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誰人為你憂
一群皇子王孫駙馬爺們在場上來回奔了幾圈熱身,待所有人準備妥當後,便下馬牽著走向北邊皇帝所在的看台。
「父皇,兒臣們都備妥了,待會兒就請您給當個評判,一定輸贏。」李寬作為在場最年長的皇子,自然被推出來說話,就是李諳也不會在這時插嘴。
「好,」李世民一手擱在案頭,從左至右掃過這群年輕人,手指在案上叩擊了兩下,身後內侍便沖邊角打了手勢,就見兩名內侍捧著托盤上來,因蓋著黃綢,看不清上面擱著什麼。
「既然是要比,那便認真比上一場,贏的人朕自有賞賜,去吧。」
台下一片齊齊應聲,都是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男子,皇帝親賞更像是一記雞血打在他們頭頂,這便牽馬折返回場地上,雙方各有十人,繫了藍色同紅色額帶區分開來,翻身上馬,個個動作瀟灑,無一人顯拙,忽略他們臉上的興奮不計,倒像是要上陣殺敵一般。
「咚咚咚」馬場四周比方才多出了一陣鼓聲,越敲越快,越擊越響,聽在人耳中仿若悶雷隔空,讓人心跳不由隨之加快,遺玉側身坐著,望向已在馬場上並排列好的二十人,開局前,他們都面朝著一個方向等待,只能從護具下的衣物同他們頭上的額帶顏色判斷誰是誰,李泰就站在李寬身邊,因為身形頎長,在馬背上的一群人中很是顯眼,只是他所騎那匹黑灰色的馬兒比起其他馬匹來說,要顯得無精打采一些。
「鐺」一聲刺耳的鑼鳴之後,李諳將手中鮮紅的鞠球朝著遠處網兜木牆的方向拋飛,一聲高喝,一馬當先執著手中的偃月杖沖在了眾人之前,追攆那比拳頭搭上一圈的小球,緊接著,身後眾人才反應過來,除了個別兩三個朝著反方向跑外,其餘人都朝著李諳的方向追擊過去,馬群後尾掃蕩起一片塵煙,處觀其速,竟不遜於方纔那兩隊武人,看台上眾人頓時噪聲,馬場上也響起了高喊的人聲:
「讓開」
「左左追」
「中啊」
遺玉睜大了眼睛,望著混亂成一片的人群,早不見那顆紅色的鞠球跑到了哪裡,就見那縱馬的人群在半快場地上橫衝直撞,左突右圍,馬群剛朝前移去兩三丈,便又因為鞠球退回來,呼啦啦一下追攆過去,一根根偃月杖在空中揮舞著,喝嚎聲、馬鳴聲不絕於耳,想起方才杜若瑾同她說的話,什麼會小心,這群人簡直比剛才那群還要瘋狂
李泰在人群當中,遺玉坐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剛尋見個人影,便又很快失了他的蹤跡,那匹黑灰色的翻羽神駒混在一大群「寶馬」當中,半點都不顯眼,直到這邊看台上有位皇子高叫了一聲——
「擊到球了,二皇兄搶到球了」
按照規定,擊鞠當中最後一個擊到球的人,眾人圍搶時候不得用球杖攻擊到這個人身同馬身,只可從旁追趕干擾阻攔,唯一能搶到球的方法,就是你要比他跑得快,先擊到球,這便造成眾人都在縱馬狂行,越跑越快,轉彎時候一群人擠在一處,也變得十分驚險。
遺玉聽見那小皇子高叫的同時,便看到那一大疙瘩人的附近溜邊跑出一匹棗紅馬,獨自朝著對面的木牆衝去,手裡的偃月杖時而揮一下,開場到現在,她頭一次瞧見那顆紅色的鞠球,再往後一瞄,雙方人馬已是跟上,這麼一拖一拉,她才便看見了勒馬停在人後的李泰,不知為何,沒瞧見他「英勇」擊球的樣子,反而鬆了口氣。
「追追」
「攔住他」
「快啊」
「鐺」
「咚咚咚」
「紅方一球」
緊密的鑼鼓聲,尖銳的嗓音傳報,那顆紅色的小球不見了的蹤影,卻是已被李寬準確地擊進了紅方的網兜中,場上奔波的人馬愕然停下,一息的安靜之後,趕在看台上眾人喧嘩之前,便聽見一句惱怒聲:
「可惡啊!剛才是哪個混蛋搶了本王的球」
李諳這嗓子吼的,遺玉坐的這麼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心中頓時給這六皇子蓋上一個「球品差」的戳子,再瞧一眼不遠處的李世民,單從他臉上的淡笑,看這當老子的是不介意自己兒子偶爾放肆一回。
「皇嫂,二皇兄何時這麼本事了?」臨川拎著裙子從後頭過來,在已回了座位的楚王妃的身邊坐下,楚王妃只笑不語,臨川便自己尋了話說,坐在她另一邊的小公主許是聽她們說話無趣,眼睛在四處溜躂了一圈,便跪坐起來,用膝蓋磨磨蹭蹭地挨到遺玉身邊,伸手扯了扯她衣袖。
「笑笑姐姐。」
遺玉聽見這小聲音,扭頭對上那張粉麵團子一樣的小臉,便軟下聲音,「怎麼啦?」
「倩倩坐這行嗎?」
遺玉遲疑了下,扭頭一看,見城陽和長樂她們不知何時都挪到了前頭去坐,臨川又和楚王妃在說話,倒沒人看著這小姑娘了,便點點頭,伸出手,道:
「來坐前面看。」
「嗯」李倩喜滋滋地應了一聲,便抓著她的手繞到她另一邊去,乖乖地坐下來,看一眼遠處又開始你爭我多的人馬,看不懂,也不鬧騰,就低頭玩起李寬先前給的那個小鈴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案上那盤別人那裡沒有的紅色小果子,扭捏著,卻不開口討要,遺玉分神留意著她,心生憐愛,便將自己不大捨得吃的櫻桃盤子拉到她手邊,輕聲道:
「姐姐餵你吃果子好不好?」
「好」小姑娘頓時笑瞇了眼睛,大方方地應聲,見遺玉捏了一顆送到嘴邊,還「啊」地一聲張了紅嘟嘟的小嘴。
「別把果核吃了,」遺玉細心地提醒她,見她點頭卻不動事,便拿了案上一隻空碟子遞到她面前,「果核吐出來。」
這才哄她吐了小核到碟子裡,又餵了幾顆,這孩子也不知怎麼的,只要遺玉不提醒,她就能一直含著櫻桃核在嘴裡,因為沒照看過這麼小的孩子,又怕她吞了果核,遺玉便一邊餵她,一邊提醒她吐果核,幾下低頭的工夫,馬場上鑼鼓再響,又傳一陣喧嘩。
「哈哈進了進了」不用多猜,這得意洋洋的聲音是李諳無疑,東邊看台上,壓了李恪他們贏的女人們,自然是好一頓高興,嬌聲低語,相較之,李寬李泰這邊壓彩的人就安靜許多了。
這僅是開場,雙方你來我往打了個平手,看台上的眾人也都從北邊挪到了南邊就近觀比,更有性子活潑的公主妃子站起來給場上的男人助威,也只有遺玉和楚王妃,還有長孫夕三人在原位上坐著,其餘的位置,都空蕩下來。
「盧小姐不去前面看看嗎?」
聽見這聲音,遺玉轉過頭,看著長孫夕笑眼中的探詢,搖了搖頭,「長孫小姐呢?」
「並非是坐的近,他們就能贏。」長孫夕伸手在案上撫過,指著一物,「我倒是感興趣,你這塊玉到底是什麼寶貝,會入了二表姐眼的,定非尋常之物。」
遺玉看著她纖纖玉指下的那抹茜紅,淺笑著,坦白地道,「長孫小姐問錯人了,我亦不知此玉名頭。」
「哦?」長孫夕眼中露出一絲疑惑,「既是盧小姐之物,因何會不認。」
言下之意,便是在懷疑這塊玉的來歷了,客觀來說,長孫夕為人處事是比她大姐長孫嫻叫人舒服,就是出聲質疑也能委婉上三五圈,可遺玉就是覺得,面對她的時候,心裡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便直言道:
「你不必多疑,此玉的確歸我所有。」
「盧小姐誤會了,我不是懷疑這東西不是你的,只是好奇是誰會送了這麼貴重的禮物與你罷了。」
她說話極有技巧,換了別人許聽不出來什麼,可遺玉本就是極其喜歡玩弄文字遊戲的人,便聽出長孫夕旁敲側擊地打一些事,又不動聲色地暗指這麼貴重的東西非是旁人所贈,不可能是遺玉這落魄小姐的身份會有的,聽明白這層意思,遺玉便收斂了笑容,神色略淡地看著她,道:
「長孫小姐說笑了,我盧家乃是范陽盧氏一脈,五姓淵源之深,非是尋常門戶,祖父雖是多年不在官場,為人清廉,可祖上基業猶存,傳一塊玉於我又有何奇。」
長孫夕貌美的臉龐微愣了一下,隨即歉然一笑,「你真是誤會了,我沒別的意思。」
「無需解釋,我也沒別的意思。」遺玉回了一句,便扭過頭不再理會她,前有長孫渙被殺盧智葬身火海,後有長孫嫻屢次刁難而名聲被毀,長孫家和她已結死敵,表面工夫她會做,可是絕對不會逆了自己的脾性,天塌下來,還有個子高的李泰頂著,她只要做自己該做的就好。
一旁的楚王妃趙娉容來回在她們臉上掃過一遍,便起身,「我也去前面看看。」
她剛站起來,場上再次騷動,鑼鼓一響,又有人進球,遺玉只聽李諳的咒罵聲就知道,是李泰那邊進了,又望望趕在前頭的人,卻是杜若瑾。
誰能想到,杜若瑾這一球就好像是個徵兆,接下來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這馬場下的翩翩公子,拿了偃月杖竟像是換了個人一般,他一球接著一球,再沒給李諳那邊進球的機會,兩刻鐘後,直將他們逼到了四比一的地步,遺玉愕然地看著他在人群中衝擊突圍,在幾次失誤中連進了三球之後,看台上已有膽子大又尚未婚嫁的公主小姐們興奮地一個勁兒地嘰喳著「杜公子」、「杜大人」,這瀕臨失態的模樣,不用想便知又俘獲了多少少女之心。
遺玉再瞧瞧依舊落在人後頭,幾乎被忽略的李泰,忽然笑了起來,小聲嘀咕了一句。小公主扭頭再仰頭,姿勢難受地看著她臉上古怪的笑容,便也笑著露出幾顆小牙學嘴:
「還好、還好,還好他打的不好。」
遺玉臉上一紅,作勢輕瞪了她一眼,又不好同個小孩子計較,只能摸摸她頭,道,「不許學我說話。」
李倩嘟嘟嘴,又低頭去玩小鈴籠,遺玉再抬頭看場上,兩支隊伍又開始相爭,可就在杜若瑾再次擊球到了對方木牆前時,異變突生——
杜若瑾手中的球杖飛了出去,前衝的馬匹被猛然停下,就見他身影伏在馬背上一顫一顫,身後追趕的眾人也都停了下來,看台上一片嘩然,四處都是姑娘們擔心的聲音。
像是一個玩笑,正在勢如破竹的時候,杜若瑾突發了舊疾,幸在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不能繼續上場,便回到看台上休息,換了一個人上場,少了這員猛將,李寬這隊立刻弱了下來,接連失球,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就被李恪、高子健、李諳三人分別打進一球,追成四平。
「哈哈都給我沖,再一球咱們就贏了」
李諳高叫一聲,從險敗到追勝,讓他雙目興奮地發紅,一馬當先跑在前頭,竟錯出身後眾人一匹馬身,直逼木牆,原本李泰那邊還在守門的人都忍不住催馬趕上去,可是望塵莫及,觀此情景,遺玉這才遲鈍地擔心起自己那塊玉來,緊盯著那群追趕的人影企圖找到李泰在哪裡,希望這人還有後招,但眼睛瞧直了都沒找著人,心懸起來,便又匆忙回頭去盯著李諳的身影,默默念著:失手、失手、失手
就在離兜牆兩丈遠時,一馬當先的李諳高高舉起偃月杖,狠狠揮下——
「給我進去」
「嘶」
眼瞅仗落球飛,當是時,一聲烈馬長鳴破空,李諳胯下的白馬身形一頓,手杖依然落下,鮮紅的鞠球猛地飛向木牆,卻是一擊重重打在牆頭,飛速反彈開來,從馬上眾人頭頂飛過,眾人急急調轉馬頭待要追趕,方回頭,卻是怔愣,不見球影,但見左前方一道馬影躍入眼簾,風馳電掣,一縷塵煙在後,轉瞬便成一點背影
遺玉隨著眾人一道「騰」地一聲站起身來,看著那匹一騎絕塵的黑灰駿馬,四足踐踏似不沾地,有如背生雙翅一般,好一匹翻羽神駒
「攔住他」李諳氣急敗壞催馬追上去,一邊大喊,不知是不是幸運,那便守在牆下的三人,全都是他們這邊的,三人當即夾緊馬腹迎上前去,當中沖的最前的,正是李恪。
四人四馬,雙方不過眨眼功夫就要在離木牆五丈遠處相遇,李泰或受三面夾擊,當中對面直直衝過來的李恪毫不減勢,更叫人心驚的是李泰竟也縱馬迎上,不退反進
這兩人,是不要命了嗎
「啊」
眼見將要撞上,看台上已有女子驚叫出聲,餘音未落,就見兩人兩馬,猛然相碰
「彭」
「嘶」
「嘶——」
一聲巨響,兩聲馬鳴,遺玉瞠大了雙眼,就好像是將他們的動作放慢了數倍,眼睜睜地看著兩匹馬撞在一起,一匹飛出,轟然倒地,連帶將馬上之人拋飛出去,一匹倒退數步,身形歪扭幾下,不等站穩,便再次踏足,載著它的主人,一往無前地朝著目標所在衝擊,馬背上的人影手中偃月杖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形,紅色的小球輕輕巧巧地落入了網兜中,卻遲遲不聞鑼鼓聲,看台上、馬場上,有片刻嚇人的寂靜,眾人視線落在那勒馬轉身的人影上,當是駭然
「啪」李世民一掌拍在龍案上。
「三哥」李諳驚叫一聲。
「恪兒」楊妃臉色蒼白地拎著裙擺從看台上衝了下來。
「來人,速傳太醫」李世民青著臉吼了一聲。
「哄」地一下,看台上爆出人潮低語。
看台東南一腳,李恪從短暫的昏迷中醒過來後,身邊已是圍了一群人,個個臉上都寫著擔憂,尤以李世民臉上最重。
「恪兒,你是哪裡疼?同母妃說,千萬、千萬別忍著。」楊妃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著他額頭上的汗,眼裡溢出水光,李恪那一下摔得頭暈腦脹,一時答不上話,楊妃眼淚便流下來,抬手拭著眼角,仰頭對站在一旁的李世民哀聲道:
「恪兒這一下摔成這樣,魏王他、他也不分個輕重,這可是他親兄啊,臣妾求皇上做主。」
李世民皺眉看她一眼,扭頭對太醫道,「再好好檢查一遍。」
「是。」
這邊是人擠人,那頭馬場上卻是人去地空,沒人注意到遺玉很不文雅地拎著裙擺跑到看台邊上跳了下來,大步走向木牆下,待到那匹高頭大馬前,被它扭頭打了個鼻響,也不在意,仰起頭,道:
「你下來。」
李泰抿了薄唇,望一眼看台上的熱鬧,翻身下馬,腳剛沾地,便被一雙小手襲來,在他身上來回摸了一遍,最後落在他腰上,捏住了一塊皮肉,使勁兒一擰,便叫他皺了眉,還未有不悅,低頭便迎上她水光朦朧的眼睛,聽她聲音也是發緊發澀:
「你、你是要嚇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