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棒打鴛鴦
姚子期騎著驢子從山外面買鹽回來,已是快到吃午飯的時候,姚晃念叨了她兩句,就讓她去廚房幫著盧氏做飯,自己則端著一碗湯藥進了西間的小屋,韓厲坐在床邊的小凳上,見他進來,便扭頭喚著閉目淺眠的遺玉。
「玉兒醒醒,先吃了藥,躺一會兒再吃飯。」
遺玉根本沒睡著,便哼唧了一聲,睜開眼睛讓韓厲把扶她起來靠著床頭坐好。
「唉,瞧我這記性,竟忘記取藥引,韓兄,你到外面去尋棵桑樹給我摘一把葉子,洗洗送過來。」
前幾天喝藥也沒見他弄桑葉做藥引,韓厲知他有意支開自己,卻不揭穿,只是走到門口時候突然扭過頭,衝著遺玉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便笑著走了,那一下就像是在提醒她什麼一樣。
「風大,把門帶上。」姚晃沒在意他這小動作,見門一關,就把熱氣騰騰的藥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拉了凳子緊挨著床邊坐下。
「小玉啊。」
「姚叔,」遺玉輕輕應了一聲,不著痕跡地往床裡面縮了縮。
「嗯,」儘管姚晃努力讓自己表情顯得和藹一些,可是那一臉糾結的鬍子卻不幫忙,怎麼都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小玉啊,姚叔當年教過你不少東西,就是沒有奉茶磕頭,你也算是我半個徒弟,當日我走的匆忙,這一別幾年,轉眼你就要嫁人了,日子過得真快,」他先是感慨了一番,話鋒一轉:
「對了,我聽你母親說,那你現在可是有本事,不光會捏藥丸子,還會診脈看病,這是後來拜了師父學的?」難怪他會這麼猜,這個世道,不管是文是武,業者行當,若不拜師,那個會真心相授。
「我同魏王在外巡遊兩年,遇上不少奇人異事,是同人學了幾手,卻沒拜師。」在藥理方面,若說是姚晃在相鄰那一個月領了她進門,後來在大蟒山半年的時光,就全是蕭蜓的傾囊相授,嚴格說起來,比起姚晃,蕭蜓更像一個師父的樣子,可就像姚晃所講,沒有奉茶磕頭,她們並非師徒。
「哦?都是什麼人物,你說來看我聽過沒有?」
遺玉哪裡不知道他問東問西,目的就是在那本闡述了「藥師」一詞的帛冊,並非是她不想如實相告,而是被蛇咬怕了,當年姚晃從她家後院遁走時候有意無意留下的那一隻漆黑木盒,就讓她在事後幾次遭逢紅莊綁架,那本帛冊顯然不是凡物,姚晃的本質又是同韓厲一樣亦正亦邪的人物,眼下他又隻字不提那只木盒的事情,誰能保證那本帛冊會不會給她們母女和李泰帶來麻煩,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絕對不鬆口。
「那幾位不像您一樣,他們名號並不響亮,想來說了您也不認識。」
「那你就說給我聽聽,現在不認識,不表示以後沒有機會認識,日後真在外頭碰上了,我也好同他們交個朋友。」
「嗯,有位姓黃的,有位姓胡的,還有位複姓歐陽的。」
姚晃顯然不大滿意這個答案,他幾乎是認定了遺玉所說那本帛冊會在這幾個人身上,「你說明白些,他們都有什麼本事,有什麼特徵?」
「哦,」遺玉看看門口,眼裡略帶上回憶之色,「那姓黃的大夫調得一手好丸藥,尤其是一種叫什麼九花玉露丸,很是補氣益神,他腰上慣掛著一柄玉簫。那姓胡的郎中使得一手好針法,能通經理脈,他醫術好,長得倒也算是神清骨秀。那姓歐陽的先生同姚叔你一樣,擅長使毒」
姚晃聽她說的有模有樣,似是幾個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左想右想都沒能想起來曾經在哪裡聽說過他們,這便有些悻悻地擺手道:
「好了,我知道了,若是有緣碰上,我再向他們討教。」
遺玉偷偷瞅他一眼,心裡暗暗想著恐怕他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向這幾個人討教了。但見他耷拉著面孔,心裡又過意不去,便喚了他一聲,道:
「我同殿下這次出去,路上是得了幾樣難得的好藥材,等回家去了,就整理一部分送您。」
姚晃回神,在她臉上掃了一遍,突然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上披散頭髮,手心柔軟,眼神也柔軟了下來,哈哈一笑,吹著鬍子怪聲道:「小丫頭能有什麼好東西,這天底下的藥材,我想要而不得的,你怕是聽都沒有聽說過。」
據說紅莊有種息壤,可育百草,遺玉知道姚晃沒說大話,可她更是沒有說大話,大蟒山小山谷裡的藥材多是世間難尋,當初被李泰的人護送回來,放在魏王府,後來李泰歸京,便撥了一些送去璞真園。她就想著回頭挑些頂好的送來給姚晃,這便笑著不多解釋,任他把她頭髮揉的有些亂了,取出小瓶在她鼻子下面湊了湊,才站起身。
「你休息著,我去看看,藥都要涼了,這摘個葉子是摘到山頂上了不成?」
姚晃出了屋子,將房門掩好,遺玉磨磨蹭蹭地趟回了被窩,剛才多說了幾句,就覺得腦袋發暈,困意襲來,隱約是聽見院子外頭有什麼動靜,可還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殊不知等下醒來,是會有好大一個「驚喜」在等著她。
野桑林離小院有幾百步遠,韓厲起先是慢條斯理地摘著葉子,可一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踏踏馬蹄聲,便飛快折了一枝,就使了輕功縱身往回跑,遠遠地就看見那籬笆小院外頭,幾匹高頭大馬立著,馬上是幾名身穿著黑衣的劍客,還有被簇在中間一襲紺青的人影,韓厲臉上露出意外之色,不是因為沒有料到他們會來,而是因為沒有料到他們來的如此之快。
他是不知道,李泰一連幾日找不到遺玉人影,就在璞真園外加派了人手守株待兔,姚子期被遺玉請去龍泉鎮送信,一出現就被李泰的人盯了,這邊快馬趕去京城尋人,那頭跟了姚子期的驢子晃悠悠地往山裡走,沿途留下記號,半道上就被李泰快馬追趕上了。
且說姚晃從遺玉屋裡出來,察覺到山林裡來了外客,這便一頭鑽進了廚房,扯了正在切菜的姚子期就從後院跳走了,盧氏傻眼地看著兩父女當著她的面跳了窗子逃走,片刻後又聽見院外馬蹄聲,走到廚房門口往外一瞧,臉上頓時一陣複雜,直到那為首的年輕男人冷著一張臉孔衝她點了下頭,而後翻身下馬,大步走進院子,她才趕緊踩著步子迎了上去。
「魏王殿下。」
李泰抬手免了盧氏的禮,視線在她身上一沾而過,剛才在馬背上已將這小院打量了個遍,這便直接看向院西那間掩閉的房門,一轉身,逕直走了過去。
盧氏幾步快過他,在門前伸手將人攔了,壓低了聲音道,「玉兒還在裡頭睡覺,王爺若是不嫌,可否過旁聽我說幾句。」
李泰目光在盧氏和房門之間走過一遍,衡量之後,覺得人就在裡面跑也跑不了,放下心,便對盧氏點了點頭,走到籬笆邊上那株樹下,側目看著不遠不近立在院中的韓厲,抬手對院外的劍客們打了個手勢,一群人便自覺騎著馬後退分散,將這不大的小院子給包圍了起來,
「先請王爺見諒,」盧氏行了個禮,「事有緊急,那晚連夜帶了小女出門尋醫,沒能留下口信,想必是讓王爺好尋了幾日。」
李泰臉色不變,很是難得地開口道,「是本王疏忽,漏了那邊消息,沒能盡早趕去,讓你們白受一場驚嚇。」
盧氏兩手疊在圍裙上,揪了一下,苦聲道,「不怕王爺笑話,那確是一場驚嚇了,那天玉兒燒了一整日,從早到晚,碎碎念著胡話,最後暈了過去,若是晚一點送過來,沒準腦子都會被燒壞,再變做個傻子去,哦、您許還不知道,我這孩兒生下來後,一直長到四歲,都還是癡兒」
李泰本就因為遺玉疾病沒能及時趕到惱著,聽盧氏這麼一說,便就沉下臉來,抿著嘴唇,看著那掩實的房門,倒沒對盧氏後面的話不甚在意,遺玉幼年癡傻的事,他早就知曉。
盧氏絮絮說了幾句,抬眼看一下,發現李泰心不在焉,臉色一變,歎了一口悶氣出來,「拐彎抹角的話,我到底是不怎麼會說,這便同王爺直講了罷。這回玉兒病成這樣,養到現在都還沒緩過勁兒來,我心裡清楚,同您脫不了關係,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我不打聽,可我這當娘的,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盧氏頓了一下,手指在圍裙上擰了個花,眼眶不覺開始發紅:
「我這孩兒,自小命就不好,您是知道我家裡事的,她那兩個兄長,好歹幼時也享過一場福,只她一個,還在娘胎裡就跟著我奔波逃亡,一落地就癡了四年,萬幸她好了過來,但是先天不足,一直都生的瘦瘦小小的,我們在鄉下,雖不叫她幹農活,可她個頭不及我腰時,就開始拿針線,隨我學了女紅,只為補貼家用。許是天可憐的,她過了癡年,竟是比尋常孩子都要聰慧許多,又是個貼心骨子的懂事,吃喝穿戴,從來都不開口討要,每每我給幾個零碎,都被她省下來給她大哥買了書瞧,她小時候學字,都要推了沙堆拿樹枝寫畫,要不就是撿了她大哥用過的紙背,沾了稀水去寫,逢年豐收,我買上幾張麻紙給她,都要歡喜上好一陣子,知足的叫人心酸我總也覺得,這般好的孩子,莫、莫不是投錯了胎,才到我跟前來受苦的」
盧氏捂著嘴,眼淚串下來,撇過頭低低嗚咽了一陣,李泰聽著聽著,便從心底揪出一股酸澀來,背在身後的手也握成了拳頭,遠處韓厲若有所思地回味著婦人的話,這是他頭一回聽見盧氏講起孩子們兒時的事。
隨便抹了兩下眼淚,不顧臉上狼狽,盧氏吸著氣,繼續道,「後來的事,您就清楚了,我們一家定居在龍泉鎮,起先靠著小買賣營生,她二哥跟著大哥在國子監唸書,她便同我一道,起早貪黑地做了赤爪串子到京城來賣,等日子好一點,她又被收進國子監,我們母子認了盧家,眼看著苦日子熬到了頭,誰又想,這方是老天又要折磨她一回。」
「先是我被人擄走,她祖父病逝,俊兒失蹤,智兒又吃了官司,最後丟了性命,」盧氏聲音難以自制地顫抖起來,「我心裡清楚,這孩子最重情意,就是將我同她哥哥們當成命瞧,她一心都長在我們三個身上,比誰都離不了娘,我只要一想,我在雲南好吃好喝地過著時候,玉兒她卻一個人在長安城裡待著,她失了母親,又沒了相依為命的兄長,眼瞧著她大哥冤死在獄中,她、她那時才十二啊,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換做是我這婦人都挨不了,她一個孩子,是怎麼熬過來的,若是能讓她少受一分罪,我恨不得刀刮了自己替她受著——」
韓厲身軀微微一震,聽盧氏說到傷心處,竟是恍然想通了些事情。
「可她那會兒在南詔再見了我,卻是把事情瞞著、藏著我,連聲苦都不會向娘叫,只先想著不叫我傷心難過才好,你說,這世上哪還有這樣的傻孩子,她當將別人的心捧著摟著,就當自己的心不是肉長的嗎?」
盧氏拔高了聲音喝出最後一句,又低下頭無聲哭了起來,李泰靜靜等在一旁,胸中就如同擂鼓一般,一悶一震的,遠比受傷流血更要難受,這種感覺促使他愈發急迫地想要看到她的人,將她死死地攥在手邊才能心安。
院子裡的氣氛很是沉悶,不知過了多久,盧氏低低的哭聲漸漸停下來,她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仰起頭,以一個母親的立場,一個母親的固執,望著眼前的年輕人,緊緊地盯著他那雙不同常人的眼睛,不覺得懼怕,反生出一股無人能比的勇氣來,哪怕現在是皇帝站在她面前,也休想讓她退讓半步。
李泰心覺她將要說的話很是重要,便也收整了面色,回望這婦人,就聽她粗著暗啞的嗓子,聲音堵塞,可聽在耳朵裡卻異常的清晰:
「玉兒是個多疑的孩子,有什麼事都會憋在心裡,怕別人擔心,就誰都不講,這個性子養成,怎麼也難改掉。王爺您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時間長了你們難免互生猜疑,一樁姻緣變作孽緣,再叫她這般病上幾回,早晚是會丟了性命,依我看來,你們二人絕非良配。我知道玉兒心裡還念著她大哥的事不肯放手,我會勸她的,若是王爺對她當真有一份情在——請您這就回去吧,只當沒有找到她,只當她是逃了婚,只當這世上沒有她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