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喬去了清醒夢境。
這一次是週六,南喬才真正見識到所謂「以深夜變裝秀場出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進場要收費。
一千塊一個人。
南喬不喜歡帶錢包,也基本上不用銀行卡。
她習慣隨身帶現金,十張,一千。
這一下全用上了。
但收費的服務生以一種奇奇怪怪的目光看著她。
南喬自然知道為什麼——
所有人都換了怪誕的裝束,畫著奇異的妝容。唯獨她,太過正常以至於不正常。
這晚上的主題是「紀念碑谷」。
這款遊戲剛出來的時候,她拿溫笛的手機玩過,是一個利用空間錯位製造迷宮關卡的遊戲。
清醒夢境中,用真實的佈景配上全息投影,製造出了一個逼真的迷宮世界。
所以,裡面有真實的人,也有全息投影出來的虛擬人物。
舞者在紀念碑台上表演,台上被投下海波,他們便如在波浪上行走;台上被投下火焰,他們便像在火焰中舞蹈。手中現出來的五彩飛鴉和花朵,竟然也分不清楚是真實還是虛假。
客人們玩得異常盡興,半醉半醒時分,也是亦夢亦幻時刻。
所謂清醒夢境,不正是不知道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為了莊周的時候麼?
正如紀念碑谷「斜坡」那一關中,艾達公主在漆黑深谷中走過狹窄的石壁,意外發現對面的自己是一隻白色的烏鴉。究竟公主是烏鴉,還是烏鴉是公主,誰分得清呢?
南喬陷沒在扭動的人潮裡。她這才想起,記不起那個男人的名字,竟然是無從尋起。更何況四圍的人都變了裝束,她就算記得他的臉,又怎麼找呢?
正一籌莫展之際,她突然看到了一個全息投影出來的自己。
她追過去,那個虛擬的「南喬」消失了。然後在另外一個地方,又出現一個虛擬的自己。
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她,都向一個地方聚攏過去。
那是一個潘洛斯階梯,高居頂端的,是一個穿著漆黑長袍、戴著面具的黑鴉巫師。
虛擬的「南喬」們倏然消失,南喬走過去。
黑鴉巫師右手按在胸口,微微傾身,吟詠道:
「朽骨暗夜,候多時。竊賊公主,為何您又歸來?」
他的聲音異常好聽,帶著疏離淡漠的禮節,卻又有一種黑暗中的引誘。
南喬忽然覺得這人犯賤都犯得挺有格調。
時樾一步步從階梯上走下來,彬彬有禮地向南喬伸出一隻手。
南喬微微皺眉,還是把左手放了上去。
時樾反掌握住,牽著她往外走。他身材挺拔修長,面具猙獰可怖,走在前面,是個十分好的開路人。場中群魔亂舞,人們擠來擠去,看到時樾時,便主動讓開了。
時樾帶著南喬從清醒夢境的一個偏門出去,到了一個狹窄短小的走廊上。
走廊頂頭的安全門緊閉,一盞夜燈靜靜地亮著。走廊上空無一人,僅容兩人並列而行的寬度,讓時樾和南喬面向而站時,中間便沒了多少空隙。
時樾揭下那張醜陋面具,越發襯得底下那張臉怡然悅目。燈影之下,臉上的輪廓愈顯分明。他似笑非笑,點起一支煙來。
「南小姐對我,終於有需求了?」
他低下頭,輕輕一口煙氣貼著南喬的耳際吹過,故意壓低了聲音說:「不管什麼需求……我都能很好地滿足南小姐。」
南喬擰著眉避開他一些,說:「你很下~流。」
時樾悠然靠著牆,抱著臂,整齊的牙齒看上去雪白又鋒利,像某種猛獸。他上下齒咬著煙,輕蔑地笑著,說:「我就是個臭流~氓啊,臭流~氓不下~流,還叫什麼臭流氓?」
南喬不聽他胡說八道,說:「你提的條件,我答應。」
她答應得這麼痛快,倒是出乎時樾的預料。
時樾拿下煙,瞇起眼睛試圖從南喬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南小姐這麼快就想通了?」
南喬說:「我另有一個不情之請。」
時樾輕笑,眼中頗見期待:「南小姐請講。」
南喬道:「我想再找你借六百萬,以債權的方式。」
時樾聞言一怔,笑道:「南小姐,你還真是獅子大張口。」
南喬淡淡道:「你不是說,我有什麼需求你都能很好地滿足麼?」
時樾的眼睛又瞇了瞇,愈發顯出十足的興味來。他挑逗她,她拿過來反將他一軍。
「利率呢?」他問。
「基準利率上浮10%」
時樾「呵呵」一笑,向後靠上走廊的牆壁,思索之間吸了口煙,道:「南小姐,你一開口就是六百萬,你算過槓桿有多高沒有?這麼點利率,我隨便放個高利貸出去都能是你的兩三倍。」
南喬冷靜地說:「你借我錢,沒有風險。」
「沒風險?」時樾緩緩低下頭,靠近南喬,低低沉沉地說:「南小姐……沒車,沒房,公司也沒什麼不動產,你能用什麼抵押,能做什麼背書?」
他的手指慢慢捲起南喬肩上的一綹兒長髮,「難不成……南小姐要把自己抵押給我?」
「好。」
時樾萬萬沒想到,他的輕佻之言,南喬竟然如此爽快而且決然地應了。
她抬頭,冷淡地迎上他的目光,「你不必遐想,兩年為期,我一定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南喬最終下定決心找時樾融資,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和溫笛還有另外兩個創始人商量過的。
對於南喬自己而言,兩千萬的錢並不難拿——只要她肯向父親低頭。
可是她不能。
這不僅僅是關乎她自己的驕傲,更是因為父親的身份。
她從飛行控制系統轉而做無人飛行器,就意味著踏入了一個關乎國家和公共安全的敏感領域。
與民用飛機歸屬民航管轄不同,無人飛行器是受空軍直接管轄,在具體的管理方案上面,還是一片空白。
父親是經歷過那個年代洗禮的優秀軍人,忠誠、正直、堅守原則。
南喬不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讓父親視為生命的榮譽受到任何的玷污,哪怕是他人指指點點、妄加揣測也不可以。
她是獨立的,她的即刻飛行,也是獨立的。
時樾開的價格確實不合理,可是在眼下,誰能這麼迅速地拿出如此大一筆現款給她?
要解的是燃眉之急。
溫笛精確地計算過,倘若能夠以這樣的成本拿到一筆六百萬的貸款,或許,這筆交易是值得的。
炙紅的一點在走廊的暗色中靜靜地燃燒。
南喬知道這個男人在思考。
莫名的,她竟然很期待他答應。
雖然溫笛強烈地反對讓這樣一個完全不知道來龍去脈的人介入公司成為股東。
或許是那一晚地下車庫中,他站出來,又與她並肩逃命,就讓她選擇去相信他。
這種信任粗暴直接,她捫心自問,只覺得甚至比對周然更多。
時樾在粗糙的水泥牆面上摁滅了煙頭,說:「我時樾說話算話,就當是陪南小姐玩一場吧!」
溫笛那邊已經擬好了電子版的合同,時樾看過,並沒有要求改動。打印出來,便和南喬現場簽字蓋章。
南喬那邊用的是即刻飛行的公章,又在法定代表人下面簽了自己的名字。
時樾細細審閱「南喬」這兩個字,抿著笑意,拿出自己的一枚印鑒出來,蘸著鮮紅的印泥扣了上去,然後又按了個大拇指的指紋。
南喬問:「怎麼不簽字?」
時樾低笑:「字太難看,不想在南小姐面前丟人。」
他的手指在「時樾」和「南喬」兩個名字底下劃著,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調戲南喬:「南小姐,你不覺得,我們倆是天生一對兒麼?連名字都這麼的般配。」
喬,是樹木高大;樾,是綠樹濃蔭。
南喬想起自己的名字——
父母本來就打算只要兩個,「勤」、「思」二字被分別賦予大姐和二哥,並不曾預料到她的到來。聽母親說,當時她這名字起得倉促,父親在產房的窗外看到不知名的高大喬木,便說,就叫南喬吧。
姐姐總說她像塊木頭。她喜歡金屬,也喜歡樹木,於是覺得,像木頭也沒什麼不好。
她之前聽過許多次他的名字,卻一直不曾想過,是木字旁的「樾」。抬眼望去,他半倚著牆,狀似浮浪不經,肩背卻是峻拔筆挺的,像一棵高大蔥蘢的樹,伸展開了它的枝葉。
她忽然就記住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