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黨 阿姨每天煮好晚飯就下班。她招呼尾巴吃飯,尾巴不肯。說要等爸爸回來。黨 阿姨說,你爸爸都在醫院,還是我先餵你吧。尾巴搖頭。以前,楊自道告訴她,晚上至少有一個爸爸會回家陪她吃飯睡覺。在小石屋這麼久,兩個爸爸沒有失信。尾巴站在院門口。黃昏的空氣,蜂蜜一樣芬芳。那只威猛的公雞不知道去了哪裡撒野。如果公雞在院子裡蹓躂,尾巴是絕不出來玩的。她在院子邊移動,在找一個最好的角度,能盡可能看到最遠的山下的路,好早早看到爸爸們回來的身影。
暮色開始發暗,山邊四周有點焦糊發黑的樣子,好像昕到公雞回來的撲稜聲,尾巴趕緊回到石屋。想想,她又走向二樓樓梯。卓生發家的門開著,他和小卓坐在桌子旁,一人一邊在吃晚飯,卓生發邊看報紙。他們家已經開了燈了。
尾巴站在門口,說,天快黑了。
卓生發放下報紙,說,是呀。你吃飯了嗎?
尾巴搖頭,我等我爸爸。
卓生發想了想,起身給尾巴拿來巧克力華夫餅乾。尾巴拿了,但沒有吃。她一直看著黯沉的天色。我不喜歡天黑。尾巴說。
卓生發說,小尾巴,你的爸爸媽媽——我是說,生你的爸爸媽媽,我怎麼沒有見過呢?他們到底在哪裡呀?
尾巴說,你見不到。因為我是水仙花生的。我媽媽說,有一天,他們買了很多水仙花球,有一盆一直不開一直不開,肚子很大很大。比這個蘋果還大。有一天半夜,水仙花肚子破開了,他們就聽到我在哭,像拇指姑娘那麼大。
卓生發說,哦,哦。尾巴,你喜歡現在的哪一個爸爸?
尾巴想了好一下,說,我爸爸都好。不過,現在,我有點想老陳。
哦,你最喜歡老陳?
不要你問了!我不要你問了!
卓生發笑。尾巴威脅說下去,卻還是挨在門邊。
那我不說話了。我看報紙。卓生發說。
不亂問就行。
卓生發假裝看著報紙,小女孩在咬自己的手指頭,一邊看外面的天,一邊偷看他。她不走。天黑了。尾巴說,我背得出小夏姐姐的電話。你電話借我好不好?
卓生發把電話給尾巴。尾巴真的打通了。姐姐!你快過來好嗎?
伊谷夏很意外,尾巴啊,怎麼啦?你都好嗎?
為什麼你出差那麼久呀?今天我很想你。
道爸爸說我出差嗎?
是呀。他說出差不能打電話。說你回來就會找我。都這麼久了!我想你。
道爸爸呢?
在醫院。被壞人砍流血了。腿,還有心臟這裡。尾巴比劃著手勢。電話那邊,伊谷夏大吃一驚,她簡直難以置信。你在哪裡,這誰的電話?
樓上叔叔的。我在他家玩。
那姐姐明天去看你。我跟道爸爸打個電話,你乖乖的,好嗎?
好。天黑了。
尾巴一放下電話,就聽到樓下辛小豐著急的叫喊聲,她大聲答應著,歡快地扔下卓生發的電話,雀躍下樓去了。
伊谷夏馬上撥打楊自道的電話。雖然傷口被重新處理,但吊了一天點滴的楊自道,已經比昨晚輕鬆多了。他的體溫 降了下來。伊谷夏來電話之前,他已經使用電話,跟車主請了一周休假。看到伊谷夏的電話進來,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猛然,心裡就陽光萬丈了。
伊谷夏說,你在哪裡?
楊自道說,在路上啊。
那你來接我。馬上!
在跑長途呢,別急,我找個朋友馬上來接你。
騙子!騙子!!你是不是撒謊成性?!
楊自道不知說什麼好,他想她也許知道什麼了。但他還是說,你怎麼了?肚子痛得很厲害,是嗎?
你在醫院!被人砍了!也許快死了,對不對?你為什麼總不說實話?!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嗎?你以為你是誰?!
伊谷夏把電話掛了。楊自道深呼吸了一把。拿起電話,想撥過去,也已經撥了幾個號,想想又作罷。
黨 阿姨煮的豬肝湯因為冷了,很腥。花菜和排骨也都涼了。辛小豐用伊谷夏送的小微波爐熱了熱,卻因為沒有覆蓋,汁濺得到處都是。尾巴寸步不離地跟著手忙腳亂的辛小豐。吃飯的時候,因為吃得太慢,辛小豐還要趕醫院,只好餵她。尾巴含著飯,就是不吞。辛小豐急得一直塞,結果尾巴腮幫子鼓得大大的。再喂,她就嘔了出來,全部吐了。
辛小豐歎著氣,心想還是老陳有本事。
辛小豐說,道爸爸在醫院吊瓶,藥水要人看,滴光了空氣跑進去,道爸爸就死了。所以,晚上我要去看藥水。你一個人在家行嗎?
尾巴點頭後,又搖頭。眼睛睜得很大,說,不行。我也去醫院。
醫院太髒了,好多個人擠一個房間,他們都有病,和你以前的心臟病房不一樣,那些病會傳染人。
尾巴似懂非懂,眼神裡還是擔心。辛小豐說,這個家,今天就靠你了。你把門關好,窗戶也關好。別去樓上叔叔家玩了,也不許他到我們家,絕對不許。你記住了嗎?
那我害怕,怎麼辦?
這有什麼好怕的?我們家最牢固了。小卓一叫,小偷逃都來不及,還有小發,那個野公雞,凶得要命,連你都害怕,誰不怕?
辛小豐幫助尾巴洗好,水杯裡打好水,把尿盆放進房間,又仔細把窗戶關死。尾巴跟著他,一言不發。尾巴手指金魚,辛小豐又把金魚提過來放在床 邊椅子上。最後,辛小豐把自己的電話給了尾巴。有事,你就打阿道電話,我和他在一起。辛小豐說,對了,今天晚上,你別跟老陳打電話。要不然他會擔心。本來我叫他今天上來陪你,可是他太忙。
尾巴嘟噥,說,我想老陳了……
辛小豐說,那你,給他打個電話吧。千萬別說你一個人在家,讓他給你講故事吧。辛小豐出門,回頭看到尾巴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辛小豐又走回來蹲下。三四十平方的一間夜晚的屋子,對一個幼童來說,確實太大了。他抱起尾巴,說,我爭取早點回來。
伊谷夏放下楊自道的電話,就打了伊谷春的電話。伊谷春還在所裡。伊谷夏向他要辛小豐的電話。伊谷春說,你怎麼了,那事不是結了嗎。伊谷夏說,我問他個事。和那事沒關係。伊谷春說,沒關係找他幹嗎,大家都忙著。
伊谷夏說,你不給我,我就衝過去找他了。
到底怎麼了?辛小豐不在。他那朋友病了在醫院。
小豐跟你說,他是病了嗎?
是啊,發高燒,好像昏迷了。
可是,尾巴剛才跟我說,那傢伙是被刀砍傷的。兩刀!我剛剛打電話問那老頭,他竟然說他在跑長途!
人家不喜歡你多問嘛。對於你來說,病和傷,不是一回事嗎?
我不喜歡他騙我!我偏要揭穿他的謊言!
好了,回頭我問了小豐,跟你回話,好嗎?
伊谷春也覺得奇怪,如果真是被人砍了,辛小豐為什麼不說呢?他們到底忌諱什麼呢?他那兩個朋友看上去是令人費解。掛了伊谷夏電話,伊谷春打了辛小豐的電話。出來一個非常稚嫩的童音:你找誰呀?
伊谷春說,我找辛小豐。
我爸爸在醫院。我接電話。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告訴我,你爸爸怎麼了?
小爸爸去陪道爸爸。道爸爸在醫院吊藥水。
伊谷春聽成了大爸爸、小爸爸。伊谷春說,大爸爸為什麼吊藥水呀?
他的腿和心臟那裡,被壞人砍到啦。很多血。你是誰?
伊谷春覺得這個聲音太好聽了,他不由笑了笑說,我也是你爸爸。你想認識我嗎?
想。女童說,你在哪裡呀?過來跟我玩好不好?
現在不行。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那好吧。女童明顯沮喪。再見。
尾巴放了電話,發了陣呆,又給楊自道打電話,楊自道剛睡著,又給吵醒了。之前,尾巴已經打來四個電話了。辛小豐接了電話說,別再打了!尾巴,阿道一直被你吵醒。等這兩瓶藥水掛完了,我馬上回來陪你。
我要開燈睡覺。我要開所有的燈。
辛小豐說,可以。我回來替你關。
尾巴電話放了,自己開始脫衣 服,可是脫著,木櫃那邊什麼東西噠地響了一下,也許是木頭開裂。她僵住了,她轉眼看老櫃子,又看高高的天花板,看著空曠的、有很多奇怪聲音潛伏的大房間,再看看窗外,尾巴嘴巴一扁,想哭了。她不敢再打楊自道電話,又答應辛小豐不告訴老陳。她決定給伊谷夏打電話,電話一通,尾巴的眼淚就下來了,姐姐……我害怕……
伊谷夏說,你一個人嗎?尾巴?
尾巴在電話那邊,拚命點頭。你來跟我玩好不好?我……害怕……
伊谷夏想了想,說,現在太晚了,我明天來找你玩好嗎?
尾巴嚎啕大哭,伊谷夏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好像是,那你帶我去找老陳……好不好,我想回魚排……伊谷夏下了決心,說,好吧,你在那裡等我。不能再哭了。再哭,大灰狼就知道爸爸媽媽不在家了。
尾巴馬上收聲,說,那,你馬上就來。
伊谷夏父親在書房在琢磨一份合作協議,母親和保姆在看電視。伊谷夏把睡衣睡褲裝好,下來對父母說了情況。母親激烈反對她去,說,都幾點了,不是山裡嗎,又沒有路燈,什麼人躲在暗處你都不知道。父親說,那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山裡,確實會害怕。要不我給小蔡打個電話,讓他去接來算了。伊谷夏覺得這個主意太好了,她奔向父親熱烈擁抱他。父親在打司機小蔡電話的時候,伊谷夏媽媽發愁地說,這些男人怎麼會帶孩子啊。
一個小時後,伊谷夏牽著尾巴進了伊家。伊谷夏把尾巴打扮了一下,黑底紅草莓的小外套、灰呢小裙子、白褲襪,乾淨的小紅靴子。一個櫻桃小髮夾,把她微微曲捲的柔軟頭髮,夾在旁邊,露出玉雕一樣的飽滿額頭。一雙水黑的大眼睛到處看,花瓣一樣的嘴巴微微翹著,很討人愛。一進門,把伊家父母,連同保姆惠姐都喜歡壞了。
一家人說話間,伊谷春就進門了。看到尾巴,他傻了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尾巴也盯著他看,有點不好意思。伊谷春向她伸出手,嘿了一聲。尾巴很遲疑,並不握手,她說,你是誰?
伊谷春說,你不是才叫我去你家玩的嗎?
尾巴不解。伊谷春笑,剛才你在電話裡,問我是誰,我也告訴你了呀?
尾巴明白了,說,你是小爸爸的朋友!
伊谷春說,還有呢?
尾巴聲音很小,說,……也是我爸爸……
所有的人一愣,都哈哈大笑,尾巴抬頭看著大家,只有她沒有笑。你不是我爸爸,尾巴說,我不認識你!伊谷春過去洗手,他在洗手間扭頭,就看到尾巴還在遠遠地偷看他。伊谷春逗她,現在,我們不是認識了嗎?所以,我是你爸爸。
不是。就不是!
伊谷春在逗尾巴的時候,伊谷夏到自己房間給楊自道打了電話,沒想到是個陌生的聲音。他說,楊自道睡著了。伊谷夏以為是楊自道不願接她的電話,心裡有些堵,她猜出是辛小豐,可與此同時,心裡就湧起了對這個人酸溜溜的強烈排斥感。所以,她的聲音變得很冷漠,說,尾巴害怕,哭了。我把她接我家了。你們別擔心。
噢,谷夏啊,尾巴到你家了嗎?……
伊谷夏厭惡地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