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到了。
不但民間張燈結綵,宮中同樣熱鬧。
樹梢上掛上了燈籠,有紅紙糊成的胖燈籠,也有畫著才子佳人圖樣的六角宮燈,鞭炮聲響起,幾個宮女太監放下手中的燈籠,齊齊摀住耳朵。
皇后懷裡的永琮有樣學樣,也用胖胖的小手摀住自己的耳朵。皇后憐愛地看他一眼,對身旁的魏瓔珞道:「瓔珞,今年除夕宮裡的隔年飯和賞銀,都分派好了嗎?」
「是,奴才去問的時候,嫻貴妃一早安排好了,宮裡人人有份,因內務府今年進項多,還比往年厚了一成,大家都高興極了。」瓔珞看著她,心裡也十分高興。
她原本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產子之後,皇后的身子並未因此虛弱下來,相反,似乎是因為有了永琮的陪伴,她的氣色越來越好,最近還開始長肉,臉頰漸漸豐潤起來。
比起病如西施的皇后,魏瓔珞覺得還是胖些的皇后比較好看。
這一切都是托了永琮的福。魏瓔珞眼神變暖,正想逗逗皇后懷裡的永琮,外頭忽然走來一個太監,行禮之後,道:「皇后娘娘,魏家傳消息來,瓔珞姑娘的父親摔馬重傷,要請娘娘開恩,准她回去探視。」
魏瓔珞面色一僵。
皇后點點頭:「瓔珞,你拿了本宮手令,即刻出宮去吧。」
「不。」魏瓔珞硬邦邦道,「我不去。」
皇后楞了一下:「你這又是幹什麼?」
魏瓔珞咬牙道:「他為了區區內管領之位,連親生女兒都能拿來做籌碼,這樣的父親,我不需要!」
「不得胡言!孝道大於天,今日你若不去,他日必受人詬病,如何立足於宮中?」皇后搖搖頭,不允許她在這件事上落下污點,當即替她拍板道,「聽本宮的話,立刻出發。」
魏瓔珞無奈,只好不情不願地應了聲是。
皇后這才笑了起來,柔聲對她道:「去吧,本宮等你回來。」
魏瓔珞一步三回頭的出了宮,太監傳完話以後,同樣也出了宮,但沒有回內務處,而是左右四顧片刻後,匆匆趕去了鍾粹宮。
與其樂融融的長春宮相比,承乾殿卻顯得有些氣氛緊張。
嫻貴妃俯臥在美人榻上,香肩半露,一名刺青師傅仔仔細細觀察她肩頭的舊傷疤,衡量再三之後,才小心翼翼開口:「娘娘,不若刺一朵蓮花。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天下間最高潔的花兒,正符合娘娘的品性。」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嫻貴妃先是一楞,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因笑得太過劇烈,故而釵鈿凌亂,連遮在身上的薄紗都落了下來,「妙,真是妙極了!」
刺青師傅跪在地上,壓根不敢抬頭看她,額上汗水密佈,不知道自己剛剛說錯了什麼話。
「起來吧。」直到珍兒在一旁提醒,「娘娘答應了,你照辦吧!」
「是。」刺青師傅這才擦了擦汗起身,花了幾分鐘穩定了一下心緒,才止住了雙手的顫抖,穩穩的拿起了針。
銀針蘸了染料,輕輕落在嫻貴妃肩頭。
每一針下去,嫻貴妃的身體就微微顫抖一下,沒過多久,大片大片的汗珠就冒出來,讓她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為了避免染料暈開,珍兒不斷用帕子擦拭她身上的汗水,有些心疼道:「娘娘,留著這道疤痕,不是能讓皇上更憐惜嗎?」
「你懂什麼。」嫻貴妃嘶了口氣,目光冷厲道,「日子久了,憐惜愧疚就成了厭惡,就算皇上不說,本宮自己也得有自知之明。」
一朵青色蓮花慢慢綻放在嫻貴妃的肩頭,她的神色愈發冷酷,卻在此時,外頭傳來敲門聲,珍兒起身出去了片刻,回來以後,湊在嫻貴妃耳邊說:「娘娘,魏瓔珞出宮了。」
「是嗎?」嫻貴妃慢慢睜開眼,「那還等什麼,將這消息遞給純妃吧。」
「是。」珍兒領命出宮。
她走後,嫻貴妃不發一語,平靜的趴在榻上,雙臂疊放一起,腦袋靜臥臂上,閉目假寐,直至珍兒再次回來。
此時蓮花已經繡好,刺青師收拾了工具,行禮退出,目送他離開,珍兒這才開口:「娘娘,純貴妃真會有所行動嗎?」
「人心不足。」嫻貴妃眼也不睜地笑道,「一開始她只想要個孩子,等她真的當了母親,就會想要更多,偏生她想要的,隨著那位嫡子的誕生,皆成夢幻泡影……誰!」
帷幕忽一抖,後面的人壓根沒膽量走出來。
珍兒飛快走過去,將帷幕一扯,露出背後戰戰兢兢的刺青師來。
刺青師面色雪白,抖著嘴唇道:「娘娘,奴才漏了一根針……」
嫻貴妃微微一笑,並未為難他,只讓他拿了朕快走,刺青師如蒙大赦,連忙取針離開。
珍兒欲言又止,還未開口,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慘叫,回頭一看,只見帷幕上
一蓬鮮血。嫻貴妃頭也不抬地揮揮手,帷幕抖動了片刻,地上傳來重物被拖走的聲音,不一會兒,那聲音消失無蹤。
「從前要好的至交,為皇儲之爭自相殘殺。」嫻貴妃慢條斯理地將衣裳拉過肩頭,掩去了那朵蓮花,輕輕一笑道:「這一場大戲,本宮等了好久!」
匡當——
長春宮內,皇后看著地上那只摔成幾瓣的瓷碗,眉頭蹙起。
幾個宮女立刻過來收拾,明玉則重新遞了一隻一樣的瓷碗上來,碗裡盛著半碗碧米羹,色澤如碧,最是爽口。平日裡皇后很愛吃這個,故而魏瓔珞最擅長做這個。
如今沒了她的陪伴,皇后心裡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就連眼前這碗碧米羹都失了風味,略略動了幾勺就放下了,歎:「今日口淡,沒什麼胃口,你們拿去分了吧。」
桌子上的菜壓根就沒動過,宮女們興高采烈的拿下去分食了。皇后則去暖閣看望永琮,待哄睡他,夜也深了,皇后打了個呵欠,回了寢殿內,讓明玉為她卸下釵環,準備上床歇息,釵環拆到一半,忽然聽見殿外一聲大喊:「來人啊,暖閣走水了!」
暖閣,永琮如今的居處。
皇后驚得魂飛天外,跳起身道:「永琮!!」
天上無星無月,暖閣卻燒成了一片火海,光焰沖天而起,將半個天空都燒成了紅色,如同一支蘸了鮮血的筆,在天空勾勒出一輪血月。
「永琮!永琮!」皇后被幾個宮女拉著,否則早已衝入火海。
幾個宮女太監衝向宮門口巨大的「吉祥缸」,想要取水救火,哪打開缸蓋,缸內的水竟已全部結冰,壓根取不出水來。
「怎會這樣?」明玉看著裡頭的冰塊,聲音苦澀,忽轉頭對宮人們喊,「叫火班的人來救火!你們去後院,井水!井水!」
一個人衝出宮門報信,其他人趕去後院取水。
待處置完一切,明玉左顧右盼,忽然臉色一白:「娘娘呢?」
一群人只顧著尋水滅火,竟沒人留下照看皇后,待回過神來,便發現皇后竟不知所蹤,明玉望著不知何時已經打開的暖閣大門,心膽俱裂,大叫一聲:「皇后娘娘!」
她不顧一切朝大門衝去,卻又被迎面而來的熱浪逼了回來,嗆了幾聲,正不知所措時,先前去報信的太監領著火班的人趕到。
「快,快救救皇后娘娘!」明玉指著被火焰燒得通紅的大門,哭著對他們喊,「皇后娘娘在裡面!」
眾人大驚,火班的人急忙用激桶救火,只是火勢太大,一時之間難以撲滅,燒至最後,琉璃瓦脊接連破裂墜下,暖閣竟有崩塌之勢。
「娘娘!」明玉別無他法,只得一咬牙,從一名太監身上扯下棉袍,用水打濕了,往自己身上一罩,就要往火海裡沖。
身旁的人急忙將她攔下,明玉掙扎道:「放開我,我要去救娘娘……娘娘!看,是娘娘!」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從暖閣內衝出,來不及高興,明玉已經焦急地喊道:「快喊太醫,快,快!」
皇后被燒得渾身是傷,傷勢極為駭人,衣上發上還燃著火。幾個太監宮女急忙衝過來,解下身上的衣裳,撲滅她身上的火星。
見她模樣如此淒慘,明玉的眼淚一下子全湧出來,撲過來道:「娘娘,你還好吧……七阿哥還好吧?」
說完,她低頭看向皇后懷中緊緊抱著的襁褓,忽然目光一滯。
「他很好。」皇后聲音沙啞,目光呆滯,「他很好,他很好……」
襁褓被燒得發黑,裡面靜悄悄一片,沒有哭聲,也沒有……半點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