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漸涼,連吹過的風裡都帶著菊花清冷的氣息,太清池的荷花早已慘敗,梧桐葉子落滿湖堤,大殿上靜的仿若一湖透明無波的秋水,孫棣的聲音像是紫銅鎏金大鼎裡的裊裊餘香,靜靜的飄蕩在殿上,越發顯得空蕩無寂。
「蘊康公主、華陽一品夫人、汝南王妃、端慶王妃、靖安王妃,都先後上表,表示願意入宮撫養皇上。汝南王、端慶王、靖安王、司徒將軍、安駙馬、雲郡馬、也都上表景從,朝野目前分成兩派,武將們大多推崇靖安王,文官們卻主張三位王妃一同撫養皇上,三位王爺一同監國輔政。」
清風拂過,窗外的花木搖的的月影破碎,楚喬坐在軟席上,穿著一身棉白色的內室錦袍,一隻手搭在窗楞上,托著下巴靜靜的眺望著窗外的梧桐月夜,寬大的袖子微微低垂,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臉龐消瘦,雙眼沉靜,看不出在想什麼。
「兵部驃騎將軍謝旭帶著南軍七萬已經到了夕照山,不日就會抵達京師,謝旭曾經是靖安王的家奴,如今揮兵而來,不得不防,我已命徐素將軍在邯水設防,謝旭若是打著拜見新帝的旗號來,也只能一人渡江,不得攜帶兵勇。」
「謝旭嗎?」楚喬靠在窗前,頭都沒轉,靜靜說道:「當日洛王造反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忠君愛國,如今卻跋扈起來了。」
孫棣聲音不變,沉聲說道:「名不正則言不順,無怪滿朝文武有異心。」
楚喬微微側目,目光定定的看著孫棣,似乎已經瞭然他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也沒有給他一個切實的答案,只是靜靜的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的粼粼碧波,久久無言。
「另外,柳閣老的兒子柳元宗曾私下找過我,表示在適當的時機,願意聯絡一些柳氏舊部助大人一臂之力,只是,尚需要一個時機和名目罷了。」
這時,殿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人齊齊轉頭看去,只見皇帝穿著一身小號的金黃蟒袍,赤著腳,連靴子都沒穿,滿臉淚痕的就跑進大殿來,一頭撲進楚喬的懷裡,大哭起來。兩名嬤嬤跟在後面,見了楚喬和孫棣連忙跪在地上。
孩子身子小小的,那麼軟,兩隻手死死的抱著楚喬的腰,一邊哭一邊大叫道:「姑姑!母妃來找我了,母妃來找我了!」
楚喬憐惜的將小皇帝拉起,拿出手絹擦去他的眼淚,輕聲說道:「皇帝又做夢了嗎?」
孩子小嘴一癟,哭著說道:「母妃頭上全是血,全都蹭在我身上了。」
楚喬安慰他道:「皇帝別怕,那是夢,當不得真的。太后生前那麼喜歡你,怎麼會嚇唬你呢?」
「姑姑——」
李修儀緊緊的抱著楚喬,怎麼也不鬆手。
孫棣看著皇帝,不無惋惜的說道:「皇上年紀還這樣小,若是到了別有用心的人的手裡,還不知要吃多少苦?」
楚喬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絲煩悶來,看也不看孫棣,當即冷冷的沉聲說道:「夜已深了,大人不宜再留在宮中。梅香,送客。」
孫棣也不氣惱,彬彬有禮的對著楚喬施了一禮,施施然的轉身離去。
梅香瞪著孫棣的背影,眉目間頗有些怨憤,見他離去後忿忿的說道:「小姐莫要聽這人胡說,大不了等四少爺來了,咱們就將小陛下帶走。」
楚喬還未說話,懷裡的李修儀卻抬起頭來問道:「姑姑要到哪裡去?」
楚喬低下頭,看著孩子黑漆漆的眼睛,隱約間似乎透過這雙眼睛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那時漫天飛絮,寒風像是刀子一樣的冷,他不顧舉國的反對和質疑,帶著大軍趕至,將她從亂軍之中救出,他的鎧甲那樣涼,貼在她的臉頰上,卻好像是擋風的高山,巍然如煌煌大廈,好似永遠都不會倒下。
她一點點的收攏手臂,將懷裡的孩子緊緊抱在懷裡。
白燭高燃,深宮的夜,總是這樣的漫長。
泰安門旁的角門緩緩打開,孫棣一身輕袍緩帶,款款而出。
鐵由蹲在黑暗的角落裡,見他出來不動聲色的走近。孫棣淡笑的看著他,恍若無事的說道:「鐵統領可是要找我喝酒嗎?」
「袁太后是你殺的?」
鐵由聲音低沉,眼神沉寂如水,突然沉聲說道。
孫棣面上波瀾不驚,嘴角掛著一絲淡笑,朗朗道:「鐵統領此言何意?袁太后觸牆而死,闔宮上下全都看到了,也是你親眼所見,與我何干?」
鐵由皺著雙眉,語調不變的說道:「清源說逼宮的前晚,你曾從獄中送出來一封密信,指名是要交給袁太后的,袁太后看完你的信後就去了陛下寢宮,一直到逼宮的當晚都沒有離開。伺候太后的侍女說袁太后哭了整晚,連飯都沒有吃,你跟她說什麼了?」
「我能說什麼,無非是囑咐太后小心防範詹家兄妹罷了。」
鐵由突然上前兩步,雙眼緊緊的盯著孫棣,沉聲說道:「那你為什麼秘密處死了為你送信的幾個小太監,昨晚又以清宮為名大搜儀心殿?」
孫棣的面色也冷了下來,凌然轉過身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說罷,抬腳就想走。
「孫棣!」鐵由驀然間大喝一聲,嚇得遠處的侍衛齊齊向這邊望來,他胸膛起伏,壓低聲音緩緩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宮中千百雙眼睛盯著你,你以為你做得到天衣無縫嗎?」
月光清冷,將銀白色的光灑在孫棣的背脊上,青衫翩翩,樸素無華,偏偏卻有說不出的光彩從這個年輕的貴公子身上飄然而出。
他慢慢的轉過身來,雙眼靜靜的看著鐵由,一字一頓的沉聲說道:「鐵由,你是什麼出身,你不會不記得了吧。」
鐵由一愣,面上陡然閃過一絲不快,冷冷道:「鐵由一介賤民出身,自然無法同孫大人相提並論。」
「我並不是問你這個。」孫棣淡淡說道,冷月的清輝下,他的臉龐俊秀且邪美,男子背脊筆挺,袍袖翩然,靜靜道:「我是想說,你不會忘了陛下對你我的恩德吧?」
鐵由頓時一愣,可是轉瞬他就冷冷的說道:「殺了小陛下唯一的母妃,鼓動朝野人心思變,這難道就是你報答陛下恩德的手段?」
「不然還能如何?讓陛下登位,袁太后輔政?哼,如果那樣,不出三年,這大唐江山就會跟著靖安王周允姓周了。」
孫棣嘴角含了一絲冷笑,年輕的眼睛狡黠若狐,夜風吹來,衣帶翩翩,竟不似人間人物。
「的確,陛下臨死前早就料到會有這般局面,也一一做好了批示和安排。只是我卻偏偏不那樣做,我偏要讓大唐亂上這一場,偏要詹子瑜這個亂臣賊子死在秀麗將軍的手上,好讓她立下這一功績。袁太后就算當日不自盡,我事後也會殺了她,只是她還算聰明,知道自己沒這份本事,早早的做出了選擇,也省了我很多麻煩。朝野上的水是我攪渾的,只有將局勢逼到這種地步,楚大人才會為我所用,不會隨著諸葛玥離開大唐。」
鐵由聽得目瞪口呆,鐵紅色的城牆看起來厚重且壓抑,夜行的飛鳥掠過高高的金吾宮,發出刺耳的鳴叫。鐵由緊皺著眉頭,微張著嘴,過了許久,才不可置信的說道:「你瘋了!」
「不,瘋的不是我。」
孫棣仰起頭來,衣帶當風,挺拔的身姿猶如一柄槍,遙指著遙遠的北方夜空,目光犀利的說道:「你聽沒聽到?北方的戰鼓已經響了,雁鳴關下伏屍百萬,大夏已然將近分崩離析,燕北燕洵野心勃勃,兵韜武略冠絕當世,心狠手辣無人能及。大夏如今之所以還能與之抗衡,無非是因為諸葛玥的青海大軍在側翼威脅,一旦諸葛玥離開,僅靠趙徹一人,如何能與燕北抗衡?而且大夏國內勾心鬥角,內亂不休,各方氏族各自為政,趙颺也不是甘於人下之輩,一旦大夏被人攻破,我卞唐北方屏障盡去,到時候西有燕北從南疆水路遙遙威脅,北有燕北大軍正面進攻,東有與燕洵關係密切的納蘭紅葉,內部還有靖安王等居心叵測者暗加覬覦,那時候,我大唐可還有存活之理?」
鐵由整個人頓時愣住,只聽孫棣繼續說道:「洛王一戰,大唐傷亡慘重,陛下大去後,國內欲取李家而代之的勢力賊心不死,如今若是保持這樣的四分之局,我們還有一拼之力。一旦局勢被打破,大夏絕於燕北之手,那就是我大唐覆滅之時。陛下對你我二人恩重如山,如今他已不在,難道你我能坐視大唐千年基業毀於一旦嗎?」
「那、你也不該殺了袁太后,她畢竟是陛下是妃子,是小陛下的母親!」鐵由滿臉通紅,大聲說道。
「一個無用的女人罷了。」孫棣不屑的冷哼一聲,沉聲說道:「為今之計,唯有想方設法保住大夏,才能讓我們有喘息之機。在燕北滅掉大夏之前,如果我們無法吞併懷宋,那麼將來必定落入重重包圍之中。」
說罷,他的目光突然現出一絲狂熱了,他轉過身來,緊緊的盯著鐵由,沉聲說道:「只要楚大人在我大唐一日,諸葛玥就必定不會離夏返回青海,只要他不走,燕洵就不能無視翠微關而發全部兵力攻打雁鳴關,大夏不滅,我們便有了休養生息的時間和機會。而且以楚大人和燕洵諸葛玥二人的關係,必然會為我們迎來兩方在政治上的支持,國內勢力若有異動,不得不考慮其他兩國的態度,小陛下的皇位便安穩無憂,靖安王等人便是要插手,也會有些顧忌。更何況,秀麗軍戰鬥力極強,忠心耿耿,不下於陛下的狼軍,當是王師的最佳保證。楚大人本身極具軍事政治才華,深得大同行會殘餘勢力的推崇,堪當大任,且對陛下有情有義,本身也無親族家眷,身為女子,更無野心,這般輔政人物,當今之世,你還能找到第二個嗎?」
鐵由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只能愣愣的看著自己的同僚,好似不認識一樣。
孫棣看著他,靜靜的說道:「你若是想看著大唐基業毀於一旦,想做大唐的千古罪人,不妨將剛才我說的話告訴別人,同僚一場,我不怪你寡情薄意,只怪我的心思不能為世人所理解。」
「可是,你要楚大人她……你這不是在誤人終身嗎?」
孫棣搖頭一笑,輕拍了拍鐵由的肩膀,淡淡道:「我雖然相信楚大人沒有野心,但是我卻不能不防著別人,如果將來諸葛玥真的娶了她,難道還要讓青海王的夫人來做我大唐的監國嗎?」
天上明月皎皎,灑地鋪銀,男子轉身昂首離去,聲音從遠處飄渺而來,帶著幾絲難言的淒涼:
「帝王之路,怎容得婦人之仁?地獄幽深,無人敢往,便讓我一人獨去……」
月影傾斜,秋風蒼茫的吹過,遍地梧桐秋葉,一片清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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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荷居仍舊是一樣的冷清,只是如今卻已經成了整個金吾宮內最有人氣的地方,最起碼還有活人的走動,而其他地方聽說連夜行的鳥兒都不願意飛落了。
金吾宮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不再有歌舞,不再有酒宴,不再有蜜色肌膚藍色眼眸的東胡舞姬,更不再有徹夜而歌的優聲伶人。
整座宮殿都寂寞下來,連夜鶯都識趣的飛離了這座沉默的宮殿,宮殿突然間變得那麼寂靜,走路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所有人都在悄無聲息的活著,似乎稍稍大聲一點,就會驚動那些剛剛死去還沒有消散的亡靈,宮裡的白幡白綾如同一條條雪白的女子手臂,依稀間,眼前再次晃過不久前這裡的錦繡繁華、酒鼎奢靡,然而轉瞬間,塵土歸墟,一切已然消散。
所有的一切都在想念著那個人,包括這裡的連綿梧桐和清水碧波,還有每一道飛簷斗拱,每一處庭院假山。
皇帝剛剛睡著,就躺在楚喬的床上,這孩子當日親眼目睹袁太后自盡,多日來沒有一個好覺,此刻小眉頭仍舊緊緊的皺著,似乎睡夢中也在害怕一樣。榮王躺在一旁的搖籃裡,卻睡的很踏實,嘴角彎彎的,像極了他的父親。
楚喬坐在窗前,沒有半點睏意,一隻白燭靜靜的燃著,燭淚低垂,火光下隱隱有一絲丹紅,恍若女子珠淚下滾落的胭脂。
手上捏著厚厚的一摞書信,火漆完好,全部都沒有拆封。
她就那樣坐著,已經足足有兩個多時辰了。
孫棣的話不由得再一次迴盪的腦海裡,她緩緩回過頭去,看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心底一片空濛的茫然。
已經十三封信了,他必是著急萬分,若不是如今大夏如此局勢,恐怕他早已只身前來。
楚喬的嘴角滑過一絲淡淡的笑,在腦海中想像著他生氣的樣子,眉頭必是緊皺著的,眼睛瞪著她,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像個賭氣的孩子。
這信裡,會寫什麼呢?會生氣的罵她?怨她?還是會殷殷的叮囑她?
也許都會有吧,但是她卻不想去看了,這條路那樣冷,她不能轉頭去看別的路上的火光,一旦她看了,她怕她再也沒有勇氣往前走了。
胸口的熱度一寸寸的冷下去,漸漸凝成了一坨堅冰。她恍惚間又想起了那一晚他對自己說的話,當時桂樹輕搖,月光明媚,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目光那樣清俊,緩緩的問:「路還沒有走到底,也許還會有別的變數,你怕嗎?」
當時的風那樣輕柔,天氣是暖暖的溫熱,她的衣袖被風鼓起,像是翩翩欲飛的蝶,她當時拋卻了一切心結,靜靜的輕笑說她不怕。然後他就溫和的笑起來了,那是極少見的,沒有尷尬、沒有賭氣、沒有鬥嘴、沒有爭執,他發自內心的對著她微笑,然後在月色下緩緩俯下頭來,在她的唇邊輕輕的吻,有力的手環住她的腰,唇齒摩挲著她的柔軟和芳香,吸允著多年憧憬的甜美。
然而,這個夢還沒有開始,就將要終結了。
歲月於她,已然是千刀萬剮的凌遲與割裂,命運虛無蒼茫,猶如燒過荒原的熊熊野火,撲不盡,澆不息,永無靜好,從無安寧。
她緩緩的伸出手來,捏起書信,放置在燭火之上。火苗高高的燃起,燒得信封微微曲捲,漸漸泛黃,火舌蔓延,終究化作黑灰。
「小姐!」
梅香端著宵夜走進來,驚得輕呼一聲,幾步跑上前來,一把將那燭台推倒,驚訝的問:「你在幹什麼呀?」
楚喬也不做聲,只是靜靜的看著已經燒了大半的書信,剩餘的一半也是黑灰翻捲,殘破不堪,像是千瘡百孔的蛛網蒙上了黑塵,在燈火下,有著蒙昧的光。
「小姐!」梅香驚訝的瞪圓了眼睛,突然抓住她消瘦的雙肩,擔憂的問道:「你不會、不會是打算聽那孫棣的話吧?」
楚喬就那麼仰著頭靜靜的看著梅香,梅香突然覺得楚喬的眼神似乎已經死了,變成了一片殘灰,沒有半分生氣。她緊張的抓住楚喬的手,使勁的握著,著急的說道:「小姐,這個事情你可不能犯傻,這是一輩子的事,唐皇雖然待你好,但是他已經不在了,你只是一個女子,憑什麼要你背起整個大唐江山?」
楚喬仍舊不說話,梅香急的額頭冒汗,眼淚盈在眼眶,聲音顫抖的說道:「小姐,你不能再辜負四少爺了,你不能答應,你醒一醒,你可不能犯傻!」
一陣風突然吹來,呼的一聲吹起地上的信灰,幾片還未完全燒完的信箋翻了個個,燈火下隱隱可見幾個清俊飛揚的字跡:切要等我……
等你……
楚喬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可是卻沒有眼淚落下,燈火從她的裙角爬起,一寸寸的覆上淺淺的光。她的心抽抽的痛,卻哽噎的說不出話來。
「小姐!」
梅香突然哭出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床上的孩子被驚醒,睡眼模糊的坐起身子,看到梅香哭也有些嚇呆了,愣愣的看著楚喬,張開一雙小手,輕輕叫道:「姑姑。」
孩子的聲音驚碎了她心裡的沉寂,楚喬站起身來,就要去看孩子。卻被梅香一把扯住裙角,女子淚眼朦朧的仰頭望著她,聲音那般哀婉,悲聲哭道:「小姐,活人為什麼要為死人活著?」
楚喬的腳步頓時就愣住了,她愣愣的回過頭來,看著梅香紅紅的眼睛,一雙青白的手不自覺的開始顫抖起來。
「小姐,你不能再辜負四少爺了,你不能。」梅香眼淚潸然而下,悲聲說道:「你忘了那首歌嗎?月兒照你魂,催你早還鄉,小姐,一定要到失去了才知道後悔嗎?你今日要還虧欠唐皇的債,焉知他日會不會有機會補償四少爺?逝者已矣,難道要讓活人永遠活在痛苦和傷心之中嗎?」
梅香一個頭磕在地上,大聲說道:「小姐,跟四少爺走吧,梅香求求你,走吧!」
「壞人!」
李修儀突然從床上跳下來,一把撲在梅香身上,就將她撞倒。小小的孩子像是一隻小獸一樣,使勁的去抓梅香的頭髮,一邊廝打一邊大罵道:「壞人!你是壞人!你要搶走我姑姑,你要讓我姑姑走!壞人!」
楚喬連忙將李修儀抱在懷裡,孩子猶自在她懷裡掙扎,一雙眼睛充滿恨意的看著梅香,像是一個失去了母狼的狼崽子。
「壞人!儀兒已經沒有父皇和母妃了,還要搶我姑姑,壞人!」
孩子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尖銳的刺在楚喬的心上,那一瞬間,仿若有一口血凝在喉間,幾欲衝口噴出。
李青榮也睡醒了,孩子瞪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靜靜的望著屋子裡的幾人,忽見自己的小哥哥哭了,也張大了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奶娘急忙從外面跑進來,也不敢多言,只是抱起榮王就去了外間餵奶。
大殿上的燭火辟啪作響,窗前的梧桐樹影偏偏搖曳,夜那麼靜,除了孩子的哭聲,她什麼也聽不見。
「什麼四少爺?」
李修儀一張小臉突然冷若冰霜,帶著幾分少有的煞氣,一把推開楚喬,跑到床邊就拿起楚喬的寶劍,嗖的一聲拔出幾乎和他一般高的寶劍來,殺氣騰騰的大叫道:「我去殺了他,讓他跟我搶姑姑!」
「儀兒!」
楚喬一把奪過劍來,怒聲呵斥道:「你要幹什麼?」
孩子小嘴一癟,滾滾眼淚從眼底落下來,大哭道:「姑姑不要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不要我了!」
楚喬頹然跪在地上,將孩子緊緊的抱在懷裡,心痛的猶若凌遲,哽噎的說不出話來。
「姑姑別走。」
孩子伸出小手抱住她的背,哇哇哭道:「儀兒很快就會長大的,我會像父皇一樣保護姑姑的,姑姑別走了。」
這時,門外突然奔來一個白玉般漂亮的小女孩,穿著一身紛紛的小褂子,傻乎乎的站在門口,一張小臉又白又胖,雙眼黑漆漆的,像是兩顆養在水中的葡萄。
李修儀看到她,從楚喬的懷裡跑出來,幾步跑去拉過小女孩的手,抽泣著說道:「瀟瀟快給姑姑磕頭,給姑姑磕頭姑姑就不走了。」
小女孩就是李策的女兒,今年才四歲,因為近來宮中不太平,楚喬將他們三人都帶到了宓荷居居住,只是瀟瀟習慣和乳母一起睡,是以就睡在不遠的外間。
瀟瀟愣住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懂哥哥的話,竟然站著沒動。
李修儀頓時生氣,大吼道:「讓你跪下磕頭!沒聽見嗎?」
瀟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噗的一下跪下去,兩隻小手撐著地,不斷的磕著頭,一邊磕頭一邊哭著胡亂的說道:「瀟瀟不敢胡鬧了,瀟瀟不敢了,姑姑,嗚——」
楚喬一把拉住也要跪下磕頭的李修儀,將他和瀟瀟一起抱在懷裡,心底的酸澀像是一汪碧海,無邊無際的氾濫開來。
「姑姑不會走,姑姑哪也不去。」
她一字一頓的說,兩個孩子撲在她的懷裡,後怕的大哭,聲音迴盪在空寂的金吾宮裡,合著漏液的更鼓,一起傳遞到這哀思的深秋之中。
梅香看著三人的身影,一顆心就那麼重重的沉下去,她坐在那裡,微微側過頭去,緊緊的抿住唇角,一行清淚從眼底滑下,落入口中,那麼苦,那麼澀。
「都是命。」
她無奈的扯出一抹笑來,像是陳年的黃連。
第二日,孫棣來的時候楚喬已經梳洗完畢,穿著深紅色織金的莊重服侍,金絲百合披襟長長的垂墜胸前,看起來金碧輝煌。
孫棣看了楚喬一眼,似乎微微有些愣,過了一會唇邊突然綻出一抹笑來,靜靜道:「看來姑娘是想通了。」
女子坐在正廳主位上,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光。穿上這樣的華服,她眉眼間的凌厲卻絲毫沒有消減幾分,反而顯得更加雍容,她定定的看著孫棣,聲音清冷,緩緩開口道:「還好,想必沒有叫孫大人失望。」
孫棣神智頓時一凌,卻還是冷靜的垂首:「姑娘言重了。」
楚喬也不再多言,冷冷一揮手:「估計大人心中已有數了,該如何操辦,就全權交給你吧。」
「是,臣定不負所托。」
轉瞬之間,稱呼就已經改了,楚喬轉過頭去,連冷笑都覺得吃力。
孫棣踟躕一下,隨即試探著說道:「三日之後,就是黃道吉日。」
「三日?」楚喬微微揚起眉來:「不會太趕嗎?」
「無妨,臣會督促禮部和工部加緊籌備。」
「那聖旨和詔書該怎麼辦?」
孫棣微微一笑,很是自得的說道:「姑娘忘了嗎?先帝給姑娘的郡主冊封詔書還沒有填寫尊號,只要稍加修改,就可大功告成。時間上也無誤差,畢竟是先帝親筆所書,群臣會更加信服,加上姑娘如今的威勢,想必無人敢出言反對。」
「呵,你倒是想的周全。」
楚喬不冷不淡的說道,孫棣背脊突然一涼,沉聲說道:「那臣這就下去準備。」
「嗯。」
楚喬淡淡的點了點頭,神色頗有些倦怠,孫棣急忙轉身離去,就在將要跨出房門的時候,一個極清淡的聲音突然傳來,女子淡淡的說道:「這是最後一次。」
孫棣腳下頓時一滯,他回過頭去,卻見楚喬已經跨進內殿了。
難道是幻聽?
他緊緊的皺起了雙眉。
秋日高遠,天色澄碧,孫棣突然灑脫一笑,揚起臉孔看向天空,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亦君亦友的男人正笑吟吟的瞅著他。
「我這樣做,你想必也是開心的吧,就算你臉上擺出一副處女神聖不可侵犯的正義模樣,心裡估計也樂開了花。」
孫棣深吸一口氣,靜靜的閉上眼睛。
恨我亦無妨,只要保住李唐的血脈,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月初五,金吾宮下達先皇的遺詔,冊封秀麗將軍楚喬為皇貴妃,執掌宮中鳳印,並承諾天下,只要將來誕下皇子,就冊封其為大唐皇后。
因為落款的時間是三個月前,那時李策仍舊在世,是以楚喬成了唯一一個剛剛冊封就榮升太皇貴妃的女人,並且天下誰都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婚姻,這位秀麗皇妃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懷上李策的孩子了,所以這一輩子,她也只能是一個太皇貴妃。
冊封大典定於三日之後,唐京全城掛滿黑幔,禮部也趕工製成了大唐千年來的第一件黑色鳳袍,各地官員無不匆忙備禮,驛道上滿是疾奔的驛馬,遙遙的向著京城的方向。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三日後的這場冥婚,各國的眼睛齊齊凝聚其上,天大再一次被這個女人驚動,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皇妃,而是大唐未來十年之內真正的主人,這個昔年奴隸出身的大夏女子,終於憑藉著傳奇的際遇,一步步的爬上了權力的頂峰。
燕洵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宮裡宴請貴客,風致悄悄的走過來,伏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他的臉色突地一變,手中的酒盞一歪,半盞葡萄美酒,就灑在了玄黑色的袍子上。
粗獷的客人微微一笑,不無探究的問道:「大王怎麼了?」
燕洵恍然一笑,搖頭道:「朕養了多年的一匹老馬剛剛死了,驚擾貴使,真是不好意思。」
「原來是匹馬。」客人哈哈大笑道:「燕北地大物博,將來大王若是再攻下大夏,天下盡在大王掌握之中,要什麼沒有。不過既然大王喜愛好馬,那我立刻派人回去送一千匹上等戰馬來給大王,祝大王東上順利,旗開得勝!」
朗朗的笑聲頓時從朔方宮裡傳出,在燕北高原上遠遠的迴盪開來。
天地間那般遼闊,命運真的像是一往無前的利箭,只要射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那天晚上,燕洵帶著隨從上了落日山的納達宮,宮殿狀若浮雲,美輪美奐。他坐在瑤池般的雲海深宮中久久沒有出來,太陽一點點的落下山,夕陽一片紅艷艷的火紅,像是火雷塬上的烈焰紅花。
烈酒滑過嗓子,視線一點一點的模糊了,他的視線不再凌厲,變得有幾許空濛,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可以允許自己的思想暫時的放一個假。
「阿楚,嫁給我吧。」
「恩……」
「我總會對你好的。」
「我總會相信你的。」
「阿楚,等東邊戰事了結了,我們就成親吧。」
……
「阿楚,一切風雨都過去了,而我們還在一起。」
誰都會變,我們不會變。
我們,不會變……
一陣低促的輕笑聲從雲海宮裡傳出來,風致微微一愣,側過頭去,卻只聞到一息綿綿的酒香。從前的陛下是從不喝酒的,自從,自從那個人離開之後,酒這個東西,就成了這裡的必備之物了。
想起那個人,風致突然鼻尖一酸。
終究是兩個傷心人,零散天涯,踩著刀尖過活,誰也不得真正的安寧。
燕北的風漸漸冷了,冬天又快到了。
此時此刻,賢陽的渡口處一群人剛剛上了岸,幾名滿面風霜之色的男人牽上幾匹馬,沉聲說道:「家裡傳來消息了,沒有人知道少爺不在,七爺囑咐說少爺盡心辦自己的事,十天之內趕回去就行,不要擔憂。」
紫衣男子微微皺著眉,面容俊朗,嘴唇丹紅,一雙眼睛好似深潭古井,深邃沉光。
他利落的上了一匹馬,面上隱隱帶著幾絲風塵之色。
「此去唐京,抄近路的話只要三天的路程,只是沿途沒有什麼大型城鎮,未免有些顛簸。」
「時間倉促,還是走近路吧。」
一名隨從轉頭對那紫衣男人說道:「少爺,要不要準備一輛馬車,你已經多日沒好好睡一覺了。」
「不必。」男子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唐京那裡可有消息?」
「姑娘一舉擊潰詹子瑜之後,朝野就平靜下來,只是近期關於何人輔政的問題有些喧囂,只是都與姑娘無關,是卞唐內政了。」
男子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眾人跟在他的身後紛紛上了馬,馬蹄飛濺,轉眼就消失在賢陽古道上,不一會,就出了西城門,沿著偏僻的驛道而去。
一個時辰之後,皇家的使者進入了賢陽城,宣讀了楚喬被封為秀麗太皇貴妃的聖旨,賢陽城守跪地朝拜,隨後趕緊回了府邸,組織賢陽的富戶開始準備起恭賀新主子的賀禮去了。
久別之後,已然是天翻地覆,人事全非。
歲月如梭,倉促之間,便隱現十年歲月崢嶸。依稀間,已不是昔日的垂髻稚女,亦非往昔的固執少年,歲月在他們中間一重重的劃下無數的界限,家恨、國仇、情愛、戰爭、顛沛、流離、生死、兩別,終究,情誼和虧欠也一一登場,好似那繁華錦繡長的層層絲緞,無論怎麼扯,都扯不完那無盡的線頭。
長風從極遠處的燕北吹來,拂過大夏浩瀚國土,吹進卞唐脈脈深秋,略進懷宋如錦繁花,向著極東方的浩浩碧海,淹沒於雪白的海浪之中。
「路還沒有走到底,也許還會有別的變數,你怕嗎?」
「我不怕。」
「記住,我在等著你呢。」
夜幕清冷,月光如輝,遍佈古道華林。
那一場記憶中溫暖的碎片,終究被無盡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洗去了最初幸福而明媚的期待和鉛華,只餘事實清冷,將過往的期待和如今的局勢分的清清楚楚、涇渭分明。
馬蹄滾滾,晝夜不息,久違了的唐京古城,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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