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喬去過很多地方,但很少旅遊。
歐陽綺曾經鄙視過她:能不能不要把每一次出去放風的機會都整成學術考察?
所以溫笛聽見她說要出去旅遊三四天的時候,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是硬件就要不斷地升級換代,永無止境地創新,稍有一步遲緩,便會被後來者居上。
有過了前兩代ix系列產品的經驗,南喬對接下來即刻飛行的發展路徑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藍圖。
目前研發人員的四分之一集中在專業影視航拍無人機的開發上面,產品已經基本成型——八旋翼的「飛天」。「飛天」不像ix系列有著非常時尚而簡潔的外殼,卻是像裸~露內件的陀飛輪手錶一樣,能夠看到其所有精密的零件和路線走向。八根螺旋翼,在空中儼然一隻黑蜘蛛,具有強勁的動力。
這正是因為「飛天」本來就不是為普通用戶設計,強調的是實現在影視航拍中的強大效果。它操作更加精密複雜,功能更加豐富,必須由專業飛手來控制。這正是「即刻傳媒」的御用設備和殺手鑭。
而另一邊,則是南喬又有了一款新品的構想,研發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南喬把公司的事情都打點清楚了,在三月初出了門。
她沒有坐飛機,坐的是高鐵。
當滿眼的顏色從枯灰變作嫩綠的時候,當車廂開始蘊滿了濕潤溫涼的水氣的時候,她知道她到了。
輾轉從中巴車上下來,滿眼都是金黃的油菜花。黃燦燦底下是醉人心脾的綠。碧油油的群山之間,村落依山傍水,白牆黛瓦,馬頭牆層層跌落,充滿了韻律感。
南喬背著包走在田埂上,斜陽遍地,村民們三三兩兩地往家裡走,田邊路上,男人騎著摩托車載著農具,女人抱著孩子往來,停下來聊上兩句。
這個村子並不是婺源的旅遊景點,所以沒什麼遊客。處處都還是淳樸的農家氣息,其樂融融。
南喬問一個大嫂:「請問『越秀英』住哪裡?」
大嫂是痛快人,往小河對面一指,操著一口帶著地方口音的普通話說:「你說時家嫂子啊?住那家,對,就是河對面,石橋頭的那家。」
南喬雖然仍是白襯衫、牛仔褲,外面套了件米色風衣的隨性打扮,但那身的氣質一看便知道是外地來的城裡姑娘。
大嫂看她模樣長得好,笑瞇瞇地問:「閨女,來找時家嫂子做什麼呀?」
南喬說:「吃過越阿姨做的清明餅。」
大嫂說:「哎呀呀呀呀!」然後就笑瞇瞇的不說話了,對著南喬左看右看,胖乎乎的臉上滿是笑意。
南喬找到了越秀英的房子,是一座非常典型而又普通的徽派建築,青磚門罩,石雕漏窗,雖然不大,卻乾淨整潔,充滿了古樸簡淡的氣息。
院子的門沒有關,南喬站在院門口,看見院子中種著枇杷樹,亭亭如蓋。地上是乾乾淨淨的青磚,靠著粉牆的邊上,生長著簇簇青草。
屋子的主人端著一個大竹篩子從堂屋裡走了出來。她大約五十出頭,穿著樸實而又整潔的藍色衣服。她的嘴角微微上翹,溫和慈愛。手指上纏了些膠布,一看便知是個特別勤勞的女人。
她的眼睛很美,和時樾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有一點淡淡的透明。只是她是純然的寧靜,有著這個年紀的人所獨有的智慧。看得出,她年輕時也是個好看的南方女人。
越秀英也看見了南喬。見南喬站在院門邊,看著她,似乎目中有所期待,便和藹問道:「閨女,你找我?」
南喬:「……」
她突然不知道說什麼。
她扯不來謊,張了張嘴,道:「我過來……旅遊。」
越秀英笑了:「怎麼來我們村了?我們村小,這個點就沒車出去了。」
南喬回頭兩邊看了看,依舊回來望著越秀英。
越秀英看她像是蠻無助的樣子,說:「這樣吧,閨女,我兒子給我在婺源的鎮子上買了兩座房子,專門給遊客住,很乾淨的,我還一直沒動過。我找個人把你送過去吧?你隨便住住,我也不收錢的。」
南喬搖頭:「不。」
越秀英忍不住笑了:「這閨女,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跟我兒子一樣,像個娃!」
南喬說:「阿姨,我能在您這裡住一晚麼?」
越秀英慈祥地笑道:「剛還怕你城裡人嫌棄我們鄉下人髒呢。我房子小,不過床還是有。閨女要是住的慣,就在這兒住吧。」
這房子有了些年頭,還是非常老式的格局。正門進去一間堂屋,然後四角分別是三間臥房,一個廚房。
越秀英把南喬安置在了時樾的房間裡。她指著堂屋右上角的房子說:「那間倒是一直空著的,但是過世的老人家住過,怕你覺得犯忌諱。」
她又指著時樾的房間,說道:「這間是我兒子住的。要是他結婚了,這就是他的婚房。不過他一直在北京,看樣子也不會回來結婚了。」說到時樾,她臉上總是特別的溫柔慈愛神色。南喬看著她,依稀想起母親對病床上的大姐也曾這樣過。
越秀英說:「這房間我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被子床單都新換的,閨女你就放心睡吧。」
南喬看向這個房間,牆上有不少時樾的照片,按照從小到大的順序貼著。一看小時候就是個極頑皮又凶狠的小孩。
最新,也是最醒目的地方,掛著一張放大的照片。二十來歲的時樾穿著空軍軍服,肅正敬禮,威武神氣極了。
越秀英見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裡,便笑著告訴她:「哦,那就是我兒子!」
南喬說:「很像您。」
越秀英有些自豪地笑了,說:「哎,像他爸多些。只不過……唉,這小子比他爸有出息多了。」
越秀英去做晚飯。南喬之前看著時樾做過幾次,對婺源人做飯的套路大概有了些瞭解,便幫著越秀英洗菜切菜,還能拌點調料。
越秀英看著驚訝:「你這城裡來的小閨女,怎麼這麼懂我們婺源菜?」
南喬淡淡地笑:「看您做,就會了。」
越秀英問道:「你也是南方人啊?」
南喬點點頭:「h省的。」
越秀英看著她,越看越是喜歡,邊炒著菜邊遺憾說:「可惜不是北京的喲。什麼時候我那小子能帶你這樣一個媳婦兒回來,再生個大胖小子,我這輩子也算是圓滿了。」
南喬望著她,淡淡道:「您是有福氣的人。」
越秀英和南喬投緣,也是家裡少有人來住,和南喬的話便一直很多。南喬也是奇跡般的總能接上話,兩個人一老一小,竟是十分和諧,晚上還能一起看一個電影頻道放的親子真人秀大電影。
越秀英仍然沒有放棄把時樾推薦給南喬。她說:「這是我兒子投資的呢。」
南喬淡淡地笑。她問:「您一直一個人在這裡住?為什麼不去北京和他一起?」
越秀英和時樾一樣,微微地瞇起眼睛,像是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北京我待過蠻長時間,還是在這裡自在。我兒子有他自己的一片天,他心裡有我這個媽就夠了。」
南喬問:「您在北京待過?」
越秀英歎道:「是啊,我之前關節有毛病,疼起來連路都走不了。我兒子孝順,在北方當兵之後就找到了一個軍醫院的專家醫生,把我接過去看病。」
「病是看好了。偏偏是我家老頭子惹是生非。」她拉著南喬的手,「也是看你面善,跟你嘮叨這些家長裡短的事情。」
南喬點頭:「您說,我聽著。」
越秀英說:「我家老頭子能幹,心眼活泛,就是好賭。因為這事兒,我兒子小時候也沒少和別人打架,護他老子。我兒子當時都跪著勸他爸,和他爸打賭,要是他能選上特種兵,他爸就戒賭。」
「我兒子是真有出息,還真就選上了。那時候我家老頭子老實了幾年。後來我去北京看病,他也過去照顧我。」
「我們都是小地方的人,到了北京,那就是花花世界,好多人都壞啊。病差不多看好的時候,我家老頭子也得了閒,出去竟然又賭上了。也不知惹上了什麼災星,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氣。就和我兒子見了一面,就走了……還欠了一屁股債。……那麼多個零,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錢啊!別說打工還錢,就算是把我賣了,賣十個我,也不值那麼多錢!」
南喬聽得心中微聳,亦覺得低沉。問道:「然後呢?」
「我兒子來了,那些人就說父債子還。我兒子說好。我當時要留在北京打工,雖然我什麼都不會,但能幫人做清潔啊、帶孩子啊,多少也是錢是不是?我兒子把我送回來,說這事不用我管,他能還得上。我說你不當兵了?我兒子就笑,說當兵沒錢,他復員出來了,把爸欠的債換上,我才能過上安穩日子。」
越秀英提到往事,喉嚨有些哽咽。但是說到了現在,卻又開心起來。
「我兒子有本事,是真有本事。那麼多債,他後來真還上了,還賺了錢。現在每個月回來,都給我帶好多東西——我哪裡用的了呀?他說我年紀大了,少幹點農活,在鎮子上給我買兩套房子,收租金就能過好日子了。哎,我都過慣這種日子了,知道他好我就高興,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啊?在這村子裡住著,人都老實,都好,可不比在鎮子上和在北京住著省心?只可惜我家老頭子享受不到了……」
南喬感覺到握著她的那雙手粗糙然而溫暖,倒是過去從不曾感受過的。她對越秀英道:「事情過去就好了。」
越秀英笑道:「是啊,我現在就滿足得很。就每次看著我兒子回來,他孤零零一個人怪冷清的。尤其這回過年回來,時不時就發會呆,我都笑他我還沒老年癡呆,他倒是先癡呆了。」
南喬淡淡笑了笑。
這一夜,她睡得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