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一天的交 接班時間,伊谷夏就說要跟楊自道來看看尾巴,楊自道說交 接班時間已經吃緊,遲了要罰錢的,十分鐘十元。改期吧。伊谷夏說,我來替你出罰款。楊自道說,這罰款根本抵不上人家上下班最好的上客高峰期。晚班司機就是靠這一下子。伊谷夏說,要不,你交 了班再帶我去。楊自道說,交 了班我趕市場買雞蛋排骨去,沒有時間。
第二天中午,楊自道接到伊谷夏電話,說要車。在她家的展廳門市部門口接她。中午客人一向少,倒霉的時候,跑三十公里沒有一個客人,有的司機乾脆到僻靜處打盹省油去了。接了電話,楊自道就過去,伊谷夏拉開車門就說去花鳥市場。
楊自道說,你看這大街,大半城的人都去瞌睡了,要是夏天,太陽底下開半天,更是一個鬼也沒有。我也很睏,可是,就像湯裡撈麵條,沒有幾根了,你還得一把把撈。
你看我就是大麵條吧。
你長得更像一百塊。現在,滿大街停頓的人,我看上去都特別像錢。是啊,伊谷夏模仿他的口氣,突然眼睛一瞪:你眼裡就是錢啊麵條啊。我就不明白,那小孩又不是你的血肉親人,你至於嗎?
楊自道笑而不答。的士停在花鳥市場小路邊。伊谷夏進去了好一會。楊自道把計價器關了,免得女孩又罵他錢啊麵條啊。等了一刻鐘,伊谷夏竟然抱著一大捧把臉都遮住的大花束出來,熱烈的雜色非洲菊、白色的滿天星、橙色的天堂鳥、粉色的香水百合、藍色的羊蹄甲,真是亂七八糟。連楊自道這樣的外行看了都頭暈。
伊谷夏hi——hi——hihi——地自得其樂,走哇!心臟中心!
楊自道很意外,他看著伊谷夏。走啊!我要去看看那個讓你牽腸掛肚的奇怪小孩。你推三阻四的不讓我去看,我偏要看!楊自道深吸了一口氣。和辛小豐的感覺一樣,楊自道也越來越明顯地感到,尾巴,正在把不相干的人,引入他們不願為外人關注的私人生活中。
病房中,比覺在尾巴床 前的凳子上,佝著身子在看什麼書;兩,個病人家屬在低聲聊天,一個像是保姆的女孩,倚在窗前吧嗒吧嗒嗑瓜子。他們進來,比覺很意外,阿道這個時候出現,身邊竟然還帶著捧著一大堆花看不清頭臉的女人。
大家都以為尾巴睡著了,楊自道低聲簡短地介紹完雙方,接過伊谷夏手裡的花,正要問比覺怎麼辦,卻看見伊谷夏對著床 做蓬勃的鬼臉,再看床 上的尾巴,瞇縫著笑眼,那只沒有點滴的小手的五個指頭正在對他們抓合。伊谷夏看出她是因為轟然而至的鮮花而喜悅,立刻從楊自道懷裡,把花抱到尾巴跟前,眼睛一瞪,說,喜不喜歡?我採的。送你!
尾巴虛弱得很,但她的眼睛睜大了,在笑。伊谷夏渾然天成的孩子氣的外交 方式,立刻贏得尾巴的認同。伊谷夏沒有想到尾巴竟然是個這麼乾淨漂亮的小女孩。
比覺把楊自道拉到外邊說話。楊自道戶頭上的錢已經提得只剩十元。比覺說,海珠等一下會送一萬過來,繳了醫院費用,大概還有兩千多,但是,後續的費用很快就出來了。下面怎麼辦要考慮了。
楊自道說,今天交 接班,我跟車主再說說,看能不能借一兩萬。
那就基本能過關了。比覺點頭,這小丫頭是你朋友?
楊自道含糊點頭,算是吧。
怎麼跟這麼小的丫頭玩?吃飽撐的。
是她找我玩,沒辦法。就是這麼小,才什麼都好奇,傻乎乎的,不過,你說話注意點,他哥是警察,就是小豐的小老闆,手術那天我們在醫院都碰上了。
比覺目光變得銳利,回看了病房一眼,但什麼也沒有再說。
伊谷夏和尾巴玩得非常開心。
伊谷夏想在尾巴臉上找到楊自道的痕跡,可是看來看去卻越看越模糊。
海珠穿得像婚禮上的新人家屬,整齊而扎眼。她也許沒有意識到尾巴的危險,所以,一進病房表情歡悅、嗓門很亮,也沒有發現其他幾個病友家屬在皺眉頭。
比覺示意海珠小聲點,之後輕聲問海珠能借多少。
海珠聲音小下來,可是很快又大起來,她說,建東一說他沒有活錢,我就準備拿私房錢幫助你。建東說沒有,我馬上回家去拿,沒想到,我老爹老媽最近買六合 彩,買瘋了,一直虧,又偷偷背著我,用了我的錢!
比覺說,那你沒有帶錢來?我剛還和催款的醫生說,上午就能再打一萬進去……
海珠說,我把家裡能拿的現金都拿來了,一萬是沒有了,只有兩千。海珠把包皮打開,拿出一個舊信封。比覺接過,抽出裡面的錢,錢包皮在一張替他寫好的收據裡,比覺愣了一下,海珠笑著,怕你這不好寫,所以我先替你寫好了,你簽個名就好,這裡——
比覺在口袋摸筆,同時看了海珠一眼。海珠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算了算了,沒有筆就算了,下次我籌到錢,再一起寫進去。比覺把名字簽了,把字據遞給海珠。海珠推辭說,算算!不然還是算啦,我不要啦,就算我送你們的一點心意吧!
比覺沒有表情,但執意要給她字條。海珠越發堅決起來,說,我也是看著她長大的,這兩千送她又怎樣!以後,我籌到數目大的,你再寫我欠條吧。海珠還真的把收據一把撕了,臉上的表情很豪爽。可是,比覺臉上並沒有海珠想看到的喜悅和感激。楊自道也清楚,這個數目,和尾巴目前急需的費用,差距實在太大了。
海珠先走了。電梯門一關,比覺說,媽的,她是怕我還不了!楊自道說,我交 班後再過來,運氣好的話,我們就有錢了。你跟醫院說再緩緩。
那傻丫頭家裡真是開工廠的?比覺說。
你別動她腦筋。
這都什麼時候了!
我不願意!
你別以為我是鐵打的,能賴賬、能借錢、還能日夜當護工!
你瘋了?!
你才瘋啦!別忘了我們是她共同的父親!
我不是說下午跟車老闆借嗎?
靠譜的事先做!嘴邊的肉不吃,偏要去打獵。什麼意思!
你、懂、個、屁!楊自道咬著牙齒說。比覺知道,這是阿道極度惱火、瀕臨失控的表情。比覺不再吭氣,兩人一起走回病房。
走吧,楊自道對伊谷夏說。我還要去撈麵條。
那好吧,我也走。伊谷夏對尾巴招手,我會再來看你的,小尾巴,我太喜歡你啦,我會給你帶更多的花來!
別帶!比覺說,醫生不鼓勵花卉進病房。有些花粉會引起心臟不適。
哦,那……
這個我會處理,謝謝你。
那……需不需要錢……
伊谷夏沒有說完,已經被楊自道拽了出去,身子失衡之際,她沒有看到楊自道和比覺互相狠狠對視的眼睛。這一瞬間很快,伊谷夏看到的是,比覺微笑著,說,走好,謝謝你,請走好。楊自道也微笑著,他拉著她邊走邊說,需要的話,我會找你的,走吧走吧,我耽誤太久了。
尾巴的手術後併發症,是在楊自道剛籌到一萬元、大家剛鬆一口氣的時候爆發的。當時,辛小豐過來,發現尾巴比前兩天顯得昏昏沉沉,小手和小腳特別冰涼。辛小豐突然害怕,輕聲叫喚,尾巴也沒有反應,辛小豐站起來奔去找醫生。醫生一看,也神色大變。結果小傢伙血壓極低,尿液很少。是併發症低心排,十分危險。尾巴又進了重症監護室,強心、利尿的藥一起上。這一天又是四千多的費用。
比覺很惱火,他甚至懷疑伊谷夏的那些鮮花可能是兇手,結果,花期還盛,他就把它們全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