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來的很早,才九月就降了雪,輕飄飄的一層,像是春季裡牧草中開出的小朵白花。
夏軍又一次的退了下去,這已經是他們圍困的第三天,想像中的大規模衝擊並未如期而至,趙颺很謹慎的圍住了龍吟關口,阻擋著楚喬將欲前行的腳步,他此刻的想法想必十分複雜,即害怕是燕北設下的一個圈套,又害怕真的是燕楚反目錯失了這個殺掉楚喬的機會,畢竟這兩年來燕洵楚喬不和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趙颺不可能一無所查。
夜裡,大風橫過,楚喬站在一處高高的土坡上,遙望滿目瘡痍的戰場,夜裡的熏風揚起她妖嬈的長髮,像是一群隨風飛舞的蝶。
戰爭已經綿延了三年整,龍吟關修築的比雁鳴關還要高上幾丈,兩軍中央的大片荒原一片蕭蕭,秋草高極半腰,白色的霜雪落在草屑上,秋風過處,秫秫作響,好似一片雪白的海浪,在月光的照射下幽幽的反射著銀白的光,美的晃眼。一群烏鴉從頭頂飛過,掠起細小的雪霧,一隻烏鴉的利爪輕飄飄的低掃過草叢,輕而易舉的拾起一物,幽白閃爍,轉瞬逝去。
儘管只是一眼,楚喬卻已經看出那是何物,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眼前的白色草浪,一絲悲涼和厭惡從心底緩緩升起,這萬千搖曳的觸手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年輕的白骨?
戰爭,像是嗜人的巨口,鮮血淋漓的吞噬了無數鮮活的生命,亂世蒼涼的風橫穿過破碎家庭的屋簷,留下嗚嗚的聲響,像是孤魂於九泉之下發出的悲聲嗚咽。而她,是否也是這滅世刀鋒之側的一名儈子手呢?
「阿楚……」黑暗中,依稀間仿若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輕喚:「阿楚啊……」
那是過去兩千多個黑夜裡曾聽到的聲音,少年依偎在她的身邊,為她拉被子,輕聲的問:「阿楚啊,冷嗎?」
當年冷風蕭瑟,力透窗紙,外面冷月如霜,灑地蒼白。
飛鳥橫渡,暮雪千里。
或許,人的一生就是一局看不透的棋盤,前路迷茫,四面碰壁,你不知道該在哪裡落子,該在哪裡收手,既然開始棋局,就要奮力的進行下去,可是最終,也許你曾全力的奮鬥,卻離勝利越來越遠了。
她緩緩閉上雙眼,萬水千山從腦海中穿越,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那麼多人的臉孔,正直溫和的烏先生,淡定睿智的羽姑娘,活潑伶俐的繯繯,善良敦厚的小和,為了示警而死去的薛致遠,為保軍旗被斬殺的文陽,還有風汀、慕容,揮舞著戰刀獨自一人衝進敵營被萬箭射殺的烏丹俞,活著的和死去的秀麗軍戰士,不計其數的尚慎回回北朔百姓,甚至還有自殺謝罪的曹孟桐,還有那些迂腐的大同長老……
孤軍弱旅,沒有糧草沒有補給,天寒地凍,帶著成千上萬手無寸鐵的百姓,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敵人的鐵蹄漸漸的失去耐性,孩子被餓的哇哇大哭,寒冬將至,大雪即將覆蓋這一片蒼茫的土地。
楚喬仰起頭看著虛無的天空,隱約似乎看到了另一雙眼睛,那雙已經永遠淪入深潭冰海的眼睛,靜靜的望著她,卸去了曾經的激烈憤怒冷峭譏諷,只餘一汪看透的平和,一遍遍的說:活下去……
我知道的。
楚喬微微牽起嘴角,對著虛無的天空輕輕的笑,輕聲的說:「我總會堅持下去的。」
她回過頭去,看著連綿起伏的營地,靜靜的說:「我總會保護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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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蒼歷七七八年秋,在龍吟關下,夏軍完成了史上第一次合圍,近十三萬兵馬從四面八方將龍吟關圍了個水洩不通,各類遠距離攻擊器具源源不斷的運送而來,可以預見,一場實力對比懸殊的戰役即將展開。
雖然這一次趙颺面對的仍舊是當年在赤渡和北朔兩地兩次將他打敗的楚喬,但是他這一次卻並不擔心,一來龍吟關距雁鳴關很近,他又備好了充足的預備軍團,一旦發現是圈套,他可以很從容的回到城池。二來,楚喬此次沒有城池可以堅守,沒有利箭可以使用,以五千輕騎兵編製的秀麗軍和一群老弱病殘在平原上來和他的十萬重甲大軍正面衝擊,簡直是自尋死路。三來,昨日燕北的探子終於傳回了消息,就在七天前,燕洵和楚喬曾在北朔城外大打出手,死傷上萬,如今燕北的大同骨幹死傷殆盡,只剩下楚喬一人,如果這樣的戰況還是一個圈套的話,那麼他只能說,燕洵實在是太狠辣高明了,不是常人能夠抵擋的。
九月十八清晨,天剛濛濛亮,大霧瀰漫,一陣鏗鏘的擂鼓和軍號聲陡然響起,像是劃破長空的閃電,猛然刺入了秀麗軍和百姓們最脆弱的心臟。
清晨的陽光穿過白霧,在蒼茫的曠野上灑下金燦燦的影子,大夏的鐵灰色鎧甲像是鋪天蓋地的海洋,一點一點蔓延上平原的盡頭,沉重的腳步踩在大地上,震耳欲聾的聲響仿若要從腳底板鑽上脊樑,百姓們發出了一陣驚慌的尖叫,他們緊緊的靠在一起,畏縮的看著對面的浩瀚,自己這一小堆人和對面的人群比起來簡直像是一粒微塵。
「天啊!」
有人在低聲的感歎:「那是什麼,是雪崩了嗎?」
「預備!」
一陣尖銳的聲音突然從對面的陣營響起,緊隨其後,一排排步兵穿過前排的騎兵,半跪在地上,做好了衝擊的準備。
「擲!」
「嗖!」
長矛穿透了長空,畫著半圓從天而降,一群飛鳥剛巧路過,頓時被密密麻麻的矛雨刺透,鮮血從半空中灑下,羽毛紛飛,百姓們的嘴剛剛驚恐的長大,還沒來得及發出害怕的尖叫,就見漫天矛雨當空刺來。
刺耳的哀嚎聲頓時衝入雲霄,像是一場絕望的哀歌,飛聳入雲,戰馬齊聲狂鳴,嘶吼如同中伏的野獸。
「全軍列隊!衝擊!」
腥風血雨中,楚喬坐在馬背上,舉起手中的銀色戰刀,一馬當先的衝出去,五千秀麗軍見了,以整齊的姿態義無反顧的跟在了她的身後,沒有一個人猶豫,沒有一個人踟躕,哪怕年輕的戰士們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絲害怕和膽怯,但是他們並沒有退縮怯戰。
賀蕭護衛在楚喬身邊,厲聲喝道:「兄弟們,不能讓他們靠近百姓一步!」
「拼啦!」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隨之而起,叫嚷的讓人熱血沸騰。
對面是一片汪洋大海,他們這麼五千人衝過去,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恍若自殺般的義無反顧。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絕望慘叫的燕北百姓,龍吟關上看著熱鬧的燕北大軍,大夏的精銳士兵將領,包括趙颺。沒有人能夠想到,楚喬只有這麼一點人,竟然敢這樣正面主動衝擊趙颺的十萬大軍,對面的刀槍如海,像是森冷的地域鬼地。恍然間,所有人都想明白了,此處一片平原,楚喬無險可守,讓夏兵衝到關下只會將百姓們拖進戰場,她如此的選擇,就是要保全身後的無辜婦孺。
趙颺微微震動,他的目光變得有一絲恍惚,看著揮舞著戰刀越來越近的秀麗軍,看著一馬當先的青裘少女,他的血液漸漸的滾燙起來。
「將士們!你們的勇氣,還不及一個女人嗎?」
大夏的統帥高聲叫道,黑色的海洋頓時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
「全軍出擊!給我衝!」
「殺敵!」整齊的衝鋒號猛然響起,鐵灰色的戰袍隨風而舞,戰士們揚踢猛衝,好似憤怒的海洋衝破了大堤,撕開了一個洶湧的口子,鋪天蓋地的呼嘯而來。
「散開!列陣!」
楚喬發出軍令,然而,秀麗軍所謂的列陣竟然只是迎著大夏的軍隊拉成了一道長長的橫排,那隊伍那般長,五千人肩並著肩,蜿蜒連綿,將整個龍吟關都護在身後,戰士們穿著黑色的戰甲,肩頭繡著火紅的紅雲旗標,在陽光下有著璀璨的光輝,他們雙手斜舉著戰刀橫在身前,以雙腿控馬,看著對面煙塵翻滾的馬陣,面色平靜的像是一片沉默的石頭。
這簡直是瘋狂的自殺!
大夏的兵馬越來越近,塵土漫迷,煙塵揚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可以聞得到馬鼻子噴出來的氣息。終於,「轟」的一聲,兩軍猛然衝擊在一處,狂風暴雨驟然崛起,血肉與白刃轟然碰撞,武器的抨擊聲響徹耳際,攻擊的浪潮一波一波的襲來,刀光劍影,鮮血飛濺,脆弱的防線好似被巨石猛砸,凌亂的斷肢和鮮血就是悶聲餘波之後的剩餘品。
近身的搏鬥犀利的如同恐怖的黑夜,血腥瀰漫了戰士們的眼睛,一層層的屍體在地上堆積起來,耳朵在嗡嗡的響,馬蹄聲、嘶喊聲、慘叫聲、怒罵聲、衝鋒聲,在耳側奏成一首交響曲。戰刀交擊在一起,發出烈火一樣的光芒,傷者已然不會呻*吟,戰鬥讓他們忘記了身體的疼痛,地上一片狼藉滑膩,鮮血和斷肢糅雜在一起,還有昨夜薄雪的雪水,像是一碗紅色的泥漿。戰刀缺了口,長矛被折斷,眼睛被血糊住了,看不清前面的路途和身影,所有的思緒只餘下一個信念,殺,殺,殺!不停的拼砍,不停的擊殺,直到身體的身後一口氣,臨行前少女的話不斷的迴盪在戰士們的耳朵裡:敵人從誰的防線突破了,誰就要秀麗軍的罪人!
沒有武器了,那就撲上去,咬斷敵人的脖子,沒有戰馬了,那就抓住他們的馬腿,將他們也一起拖下來。
戰鬥進行的殘忍激烈的讓人發指,賀蕭脫下累贅的鎧甲,揮刀砍斷了一名夏兵的半邊腦袋,赤紅色的鮮血和白花花的腦漿噴了他一臉,男人毫不在意的繼續找下一個目標,夏兵被他這樣悍不畏死的樣子嚇壞了,他們畏縮的退後,想要離開他的陣線。
秀麗軍的單兵攻擊能力強的變態,他們一個人站在那裡,就好像是一台永不會疲倦的機器一樣。胸膛被穿透了,大腿被刺中了,手臂被砍傷了,他們還可以毫無顧忌的流著血拚殺,一個士兵的肚子被穿透了,腸子像是棉花一樣在褲腰上耷拉著,但是還在嘶吼著衝上前來。
夏軍們被震撼了,那不是人,是的,他們已經不是人了,他們是一群瘋子,是一群魔鬼。趙颺恨的咬牙切齒,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似乎每次都是如此,他不明白,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麼魔力,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那些將士如此悍不畏死?擁有如此猛將悍兵,是所有的將軍最可望不可即的夢想,金錢做不到,權勢做不到,威懾做不到,而她,卻輕而易舉的做到了。
軍鼓一聲聲的響起,一個又一個的軍團沉默的衝了上去,走進那片血泊戰場,平原上鮮血橫流,泥濘的土地已經吸收不了那源源不斷的養分,鮮血在地上匯成一個個細小的溪流,蜿蜒的盤踞在人類的腳下。大夏的軍官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對面真的是銅牆鐵壁,也該被撞出一個缺口了,為什麼那道防線明明看似隨時隨地都在搖搖欲墜,可是卻偏偏仍舊沒有倒下?
三個先鋒重甲騎兵隊已經全軍覆沒,五個步兵團也被打殘了,在那道防線之前,死去的屍首堆積了三尺多高,像是一道低矮的城牆,從清晨到正午,戰鬥始終沒有完結的傾向,而那道防線卻從最開始的搖搖欲墜變得越發堅固。趙颺知道,是夏軍怯戰了,面對這樣瘋狂自殺般的攻擊,就連他都覺得太陽穴在突突的跳。
天空陰沉沉的,太陽一點點的被烏雲吞沒,似乎也不忍再見下面這絕望的殺戮。
趙颺甚至在想,難道這就是燕北的詭計?他們是故意派出這樣的精銳力量來使自己麻痺大意,脫離關口,然後摧毀自己的重甲軍隊?可是若是這樣,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見他們關內的人前來支援呢?
趙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戰意卻在一層一層的消退著,面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秀麗軍,趙颺漸漸有些害怕了。就算自己勝利了,又能得到什麼?五千名秀麗軍的屍體嗎?這不是一場輕而易舉就能攻下的戰役,殺掉楚喬,剷除燕北最棘手的敵人,這個想法,此時已經變得不再那麼狂熱了。
陽光退卻的最後一刻,大夏的退軍號終於緩緩響起,夏軍們齊聲歡呼,然後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而秀麗軍,也不再有人有力氣繼續追擊了,幾乎在夏軍回到自己外圍陣營的那一刻,秀麗軍的戰士們集體轟然倒下,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量的堤壩。
趙颺果斷迅速的發現了這一戰況,所以他馬上調轉馬頭,命令傳訊官再次吹響衝鋒號,自己一個人朝著和士兵們相反的方向策馬奔去,大聲叫道:「戰士們,跟我衝!」
夏兵們驚慌的回過頭去,卻發現剛剛如銅牆鐵壁般攔阻自己的陣線已經不在了,一些聰明的兵痞子老油條們頓時瞭然,秀麗軍面對二十倍於己的敵人,早已成了強弩之末,此刻,看到自己撤退,他們終於倒下了。
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良機!
於是,大軍齊齊掉轉馬頭,跟在趙颺身後,再一次衝擊而去。
「全軍,集合!」
冷冷的北風中,一個清冷平靜的嗓音緩緩響起,並不如何大,可是卻清晰的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然後,就在夏軍所有人不可置信的揉著眼睛的時候,在那座屍體城牆之後,一些搖搖晃晃如同幽靈般的身影一個個的爬了起來。他們衣衫破爛,臉色蒼白,參差不齊,手裡的戰刀都崩了口子,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緩步走上前,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肩並著肩,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
一切恍若清晨影像的複製品,滿身血污的戰士們重新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列成長陣,看起來好像吹一口氣就能倒下去。可是當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身體突然間挺得筆直,像是一片石頭做的林子,那座防線再一次堅固的猶如高山,賀蕭站在人前,猛的揮出戰刀,上千條嗓子齊聲厲吼:「為自由而戰!」
好似平地裡滾起一個驚雷,所有的一切都被震撼了,不用軍號,不用戰鼓,夏軍們不由自主的全都停了下來,人們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種可怕的絕望:「我們是不會勝利的。」
不知道是誰最先冒出了這個念頭,隨即,這個思緒通過眼神迅速傳遍全軍,對著那些衣衫破碎滿身鮮血的敵人,大夏的軍人們幾乎同時生出了可怕的畏懼和強烈的尊敬。
趙颺站在隊伍最前方,面沉如水,他望著那個已然一身血紅的少女,看著她如同一隻標槍的身影,由衷的敬佩轟然而出。終於,趙颺跳下馬背,摘下頭盔,在大夏十萬大軍的面前,在活著的和死去的五千秀麗軍面前,在數萬燕北百姓面前,在龍吟關內千萬雙眼睛的面前,深深的,深深的,彎下了他高貴的腰!
大夏的軍人們也隨之重複了這個動作,他們面對著曾經這隊自己最為不恥的叛徒軍隊,深深鞠躬,然後幾乎是異口同聲的重複了敵人的衝鋒號:「為自由而戰!」
夏軍轟然離去,天地間一片蕭索和低沉,秋風橫掠過染血的草原,一切都像是一場大夢般不切實際。
戰士們無人再倒下,他們仍舊站在原地,似乎是害怕大夏會再一次掉頭殺回來一樣。
楚喬拖著沉重的戰刀,身姿筆挺的緩緩上前,她的腳步沉重,面色蒼白如雪,鮮血染紅了她的青色大裘,也不知是她的血還是別人的。士兵們都看著她,似乎不相信夏軍就這樣退了一樣,她站在那裡,風吹過她額前凌亂的長髮,掃過她秀麗的眉眼和面孔,她的聲音已然沙啞,眼眶微微發紅,她如同趙颺一般,對著自己的軍隊深深的鞠躬,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戰士們,你們勝利了。」
一聲破碎的哭泣聲突然自後方傳來,好似決堤的海洋,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那是被他們護在身後的百姓,此刻,終於淚流滿面的衝上前來。
秀麗軍在賀蕭的帶領下齊齊對她彎腰回禮,鏗鏘的嗓子匯成一個聲音:「大人辛苦了。」
「你們,辛苦了。」
天上烏雲蔽日,楚喬站起身來,兩行清淚,靜靜的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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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軍沒有再衝殺上來,但是也並沒有打開包圍圈任他們離去,冷酷的圍困戰終於展開,這一刻,趙颺已經相信了消息的準確性,楚喬的確和燕洵鬧翻,他們要離開燕北,龍吟關的大門,不會為他們敞開。除了往南走南疆通往卞唐的水路,就只能從自己的防線通過,而燕洵,已經將南疆水路完全封死了。
他堅信這一切,準確無誤。
九月二十日,開始下雪,大雪在初期並不大,但是卻接連下了兩天。秀麗軍中的口糧已經吃的差不多了,若不是一些百姓還帶了些糧食,可能早已挨餓,軍中的帳篷已經全都分給老弱婦孺,每個帳篷裡都擠了三十多個人,但是仍舊有老人孩子不斷的在夜裡被凍死,軍中已經沒有傷藥,受傷的戰士們甚至得不到一口溫水,楚喬只能無力的看著寒冷和傷勢奪走了在大夏軍隊前都能巍然不倒的戰士們的生命,卻沒有一點辦法。
每當看著士兵們一個個死去,看著年幼的孩子在冷風中哭泣挨餓,她就恨不得馬上衝回龍吟關,對著燕洵磕頭謝罪,求他救救這些無辜的人。
她無奈的笑,只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燕洵果然是這世上最瞭解她弱點的人,他也許早就算好了這一點,她不怕大夏,不怕戰爭,不怕殺戮,不怕死去,唯一害怕的,卻是愛她的人為她白白的犧牲。
這兩天,她帶兵發起了四次衝擊,卻全都無功而返,趙颺秉承了一副堅守的姿態,既不出來迎戰,也不理會他們的攻擊,每次衝上去,就是一輪密密麻麻的箭雨,留下幾十具無辜的屍體。
九月二十二日晚,天降暴雪,氣溫陡然下降,冷風刺骨的吹來,只是半個晚上,就有五十多名傷員和八十多名百姓被凍死。百姓們終於有人受不住了,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突然離開軍隊就向龍吟關跑去叫門,仿若是一場洪水,緊隨其後,更多的人們離開了秀麗軍的帳篷,他們頂著冷風大哭著,踉蹌的奔向龍吟關。
生死關頭,人們心底對死亡的恐懼終於戰勝了他們的良心,拋下了這只一直拚死保護他們的隊伍,向著自己的故鄉奔去。
秀麗軍的戰士們靜靜的站在一旁,沒有人出聲,沒有人阻止,他們沉默的看著這群痛哭崩潰了的人群,面無表情的讓他們離去。
那名花甲的老人哭泣著跑到楚喬面前,懷裡抱著已然氣息微弱的孩子,滿面羞愧的對著楚喬,想說什麼,卻終究只能發出幾聲短促的哭泣。
那孩子的面色已經一片青白,楚喬知道,再不取暖,他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她的嗓子好像被什麼噎住了,她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痛恨他們的背信棄義。
身為軍人,卻不能保護擁護自己的人民,只能看著他們無辜的死去,她無話可說,她不忍再去看老人那愧疚的眼神,因為她心底的愧疚更甚,她只能沉默的低下頭去,無言的表達著她的情緒。
對不起。
龍吟關上,漸漸亮起一片璀璨的燈火,關口之下,無數的老人、孩子、婦女,踉蹌的奔來,人們在大聲的喊著開門開門,那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絕望和害怕,說到底,他們終究是一些普通的平民百姓,他們的願望只是活著,偶爾還會生出一點奢望,那就是更好一點的活著。
大雪越來越大,天地間蒼白一片,城頭的軍官大聲叫道:「不要靠近!退後!退後!」
可是沒人理會他,他的聲音已經被嘈雜的人群淹沒了,百姓們痛哭著鋪在城門上,用力的拍著,大聲喊道:「開門!打開門!我們是燕北的百姓,為什麼不開門?」
哭聲穿透雲霄,龍吟關的戰士們被鎮住了,他們全都清晰的看到了兩天前的那一場戰役,此時此刻,再沒有一個人願意將武器對準那些自己曾經的戰友,如今,看到這些百姓,他們更是呆在當場,不知該如何行使自己作為一個守軍的責任。
「開門啊!」
百姓們瘋狂的撞擊城門,有人摔倒了,後面的人不管不顧的上前,將那人踩成了一團肉醬。
痛哭聲和慘叫聲迴盪在曠野上,天地一片蕭索的冰冷,大雪紛飛的墜落,蒼茫一片。
「退後!不然我們就放箭了!」
城頭的軍官在高聲呼喊。
「不要放箭!我們是普通百姓啊!」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那名最先跑出去的婦女跪在地上,高高的舉起手中已經不再哭鬧的襁褓嬰孩,痛哭道:「你們可以不救我!但是求求你們,請救救我的孩子!」
「開門啊!開門啊!放我們進去!」
……
「楚大人!」城頭守軍高聲喊道:「回來吧!你不進來,我們是不能開城門的,陛下有令,只要你肯回來,一切既往不咎!」
「楚大人!一切既往不咎!」
上百名城守軍一同高喊,聲音像是一道滾雷,滾滾的掃過蒼茫的平原。
百姓們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樣,有人突然轉身朝著秀麗軍的方向跪了下去,人們在痛哭:
「大人!回去吧!」
「大人!救救我們,回去吧!」
「大人!回去跟陛下認錯吧!」
「大人!」那名婦女從人後奔出來,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上,懷裡的孩子被撞了一下,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來,聲音尖銳的,比大夏的軍刀還要刺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天地這般冷,漆黑一片,秀麗軍沉默的站立,望著他們的主帥。
楚喬的心似乎被撕扯成了千片萬片,她緊緊的咬著下唇,血腥的味道瀰漫在嘴裡,她的手一片冰冷,指尖都在輕微的戰慄。
燕洵,燕洵,你早就算到了,是嗎?
你早就料到了這一切,此刻,你是不是在北朔門外的火雷塬上,靜靜等著我回去對你磕頭認罪?
耳邊的慘叫聲一波波的傳來,成千上萬的百姓跪在她的腳下,他們的頭磕在地上,對著她放聲大哭。就在前幾天,他們還高舉著拳頭對她宣誓效忠,大聲高呼著「自由萬歲」的口號,可是現在,他們卻在懇求她,懇求她回去跟燕洵認罪。
現實是如此的冷酷,卻又是如此的無可奈何。
她的眼睛乾澀一片,已然流不出淚來,苦澀的味道在胸腔裡橫衝直撞,命運將她逼到了絕望的深淵,似乎每走一步,都會被撞得頭破血流。
「大人。」
賀蕭走過來,堅定的站在她的身後,擔憂的望著她,那眼神裡,隱約可見如海的心疼和憐憫。
「大人……」
他想要勸她,可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一切都是那般荒誕和滑稽,世界那般大,可是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賀蕭,」
楚喬低低的歎息,感覺身體裡的血液似乎一時間都被凍死了,她絕望的想要就地死去,卻還強撐著發出簡短的號令:「傳令全軍,我們……」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秀麗軍的戰士們迅速回頭,只見大夏的戰旗猙獰而至,趙颺率領著大軍,再一次折殺回來!
「傳令全軍!跟我抵抗夏敵!」
生平第一次,楚喬覺得大夏的軍隊竟是這般的可愛。她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對不對,她只是像個鴕鳥一樣的想要逃離此地,大夏攻來了,一切都不能再顧及,她必須回頭作戰!但是她還是在心底悄悄的感謝老天沒讓她在此時做出那個痛徹心扉的決定,雖然為此,她可能會付出沉重的代價。
「殿下!全軍已經做好了攻擊準備。」
「不必了!」趙颺淡淡說道:「我們只是轉一圈就走。」
「啊?」他的部下微微一愣,問道:「為什麼?」
趙颺久久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深沉的望著濃濃的黑夜,許久,才低聲說道:「不能讓她回到燕北。」
這樣來回的拚殺持續了整整一個晚上,大夏像是將龍吟關當成了一個遊樂場一樣,沒一會就要來轉上一圈。直到太陽驅散了漫長的黑夜,大雪停止的時候,終於吹響了撤軍的號角。
楚喬帶著疲憊的軍隊回到營地,卻看到了數不清百姓們沉默的眼睛,一排排屍體整齊的擺在軍隊的前面,那些昨日還鮮活的生命,此刻好似一條條離水的魚,毫無生氣的躺在地上,大雪覆蓋住了他們的眉眼臉孔,積起一個個小小的雪坡。
見戰場平息,漸漸的,有人離開軍營,緩緩離去,人流漸漸擴大,從溪澗變成泉水,從泉水變成小河,再從小河變成一片黑壓壓的汪洋大海,他們沒有走向龍吟關,沒有走向燕北,而是向著大夏的雁鳴關,緩緩而去。
「回來!」
平安站在楚喬身邊,突然大聲叫道,他試圖去拉扯那些人們,卻被人家推了個大馬趴,他趴在地上大聲的叫:「都回來!別去!」
可是沒有人理他。
人們漸漸遠去,他們走到了趙颺的軍隊之前,高舉著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態,反覆的強調著自己只是平民。
趙颺的軍隊中有隊伍走出來,讓他們跪下,成千上萬的百姓齊刷刷的跪了下去,他們高舉著雙手,慌亂的磕著頭,遠遠的,壓抑的痛哭聲和夏兵得意的大笑聲傳了過來,秀麗軍的戰士們愣愣的站在原地,有人在默默的流淚,但是他們什麼也說不出來,該說什麼?鼓勵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去跟敵人廝殺,還是告訴他們自己一定會將他們救出去?
大雪再一次從天而降,楚喬的心冰冷的好似冰層下的頑石,她的目光空濛,戰旗飛舞,紅雲如火,天地蕭索一片,七七八年的冬天,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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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午三點準時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