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四

  楊自道已經習慣遠在他鄉的生活。不論過年、過節,這些人間歡樂,他都有隔岸觀火的距離感,尤其是他母親去世之後。離家十三四年來,他和陳比覺、辛小豐都有一種認識,那就是一這都是別人的好日子。

  今年的除夕夜,懷著一樣的淡漠之心在大街上馳騁,心卻好像越來越空蕩蕩。再看到冷清無人的大街小巷和週遭人間天堂般密集的萬家燈火,一種很久沒有體驗到的寂寞,瀰漫上心頭。心裡空虛卻叉沉重如鐵。他想。也許是伊谷夏下車所致吧。

  楊自道猶豫著是不是收工,卻意外發現卓生發的舊皮卡車橫過空寂的街頭。一半是好奇,一半是無聊,楊自道就右轉,跟著舊皮卡開。

  卓生發進入了造船廠宿舍區街。那十幾年前是一群很不錯的多層建築,卓生發的車,繞過尖頂白牆的天主教堂,一直開到造船廠柳樹圍牆後面的拆遷地裡停下。楊自道等了十幾分鐘,不明白除夕夜房東獨自跑到這裡幹什麼。忽然,皮卡車門開了,小卓先衝下來,急急忙忙地找到一個舊電線桿子翹腿尿尿。卓生發隨後下來,一人一狗就站在圍牆外的一個坡地上,看著圍牆裡面的萬家燈火。他們要幹什麼呢?今天可是大年夜啊!楊白道看著那一人一狗,就那麼站在萬家燈火之外的黑暗之中。

  楊自道看看手機,竟然差兩分鐘十二點了。新年的鐘聲要響了。

  還沒有等到新年的鐘聲敲響,圍牆內外就響起零星的鞭炮聲。在皮卡車面對的那棟樓,突然有幾個孩子衝向陽台,笑鬧著。隨著新年鐘聲的敲響,一束束焰火咚咚射了出來。圍牆內外一下就藍藍綠綠紅紅地亮開了。而柳樹圈裡,更多的陽台射出了焰火禮花,整個樓、整個夜空都突然活了起來。

  幾乎是孩子們尖叫的同時,小卓歐歐歐大叫。楊自道看卓生發動作很快,他抱起小卓,就奔向汽車。汽車很快駛離了現場。楊自道也跟著離開了那裡。經過那個白牆尖頂大教堂,楊自道不由又停留了一下,裡面燈亮著,似乎空無一人。

  開過寂寞而明亮的教堂,卓生發早就不知所蹤。楊自道把車子開到康樂新村交 接地,步行回了天界山石屋。小石屋是黑的,卓生發連樓梯燈都沒有開。楊自道看不出卓生發是否已經在樓上睡了,也聽不到小卓的動靜。辛小豐在醫院和比覺一起陪尾巴過年。所以,樓下他們的屋子也是黑的。楊自道獨自睡去。

  半夜,楊自道忽然被一種聲音弄醒了,是哭聲,很壓抑的哭聲,似乎是外面的深井裡傳出來的,斷斷續續地、有時像氣管痙攣。聽了一會,楊自道在這種飲泣中迷離 睡去時,看到四五個人從水井裡慢慢爬了出來,他們低垂著頭,慢慢地走過院子,推開他的門,然後無聲地站在他床 前……

  楊自道渾身是汗地驚醒,定了定神,四周很安靜,有一兩聲夢幻般的鳥鳴,再次迷糊過去,耳邊好像又是如訴的低泣,又像是風過山谷或老樹隙。

  早上在陽光中,楊自道的思維就回歸清晰強勁。昨天樓上肯定又哭了。過去也是這樣,半夜裡,哭聲柳絮一樣飄來,楊自道就老是夢見井底有人從井口慢慢出來,慢慢地走過院子,慢慢地、無言地走到他床 前。

  大年夜的跟蹤所見,楊自道對辛小豐、陳比覺說了。他們也都覺得奇怪無比。後來,辛小豐通過派出所朋友,竟然查出了一個令人詫異的答案。原來,兩年前,造船廠宿舍發生過一起傷亡多人的大火。這麼一說,楊自道有印象,他在車上電台聽過這條新聞,說有個男人,不顧危險,衝進火海救出了自己的妻子,還有戶人家的兩個兒子衝進去救出了自己父母,但一個兒子沒有再出來。

  但是,辛小豐查到了報紙上沒有披露的消息。說是有家人的岳父母、妻子、五歲的兒子都在大火中死去,只有男主人和一隻狗倖免於難。當時,那戶人家的女方親眷認為那男人見死不救。而那男人辯解說,他去遛狗,回來已經大火熊熊了,消防員已經控制了火場,無法出入。而據消防部門的筆錄調查,那個男人遛狗回來的時候,後面門衛說,當時的火勢並不大,有些人家還抱著細軟寶貝在倉皇的撤離中。這戶人家的情況是,因為岳父母的耳朵不好,電視一貫開得非常大聲。鄰居作證說,他踢過他們家的大門,裡面沒人應,就以為他家都撤離了。也就是說,男主人如果勇敢地衝上樓的話,有足夠的時間,救出一家人。換句話說,這個人比報上登的救人英雄的時間,多得多。女方家人因此鬧得很厲害,懷疑女婿故意見死不救好贏得保險。

  糟糕的流言很快四起,一說,男的是發現起火後,帶著心愛的狗溜之大吉的;二是,那男人故意縱火騙保,已經被傳訊多次;流言蜚語在造船廠滿天飛,無論是故意縱火、懦弱、貪生怕死,還是見死不救、騙取保險賠償,任何一種,那個男人都吃不消了。最後他拿了高額保險,辭職走人了。

  而這個人,名字就叫卓生發。

  比覺聽完這個,第一反應是笑起來。這是他最輕蔑的表情。楊自道也笑了笑,非常意外,太震驚了,樓上的竟然是這麼個貪生怕死的窩囊男人。

《太陽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