好。你現在心願已了,剩下的正事,就是等著嫁進太子府了。」
陸貞臉色一變,「可我官窯那兒還有一堆事,我才剛把陸家原來的窯工都安排進去……」
高湛說:「那個官窯,做不做都是那麼回事。北齊那麼大,不指望你一個人掙錢,你還是把事情都慢慢交出去吧。宮裡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你現在升了官,更是明槍易擋,暗箭難防。最好,再過兩天,你就正式辭官。」
聽到最後一句話,陸貞下意識地衝口而出,「可我不想走!……我想留在宮裡。」
高湛的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看著她,「宮裡有什麼好?自從你進了宮,就一直磨難不斷。」
陸貞連忙保證道:「我會更小心的,只是在宮裡待久了,我捨不得這兒……你叫我辭官,我辭了官去哪兒呢?難道回陸府再做生意?阿湛,這一年,我忙習慣了,很開心,也覺得很值得。我也捨不得丹娘,捨不得楊姑姑,捨不得杜師傅。我知道你也不是那麼想待在宮裡,可你現在還在這兒,說明你和我一樣,都是想再幫皇上一些忙。」
高湛無奈地攤了攤手,「我說不過你……好吧,這事咱們以後再從長計議。只是雖然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你還是得……」
陸貞臉色一紅,立即打斷他,「你注意些,誰說我是你的人了?」
高湛歎了一口氣,妥協道:「那我是你的人,成了吧?」
她得意一笑,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她又重拾歡顏,高湛突然覺得十分的滿足,管誰是誰的人,反正他們是要在一起的,有什麼區別呢?
其實陸貞想要留在宮裡頭,並不全是她說的那樣捨不得宮裡的人和事,還想著要幫孝昭帝,其中還有另一層緣由,那就是她的身世問題。雖然沈嘉彥已經將她的芥蒂消除了,但是在陸貞的心裡依然認為,要想堂堂正正做高湛的妻子,就不能讓自己的身世不明不白。留在宮裡,她還是女官,雖然權力不大,但好歹是宮裡的人,辦起事來也好說得多。
當然,除此之外,她也是放不下官窯的一切,只有真正做出點成績,以後和高湛在一起才能服眾,眼下勝利在望,她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棄呢?
不出陸貞的預料,孝昭帝對官窯這邊的情況甚是滿意,「我看了你交上來的奏折,官窯成長得很快啊!按這樣下去,宮內的用瓷已經完全足夠了,依我看,你可以按計劃開始燒製那些普通的瓷器了,這樣也能夠開放給大臣百姓們,讓他們自由購買。」
陸貞試著問道:「前幾批瓷我都交到了內府局。那以後要賣的瓷器,要不要交戶部去?」
聞言,孝昭帝有些發愁,「你一提醒朕才想到,自古以來就沒有皇帝做生意的,要是讓戶部去賣官窯的瓷器,恐怕言官們會把朕罵得半死。」
見到孝昭帝竟是為了此事,她不禁笑起,在心裡略略計算了一番,就將自己的建議說出來,「我倒有個主意。內府局下面不是管著許多皇商嗎?以前朝廷都是向他們買東西,其實也可以委託他們代賣。以後專供內宮和朝廷所用的瓷器,還是稱官窯,其餘那些,就不要打著官窯的旗號好了。能為皇上服務,可是非常榮耀的大事,相信他們一定會搶著爭取的。」
「好主意。」孝昭帝拊掌說罷,似乎是想起什麼,又問道:「對了,我記得你家原來也是皇商?要不索性就別讓內府局出面,直接交給你們陸家吧。」
聞言,陸貞大吃一驚,連忙拒絕,「公歸公,私歸私,恐怕我得避嫌吧。」
孝昭帝擺了擺手,反而勸她道:「怕什麼,宮裡好些少監和女官在外面都有自己的生意,連婁尚侍也替母后用脂粉錢買好幾間鋪子呢。再說,這可是關係到好幾萬兩黃金的大生意,交給別人我也不放心。當然,不能叫你家白辛苦,利潤就九一開吧。」
「不行,我哪兒敢和朝廷分賬呢?」
見她還要推辭,孝昭帝索性笑著揶揄道:「就算是幫你攢嫁妝銀子好了。」
陸貞果真臉一紅,不敢再出言拒絕。孝昭帝這才放下心來,又同她討論了一下細節,直到滿意,才放她離開。
才出了昭陽殿就見到丹娘在遠處探頭探腦的,陸貞心生疑惑,躊躇了一下就立即走過去。
丹娘一見她來,立即慌張地迎上來,大叫道:「姐姐,不好了!」
陸貞蹙起眉溫和地說道:「別慌,到底出什麼事了?」
丹娘吞了一口口水才斷斷續續說道:「阿碧說太后娘娘丟了一個釵,帶著司正司的宮女到處搜,她在你的房間裡找到一個好漂亮的釵,硬說是太后娘娘的……」
「漂亮的釵?」陸貞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你是說九鸞釵,我一直都藏得好好的,她怎麼會知道我有?」
丹娘苦著臉,「我也不知道呀,她一進來,就把櫃子打開了!」
陸貞沒有多想,拔腿就跑。
丹娘連忙跟上去,提醒道:「她們現在去了內侍局!」
一進內侍局,陸貞就見到王尚儀手上拿著她的盒子,正在查看著,一旁的阿碧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司正司的女官也在,正同王尚儀說著情況,「沈掌裳在陸司衣房中搜出贓物,下官不敢自專,還請大人決斷。」
「陸貞參見大人!」陸貞上前匆匆行禮,就指著盒子裡的釵喊道:「那是我的九鸞釵!」
阿碧似乎就等著陸貞這一句話,一聽,立即迫不及待朝王尚儀說道:「大人,果然是她偷的,你看她自己都承認了!」
陸貞憤怒地看著阿碧,「阿碧,你擅闖長官宮室,又誣陷我偷盜,是何居心?這支釵子是我自己家傳的寶物,根本不是太后娘娘的。」
「你的家傳寶物?」阿碧冷冷一笑,「這釵子上面可是有九隻鳳凰,鳳眼上面鑲的紅寶石更是價值千金。九鳳釵可是歷代皇后才能佩戴的,連貴妃娘娘都沒有,陸大人,你祖上好像沒出過皇后吧?」
陸貞急忙申辯,「這不是什麼……」她原想說,這不是什麼鳳凰,沒想到王尚儀根本不讓她說下去,大喝一聲,「閉嘴,聽她說完!」
陸貞無奈,只能恨恨地盯著阿碧。
見到王尚儀有心幫著自己,阿碧愈加得意,「尚儀大人,這支九鳳釵的確是太后娘娘經常戴的,如果不信,您還可以找太后娘娘身邊的宮女查證。司寶司的人也可以證明,這支釵子,的確是她們老早之前交到仁壽殿庫裡的!」
陸貞越聽越憤怒,衝口就道:「你又買通誰了?這分明是故意陷害!」
阿碧神色一沉,轉頭朝王尚儀恭敬道:「大人別聽她狡辯,今日搜宮,全是司正大人的安排,下官只是配合而已,怎麼可能事先安排?」
王尚儀冷冷道:「好個能幹的奴才,你確定這支釵子是太后娘娘平日常戴的?」
阿碧立即答:「正是。」
王尚儀又將目光落到了釵子上,似乎是在回憶著什麼,「嗯,我說看著也眼熟。」
阿碧臉上露出喜色,陸貞卻更加著急。
沒想到王尚儀話鋒一轉,「這樣的話,本座就有點奇怪了,太后娘娘那麼一個重規矩的人,一天到晚,把一支女官戴的釵子往頭上插幹什麼?」
女官戴的釵子!陸貞不可置信地看著王尚儀,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有人認出母親的遺物,一時間,驚喜反倒將憤怒掩蓋。只聽王尚儀悠然問道:「陸貞,你告訴她這支釵子的名字。」
陸貞忙道:「這叫九鸞釵,不是九鳳釵。」
王尚儀冷冷笑了一下,看向臉色大變的阿碧,「阿碧,說你讀書少見識淺薄,你別不服氣。古來鳳為主,鸞為僕,所以鳳凰有四根尾羽,鸞鳥則只有兩根。九鳳釵是皇后專用沒錯,可九鸞釵卻只不過是前朝賜給五品以上高位女官的節禮。不過,本座記得太后娘娘之前只當過貴妃,沒當過女官吧?」
說罷,她又嘲諷地掃了一眼錯愕的阿碧,繼續淡淡地道:「要不,你仔細數數釵子上刻了多少條尾羽?」
見事情敗露,阿碧慌忙低頭,膽戰心驚地解釋,「奴婢……啊,不,下官不敢,下官肯定是看錯了。」
王尚儀不屑地搖了搖頭,口吻依舊是淡淡的,「哎,下人就是下人,總歸上不得台盤,當久了奴婢,連自己已經是女官都記不得了。阿碧,本座知道你現在是婁青薔最聽話的狗,要不,你回去再跟婁青薔把詞套好了,再到本座這兒來接著告狀,成不成?」
阿碧再不敢造次,「下官遵令。」
王尚儀目光立時變得銳利,喝了聲,「滾!」
阿碧哪裡還敢多逗留,立即道:「下官告退。」便灰頭土臉地離開。
一場危機化險為夷,陸貞鬆了口氣,心情極好地看著阿碧狼狽消失在正殿門口,這才轉過頭朝王尚儀恭敬道:「多謝尚儀大人。」
王尚儀一臉平靜地看著她,「就算是上次你沒給本座下藥的謝禮好了。」
聽到這句話,反是陸貞大吃一驚,脫口就道:「你知道了?」
「太子殿下雖然沒跟我細說,可婁青薔接連著輪番整你,難道我還看不出來?」王尚儀看了她一眼,又道:「我這個人,從來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之前你和貴妃娘娘……現在,就算了。」說著,又拿起釵子交給她,「拿回去收好吧。六品女官不是那麼容易做的,哪兒有富貴榮華,哪兒就有嫉妒中傷,你記好了。」
「謝謝大人。」除了道謝,一時之間,她無言以對,低頭接過釵子,突然間心一動,「大人,你說這釵子是前朝賞給高位女官的?那你知道,它可能是誰的嗎?」
王尚儀微擰眉頭,「這可不好說,前朝當上五品女官的足足有好幾十位,誰又能記得那麼清楚呢?」
聞言,原本帶著期盼的陸貞一下子又跌落谷底,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九鸞釵,稍稍納悶了一下,卻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雖然王尚儀也不知道是誰的,但好歹也知道了九鸞釵的掌故,又多了一條線索。她立即想到了司寶司,那裡頭賬目詳細,也許查一下就能找到這釵子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賜予什麼人的,如此一來,也許就能查出她的親生母親到底是什麼人了,只要查出母親的身份,那麼她的身世之謎也就跟著迎刃而解了。
然而結果卻大失所望,司寶司內根本沒有關於九鸞釵的任何記載,她無奈之下,只能央楊姑姑代她問問,看這釵子到底是哪一代的,也許循著這條線索,可以同母親更加接近一些。
可是,卻因此和高湛吵了一架。那一日,他到青鏡殿與她下棋,隨口就說起了她的官籍問題,「我已經跟皇兄商量過了,你放心,我沒有告訴他你的身世,只是跟他說,想給你找個說得過去的養父。最後,我們選了一位戶部致仕的陸尚書,他為人端方,家世也很過得去。過兩天,你就去他府上認認父親,就說是養在老家的嫡女,這樣子,身份上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她一聽,捏著棋子的手頓在了半空,遲疑了一下,才說道:「阿湛……這件事,能不能緩緩再辦?」
見她突然變卦,高湛有些疑惑,「為什麼?」
她解釋道:「我今天去了趟司籍司,那有不少前朝女官的舊檔,可能只需要幾天時間,我就能查到我的親生爹娘到底是誰了。」
聽罷,高湛卻是眉頭一皺,「不妥。我從小在宮裡長大,就我所知,我母后那一輩的高位女官中間,就沒有誰與你外貌相似的。再說,就算你娘真的在宮裡做過事,可那也不能保證你爹的身份一定夠高……」
這一番推斷聽得陸貞氣餒不已,手也跟著無力放下。
高湛溫和地說道:「阿貞,這一次,我好不容易才跟陸尚書說通了關係,咱們最好能把這件事徹底解決了,別讓人家在你身份上再做文章。」
聞言,陸貞略為不快,聲量不自覺地抬高,「你就那麼看不起我的出身?」
高湛知道她又在鑽牛角尖,只能無奈解釋,「我怎麼會看不起你呢?現在我們只是在解決你的官籍問題!之前,咱們倆不都說好了,這事就按我說的辦嗎?」
「當時是這樣說的,可現在,我已經有機會能查清楚我爹娘是誰了呀。」
「阿貞,聽話,陸尚書馬上就要回老家休養了,他要是走了,朝裡的人就沒有合適的了。」
見他依然如此,陸貞急了,「你怎麼還不明白,我現在不想隨便認個陌生人當父親。」
高湛也跟著失去耐性,「你要是不認他,怎麼有資格做太子妃?」
陸貞瞪大了眼,錯愕地看著他,「你,你現在還是認為我配不上你?」
高湛知道她又會錯了意,連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阿貞,自從我們在一起,我就從來沒有在意過你的身份。」
可是陸貞哪裡聽得進去,悲涼地看著他,聲音也不自覺地冷下來,「因為在你眼裡,我是誰,根本就不重要。你可以隨意幫我弄來一份官籍,你可以隨便幫我找個父親,但是,我只想知道我自己是誰!」
高湛皺起眉頭,「你別又犯倔了,我是為你好!」
陸貞深吸了口氣,「阿湛,你之前說,你皇姐口口聲聲為了你好,逼你娶沈嘉敏,你很不喜歡,可現在呢,你也是這麼對我說?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身份,可那種不在意,不是平平等等的不在意,而是居高臨下的不在意!潛意識裡,你其實根本不尊重我。」
他再度失去耐性,揚了揚手,不耐煩說道:「我都答應只娶你一個,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這只是件小事,你犯得著老這麼在意嗎?」
陸貞氣得站了起來,直盯著他,已經口不擇言,「這不是小事!而且,你用不著用這種施恩的語氣,說什麼只娶我一個。你是太子殿下,要真想廣納妻妾,我也攔不住你!」
這話委實嚴重,直接就將高湛氣得臉色鐵青,依照素日的性子,他早已經發作,可是面對的是陸貞,他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放軟語氣說道:「阿貞,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心情不好。我先回修文殿,過兩天再來看你。」
說罷,便站了起來,逕直離開,留下陸貞一個人站在樹下,怔怔不知所措。
良久,她才覺得悲從心來,相處這麼久,他還是不瞭解她,雖然她願意和他同生共死,並不代表就必須完全照著他的安排去生活。
認不認父親,說起來是件小事,可是卻關係到她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意義,要是連這些都放棄了,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如果她不再是她,那麼又有何資格站在他的身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