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諸葛玥睡的很晚,天將亮的時候,他疲累的靠在軟榻上,神智輕飄飄的走遠,依稀中,仿若又回到了夢魘中,看到一些已然忘卻的東西。
冥冥中,他似乎看到無數的光影在身邊流轉,冷水刺骨,他好似全身都被凍結了。
一隻死青的手抓著他,拚命的帶著他往前游,猩紅的血湧出來,在冰水中暈散開來。
月九的眼眶通紅,拉著他奮力的划水,陽光透過冰層灑進來,是昏暗幽幽的光,他隱約聽到了上面傳來的聲響,那般大,透過水流震盪著他的耳鼓,排山倒海,異常清晰:
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知道,他們以為他死了,那是燕北的戰士在對著燕洵叩拜。
那聲音如同潮水一般越來越高,除了那個聲音,他什麼也聽不到了,他一敗塗地的輸給了別人,從小到大,他從未輸的這樣淒慘,現在,他恐怕就要將命也搭在這了。
聲音漸漸遠了,他的身體早已失去了溫度,血好像要流盡了,四肢沒有一絲力氣。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猛的傳至耳中。他抬頭看去,卻是月九在奮力的往上撞,用他的頭,一下一下的,撞擊著上面的冰層。
「砰!砰!砰!」
聲音如悶雷,一下一下的敲在他的心口,鮮血順著年輕侍衛的臉頰流了下來,可是很快就融散在水中了。
月九的臉比雪還白,嘴唇沒有一點顏色,像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鬼。他用力的划水,手腳都僵硬了,可是卻還在不停的重複那個動作,那般有力,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砰——砰——砰——
那一刻,好似層層烏雲上被打開了一個缺口,一道亮麗的陽光刺入了他的心底,他猛然間甦醒了,那是他的部下,從四歲起就進了他的家門,一直以來,他們為他赴死都是理所應當的,他也從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可是那一刻,他卻想起了很久之前那個女孩子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女子容顏清麗,冷冷的望著他,一字一頓的沉聲說:「沒有人天生就是奴隸的。」
沒有人天生就是奴隸的——
「砰」的一聲,一捧鮮血突然飛濺,即便是在水中,他仍舊可以感受的到那股滾燙的血腥味。
他的身體驟然間又充滿了力氣,頓時游上去,推開滿頭鮮血的月九,手握著楚喬的匕首,一下一下用力的刨著。
「我不能死!」
他在低聲的對自己說。
「我不能死,我還有很多心願沒有完成。」
肺好像要炸了,身體已然凍僵了,傷口猙獰的翻捲著血肉,他卻仍舊機械的在為生存而奮鬥著。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砰!
冰層整塊碎裂,巨大的浮力頓時將他整個人拖上去,陽光刺眼,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恨不得將肺都掏出來。
「月九!」
他大聲的喊:「我們有救了!」
他左右觀望,不見月九的身影,一頭又潛入水中,越來越深,終於在湖底找到了月九的屍體。
年輕的劍客週身是傷,一張臉鐵青一片,眼睛瞪得很大,頭髮散亂,上面全是血污。他費力的將月九拖上去,然後用力的壓著侍衛的胸口,為他搓臉搓手,大聲喊道:「醒醒!我命令你!醒過來!」
諸葛玥的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這般放肆的哭過,可是那一天,他卻為一個家奴哭了,在蒼茫的曠野上,他哭的像是一隻狼。
三天之後,他終於遇見了大難不死的月七。
忠心耿耿的侍衛帶著潛伏在燕北的殘餘月衛已經在赤水附近找了他三天,因為下湖尋找而被凍死的侍衛已經多達二十多人了。
然後,他們將垂死的他送上了臥龍山,半年過後,他終於大好,卻等來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前程。
那一天早上,他面對著月七等人遞回來的情報枯坐了許久,從太陽初升到太陽落下,老師走進來,看著他面前懸掛著的那張西蒙地圖,淡淡的問:「你要往哪去?」
很多年不曾這樣了,他抬起頭來,茫然的說:「老師,我無路可走了。」
鬚髮花白的老人慈祥一笑,然後伸出修長的手一掌擊碎了地圖上的西蒙大陸,靜靜說道:「既然無路,就自己開闢一條路吧。」
他疑惑的望去,大夏、燕北、卞唐、懷宋,全都在老師的這一掌下被震的粉碎,地圖成了一張空空的大洞,只剩下塞外的犬戎,東南的海域,還有西方的一片蒼茫。
「孩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怎知這張地圖只能畫這麼大呢?」
第二天一早,他又接到一個消息,蒙楓終於在上個月受到了大理院的審理,如今罪名敲定,已被發配青海流放,現在恐怕已經到了翠微關了。
歲月的光影在前路化作一片奢靡,那些黑暗冰冷的日子,他手中的彎刀不停的揮出,發出強悍而凌厲的弧光,朝著命運的咽喉,一次一次頑強的奮爭著,溫熱的血覆蓋住他的眼睛,他卻從那濃稠的鮮血中看到了生命的真諦。
……第二天一早,突然有真煌的驛馬衝進了諸葛玥的別院,訊兵的臉上滿是奔波的風塵,唇皮乾裂,披風抖一抖,都是滿滿的黃沙。
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楚喬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她靜靜的站起身來,離開了飯廳。
半個時辰之後,諸葛玥就要離開了。
楚喬一路送他到了北城門外的驛道上,天有些涼,楚喬穿了一件青色的披風,一圈白色的裘毛簇擁著她光潔白皙的臉旁,看起來乾淨素雅,很漂亮。
到了十里亭,月七等人識趣的退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諸葛玥一言不發的下了馬,楚喬跟在後面,長亭外長滿篙草,柱子都落了漆,牌匾也歪歪的,看起來淒涼敗落。
「我要走了。」
諸葛玥轉過身來,靜靜的看著她,語氣很淡的說道。
「哦。」楚喬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諸葛玥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他們似乎總是這樣,最開始重逢的那絲激動退卻之後,就變得越發的疏遠和冷淡,似乎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一樣,只能說著一些很無用的場面話。
「我走了之後,你要去哪?」
「我嗎?可能,先要去卞唐一趟吧。」
「然後呢?」
「然後?」楚喬眉梢輕蹙,想了很久,才突然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會四處走走看,哪裡的東西好吃,哪裡的風景好看,就停下來住一段時間,誰知道呢。」
一陣風吹來,叮鈴鈴的一聲脆響,楚喬和諸葛玥同時抬頭看去,只見這樣破舊的亭子上竟然還掛了一串風鈴,常年被風吹雨打,已然褪了色,可是聲音還是清脆悅耳的,風過處,便是一串鈴聲。
「你,會去燕北嗎?」
楚喬靜靜的笑:「那個地方我住了好多年了,該看的風景都看的差不多了,況且我現在身體也不好了,可能受不了北方的寒冷,就連大夏真煌,可能都不敢去了。」
諸葛玥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的動作有些僵硬,一些早就盤踞在心間的話再也吐不出口。
這些如海上繁花般的日子,終究是一場夢幻般的海市蜃樓,時間過了,就要破碎了。一切都是不合時宜的,就連此刻站在這裡,都是一種強求的無奈。一切都是注定的,如同手中細沙,越是努力的想要握緊,失去的越快。
他舉足就要往外走,面色仍舊是一貫的孤傲清冷,話都不再願意多說一句。
「諸葛玥!」
女子急促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她的手那麼小,冰涼涼的,使勁的抓住他的衣角,很是熟悉的固執勁。
「謝謝你,」
她小聲的說,聲音裡夾雜著一絲哽噎,卻仍舊連貫。
「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對你說了,老天保佑,你總算平安無事。」
楚喬嘴角微微輕笑:「諸葛玥,我一生多羈絆,坎坷而行,我做了很多事,走了很多路,有些對了,有些錯了,可是我卻從來不後悔,我看得清自己的心,不虧欠任何人。可是唯有你,我欠了你太多,無法償還。如今你平安歸來,我本該跟隨在你左右,用一生去還你的恩情,但是如今的我,已不是當初的我了,經歷了種種,我已沒有勇氣再涉足其中了。燕北一役,秀麗將軍已死,活下來的,只是一個失去了夢想的普通女人,我沒有站在你身邊的能力了。」
風鈴仍舊叮叮噹噹的響在耳際,時間在這一刻凝固靜止,宿命的輪迴像是一張嘲笑的臉,冷笑著看著下屆世人的無能為力。
楚喬突然張開手臂,從背後靠近,手指穿過男人的臂彎,雪白的肌膚滑過他身上柔軟的綢緞,金線的刺繡摩挲著她白皙的手腕,風很靜,她的手一點點的合攏,在身前收緊,然後碎步上前,臉頰緩緩的貼上他的背。
一滴眼淚從眼角蜿蜒而下,落在他藏青色的衣衫上,打出一個濕潤的圖紋。
「諸葛玥,對不起。」
那聲音那般低,像是呼號北風中低聲哭泣的孩子。
天上突然飄起一陣清雪,還沒落地,就已然融化了,可是落在他們的肩上,卻靜靜的堆積起來。
肌膚相靠,呼吸可聞,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擁抱他,歲月如流水般從他們之間流去,那麼多的畫面靜靜走來,又靜靜的消失,命運在一開始就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經過了多少波折,才走到了今日的這個距離,歲月的塵埃覆蓋上他們的臉,血雨腥風已然離去,可是卻仍有宿命的枷鎖鎖在他們的身上。
天空上飛過蒼白的鳥,翅膀掃過天際盡頭,排成長排,一路蜿蜒南飛,漸漸遠了,再也看不到一絲飛過的痕跡。
擁抱終於放開,楚喬的手,一點點的抽回來,他的衣衫很涼,涼透了她的手指,他的背脊仍舊筆直,好似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能將他打敗,他仍舊是如此英俊挺拔,背影透著森冷的氣息,幾乎要將周圍的空氣前部凍結。
雙臂間突然就空了,楚喬抿了抿唇角,扯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保重。」
呼的一聲,遠處突然刮起一陣風來,風鈴亂擺,叮叮噹噹的熱鬧。
諸葛玥抬步走出十里亭,名貴的靴子踩在枯黃的篙草上,草屑被折斷,軟軟的趴在地上,被風一吹,就斷了根。
他躍上馬背,月衛們揚起鞭子,呵斥戰馬的聲音傳來,馬蹄飛起,踏碎了驛道的寧靜,長長的披風招展而起,像是一面面戰旗,向著充滿喧囂和挑戰的北方,呼嘯而去。
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仍舊是那樣的英俊和驕傲,背影挺拔筆直,坐在馬背上,青裘錦繡,黑髮如墨,穿梭進冷冷的風中,漸行漸遠,一路馳騁,終究隱沒在滾滾黃沙中,再也看不見影子。
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路的盡頭是一片白茫茫的飄渺,兩旁的枯草被風捲起來,在地上打著旋,也不知道要被吹到哪裡。
楚喬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燕北高原上,她和秀麗軍被程遠陷害,落入大夏的包圍圈。
那個晚上,她也曾這樣靜靜的注視著他的背影,看著他一點一點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那一次,他也沒有回頭,可是卻走的很慢,牽著馬,穿著厚重的大裘,天上飄著大雪,落在自己的睫毛上,天氣那般冷,冷得人想哭。
一轉眼,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太陽穿破的晨霧,漸漸升起來,有鄉下的貨郎和趕集的行人不斷的經過,吆喝著長長的調子,販賣著各種討喜的小物件。
漸漸的,太陽升到了正中,有一隊隊的人馬經過,有出門求神拜佛的官家小姐的車駕,有走江湖的行走鏢師,還有武俠小說中時常會看見的白衣俠客,看到站在亭子裡的她,甚至還有上來打招呼來一段江湖上的風流韻事。
可是她卻全都看不見了,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週遭越來越喧嘩,又越來越冷寂。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清冷的月亮像是一彎銀鉤,宛若母親慈悲的臉。
天地間蕭索空蕩,只剩下她一人,她的手腳都已經麻木了,天色越來越黑,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一汪清輝撫在篙草上,慘白一片,什麼歸程和前路,都消失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搖了搖僵硬的脖頸,滿腔的辛苦都化作一聲歎息,卻沒有發出,只是在心裡,沉沉的嚥下去。
微風吹過荒野,草浪發出簌簌的聲響,她的心那般空曠,很多如煙往事從腦海中劃過,一切都離她遠了,只剩下一片白地,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是迷濛蕭索的,如風過指尖,抓不住,都是徒勞。
冥冥中,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話語。
「敏銳,你那麼多男人,到底看上哪一個了?」
敏銳正在修指甲,聞言微微一挑眉梢:「我?我哪知道,再說他們哪一個配得上我?」
「小詩,你呢?這輩子就跟你那個博士後混了嗎?」
小詩端上來她親手做的晚飯,溫和的一笑,很是甜蜜的說:「是呀。」
「你小心點,你供他上學讀書,小心他將來出息了踹了你!」
「不會吧,」小詩猶豫的看向貓兒:「那你呢?要是你將來喜歡的人踹了你,你怎麼辦?」
「他敢?」貓兒站在沙發上,很是揮斥方遒的怒聲哼哼道:「他要是敢我就閹了他,然後暴了那個狐狸精。」
敏銳不屑的冷哼:「就憑你?你能暴了誰?」
「瞧不起我?今晚就把你賣到妓院去。」
「好啊,」敏銳慵懶的伸了一個懶腰:「我正想去阿姆斯特丹考個職業證件呢,你得先說服我家老爺子。」
「楚喬呢?」小詩用叉子叉著一塊新出爐的小麵包就靠過來,用肩頭頂了她一下,笑瞇瞇的問道:「楚喬若是喜歡一個人,會怎麼樣?」
她當時正在整理下一次任務的行動資料,聞言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貓兒一口搶下小詩叉子上的蛋糕,嘟嘟囔囔的說:「不許敷衍了事啊,跟我們打官腔?哼哼!」
「我?」楚喬默想了一會,隨即溫和的笑起來:「我也許,會對他很好吧。」
「有多好?」
外面一片漆黑,年輕的楚喬轉頭看向漆黑的夜色,歪著頭想了一會,很久之後才輕聲說:
「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
轉過身,拉住馬韁。
馬兒溫順的探過頭來,輕輕的擦過楚喬的臉頰,很是心疼擔憂的看著她。
「呵呵。」
楚喬感覺有些癢,這是流星,已被諸葛玥養了很多年,如今歸還給她,還是一樣的親近。
她伸手去推它,聲音依然有些沙啞,她輕聲說:「流星,別鬧。」
然而探手間,手背卻不小心擦過了自己的臉孔,竟然已是被風吹傷,滿臉淚痕。
她突然有些愣了,她轉頭向流星看去。馬兒使勁的向北方轉身,對著她打著響鼻,似乎想要帶著她去追什麼人。
「好流星。」
她溫柔的摸著它的頭,臉貼著它的脖頸,馬兒已經有些老了,就如她的心一樣,已是千瘡百孔,滿滿傷痕。
「我們走吧。」
她直起身子,拉著馬兒,向著南方默默的行走。
月亮照在她的身上,在慘白的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夜宿的寒鴉被驚起,撲朔朔的飛過驛道,少女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凝成一個蒼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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