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的哥楊自道是在看電視相聲節目時,接到電話的。
明天帶我去艾灸推拿好嗎楊師傅?聲音小心翼翼的,語速極慢,鄉里鄉氣又格外發嗲,但馬上你就感覺她好像是故意逗你的,一時想不起哪位顧客這麼說話,楊自道愣了一下,隨即,電話裡傳來hi(註:拼音)——hihi——hi——的笑聲,非常古怪,有點陰險又有點傻憨,但這個也是陌生的。你救了我就忘記了嗎,我可記著你。
楊自道明白了,就是那個痛經嚇人的小姑娘。如果還是去紫金服務站,那可是二三十塊的不錯生意。他說,明天幾點?
九點,你到我家樓下。
楊自道說,能不能定兩個時間,怕車上有客人,一時過不來。
女孩說,跟醫生說好了。如果來不及,你提前告訴我。好嗎?
楊自道說好的。他當然無法預知,一段煎熬心靈、噬咬靈魂的歷史就這樣露出端倪,也許,嚴格說起來,夜班那一個夜晚,他就不該救那個女孩。如果一切都是命運,楊自道後來覺得,命運再次對他露出了過分殘忍的臉。
直到生命的最後終結,楊自道腦海裡都會不時播放著那個美好的序幕。走進這個磨難開始,是個風和日麗的美麗上午,灑水車像鋪地毯一樣,在前面除塵開道,引他駛入乾淨濕潤的篔簹大道。沿湖的大道兩邊的白色鑄鐵柵欄裡,各色三角梅,像招呼人一樣,拚命把一枝枝花條伸出護欄,香檳色的、藍紫色的、玫瑰紅的、雪白的,湖邊的風一過,每一枝條都在搖動。
才駛近篔簹麗景門口,一個眉眼醒目的青春身影,像個滑過天空的調色板,向他的車飛翔而來。楊自道還沒有伸頭招呼,副駕座的門就被拉開,一條淺灰色的牛仔鉛筆褲,連著一隻灰藍相拼的球鞋,就踏了進來。和半個月前判若兩人,黃背心、藍毛衣、灰色的手袋、淺橙色的太陽鏡。一張絢麗朝氣的臉,充滿神祐的光輝。楊自道幾乎不能直視。那個夜晚是黑白色的,今天才看見彩色生動的真相。
是紫金醫療服務中心嗎?楊自道開始掉頭。
對呀。女孩看著楊自道——咦,你變啦!
開著車,楊自道能感到她在誇張地端詳他,隨即,一聲歎息:那天晚上我覺得你簡直帥呆了,很非凡的老頭。那個冷淡的表情、白色的頭髮,簡直太酷了,怎麼太陽底下,你就變得這麼平凡普通啊!要不是你和你老婆打架的血痕還在,我都認不出是同一個人吶!
的哥楊自道被她批得有點不自在。但是,畢竟是萍水相逢,在見多識廣的的哥眼裡,太陽底下本來就沒有多少值得動真氣的事。所以,楊自道笑笑,真對不起。是我的錯。
女孩hihi——hi——hi——故作陰險地長笑著,笑得很誇張,她似乎以發出這樣奇怪的笑聲為樂。楊自道猜她十六七歲,後來才知道,她確實有二十歲。和一般女人不同,她言行表情誇張,以震撼你為樂。她把誇張演繹成了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
一路駛去,兩個人的語言風格,漸趨默契。沒想到,剛進紫金大道,一隻流浪狗從斜刺裡狂奔出來,楊自道緊急剎車,他剎住了,但是,後面的一輛黑色藍鳥卻咚地撞了上來。楊自道扭頭一看:後車的儀表台上面,扔著一個醒目警帽。麻煩大了。
女孩也反應很快:追尾,是他的錯!全責!
楊自道邊摸找手機邊對女孩說,要扯上老半天。你換車走吧,不收你車費了。女孩還沒有開口,藍鳥司機光地拉開楊自道的車門,一大腳就踹了進來。女孩尖叫。楊自道手機被踹掉,他發懵著跳了出來。事實上,對方也正要把他拖出來。所以,他一出車子,藍鳥司機和另一個同伴,就劈頭蓋臉地踢打過來:操你媽!你開!開什麼爛車你開!碰瓷碰到老子頭上!你他媽的坑新手坑慣了!
圍觀人一下就多了起來。的哥被踹得出手抵擋。藍鳥司機不知怎麼撞到車身。我操你媽!你再來!的哥楊自道再次被踹得跪跌在地。
年輕的女乘客怯生生的,遲遲疑疑地站到了他們中間。
的哥楊自道有點吃驚,因為她一臉嚴重的驚疑和羞怯,和剛才一路的頑劣饒舌、以及冷靜的事故判斷,完全判若兩人,就像戴了個神奇面具,怎麼看都透著滑稽。她站到了他們正中間,很難為情地張開手臂,又把胳膊無措地放下,……噯……別打了吧……她一隻手捂搓著耳朵,……噯……那個,叔叔,這個師傅是躲避一條流浪狗,你才追尾了,要是保持安全距離就不會碰到了……我還要趕看病呢,……算了吧,叔叔,好不好……
楊自道忽然想笑,這樣大打出手的時刻,她怎麼能生出這樣的遊戲心情。女孩越是莊重嚴肅,楊自道越是覺得滑稽逗趣。可是,圍觀的人完全被她害羞又認真的陳述迷住,大家都正氣十足地嚷起來,喂,自己追尾,你們還打什麼人哪?!有人說,已經報警了,真是,違章還敢欺負人。警察馬上就到啦!
我就是警察!藍鳥司機大吼一聲,一指汽車。楊自道知道他是指警帽,藍鳥說,我操!耽誤公務惟你們是問!
圍觀人哄堂大笑起來。女孩巴眨著天真的眼睛,……叔叔,算了吧?我哥也是警察,我知道警察很累的。要不然,那個……噯噯……你們賠師傅兩百五補漆就算了吧?交 警來了,肯定不止喔,還要扣分吧……
眾人說,兩百五?太少!調個漆都不止兩百!
眾人說,絕對要扣分!除非警察黑!
楊自道退開去,再看了兩車相撞的位置。一個碗大的凹陷,漆脫落面積更大些,兩百確實不夠,但人家來頭大,出租車賤,一些固定的小維修店便宜價便宜修,再說,只要沒有大礙,沒有一個的哥會一磕碰就去修的,等多了傷疤一起去更省些。
在看熱鬧人的譴責和起哄中,那個同伴從皮夾裡抽出三百元,扔向楊自道,拉起藍鳥司機就走了。女孩幫楊自道撿起了錢,大喜,說,喂,一起去醫院啊!
兩人進了的士,楊自道發動汽車。你怎麼這麼怕警察?女孩子第一次語氣正常地說話。
楊自道笑著,是啊,我膽子小。
他們踹你那幾腳,很重呢。
還好吧。謝謝你。你哥真是警察啊。
當然,一個很棒的警察!眼睛特毒,好人壞人,一看一個准!不過,他和他那幫神探同學,都很低調的,絕不是剛才那兩個白癡的張狂樣子。我哥很儒雅。真的。
的哥楊自道笑,謝謝你。快到了。今天耽誤你的事了,車費就免了。
嘿——你好乖喔!好吧,完了接我,一起算,我還要坐你的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