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自傲,而弘歷這人,比世上男人加起來還要自傲三分。
他明知自己錯了,卻拉不下臉說一句對不起,甚至拉不下臉去延禧宮。
只日日往壽康宮跑。
壽康宮裡有什麼?除了太后,還有魏瓔珞。
太后許是年紀大了,比起清淨,更愛熱鬧,這魏瓔珞就在她那分外得寵,不是扮作賈寶玉,就是扮成杜麗娘,今兒說一出《紅樓夢》,明兒唱一曲《牡丹亭》。
今兒弘歷又到壽康宮報道,目光在太后身邊匆匆一掃,失望一閃而過,很快被他不動聲色的收斂,對太后道:「兒子恭請太后聖安。」
太后沒起身,她身旁的宮妃們則個個起身,朝他行禮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弘歷請安請的勤快,各宮妃子只會比他更勤快。
從前壽康宮少有如此熱鬧,如今倒好,半個後宮都搬了進來,每個妃子都有話要跟太后說,說不上話,也要尋個理由在旁邊伺候著,等著弘歷過來。
「你來得正好,我正和純貴妃說起江南景致。」太后看破不說破,笑著對弘歷道,「可惜當年我沒去成蘇州,江南景色是瞧不見了,好在剛得了一幅濟南美景,皇帝,何妨共賞一番?」
劉姑姑捧著一副畫捲過來,畫卷一展,奇山異水舒展於眾人面前。
但見長汀層疊,漁舟出沒,兩座山峰起伏於水雲間,其勢巍峨,險峻雄奇,純貴妃只掃了一眼,便認出此畫:「這是……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
她飛快朝弘歷看去,只見他目光凝在畫上,臉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下來,咬牙道:「這是魏貴人獻給太后的?」
他怎會突然提到魏瓔珞?
太后何等聰明,略略一楞,就想清楚了其中關節,當即笑瞇瞇道:「是啊……皇上不是一向很喜歡這種山水圖麼,這畫就送你吧。」
弘歷強行壓抑著怒火,笑:「太后一番美意,兒子自然不好拒絕。」
這番「美意」,足足讓弘歷氣了一早上。
就連午膳都吃得很少,端進來多少,送出去多少。
「李玉。」弘歷負手而立,對面牆上掛著《鵲華秋色圖》,面色極陰沉道,「你說說,就算朕冤枉了她,委屈了她,她大可學嘉嬪,到朕這兒來哭訴辯解,她自個硬挺著不說,卻反怪朕冷落了她?」
李玉小心打量道:「皇上,這些話……奴才幫您帶去延禧宮?」
「放肆!」弘歷怒斥一聲。
「是,奴才該死!」李玉以為自己會錯聖意,當即不再提去延禧宮一事。
原以為這回沒錯了,卻不想沒過一會,又挨弘歷一聲呵斥:「你怎麼還在這?」
李玉跪了下來,都說伴君如伴虎,他今兒方知其中淒苦,到底去還是不去,皇上您倒是給個准信呀。
實際上,弘歷自個心裡也沒個准信。
他一會兒想道歉,下一刻自尊就對他怒吼,不許他這麼做,一會兒氣她將自己的御賜之物送人,下一刻,又忍不住給她找借口:「……她不過是個貴人。」
李玉哪還敢應他的話,說什麼都是錯,不如閉上嘴巴,只用耳朵聽著。
「突然蒙了聖寵,各宮妃子自然嫉妒,她又沒個顯赫的家世,難免被人欺負,前些日子不就跪傷了腿嗎?」弘歷也不需要他回答,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她做什麼都是錯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做什麼都有苦衷,「她那時候……許是想來找朕的,偏偏朕事情還沒搞清楚,就罰了她。」
頓了頓,他喟歎一聲:「她一定是怕了,於是不再指望朕,而是指望太后能夠庇護她。」
至於手裡的畫為什麼送去了壽康宮,他已經不想再追究了。
也許是為了討好太后,又也許是太后見著喜歡,隨口向她討要的,她那麼地位卑微一個人,又指望太后的一點垂憐,怎可能拒絕對方?
「去吧。」弘歷輕輕道,「去一趟延禧宮。」
李玉庶了一聲,退了出去。
等待的時間最為難熬,弘歷在《鵲華秋色圖》前來來回回的走,幾乎每走一步,就要往門口瞧上一眼。
直到李玉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房門前,他才停下腳步,飛快坐到書桌後,掩飾性的拿起一本奏折,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魏貴人說什麼了?」
李玉看了眼他手裡拿反的奏折,裝作沒看見,低下頭道:「魏貴人說……她已經知錯了。」
「是嗎?」弘歷飛快放下奏折,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道,「朕去瞧瞧她怎麼認錯的。」
他走得如此匆匆,以至於下面的人壓根來不及通報。
延禧宮急急忙忙點起燭火,明玉草草梳洗一番,提著一桿六角宮燈迎出來:「皇上,娘娘剛剛歇下……」
弘歷抬手止了她的話,逕自朝寢殿內走去。
魏瓔珞果然剛剛爬起,身上還披著一件睡袍,長髮未梳,披在身後,如同一匹漆黑的緞子,上頭倒映著燭火的光芒,華美不可方物。她笑:「皇上,您怎麼來了?」
弘歷深吸一口氣,滿身傲慢,卻在她回眸一笑前俯首稱臣,不等她認錯,自己就先一步道:「朕讓嘉嬪閉門思過一月,抄女則一百遍。」
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他不可能真的說出對不起三個字,但這番話這番作為,已經等同於對不起。
魏瓔珞清楚這點,她楞了一下,然後莞爾一笑,故意惹他生氣似的:「皇上,你這是在跟嬪妾認錯?」
弘歷眼皮子跳了一下。
這女人……看破不說破,就不能閉嘴!
他氣得大步走來,猛然將魏瓔珞壓向床榻,居高臨下俯視她,眼中充滿無奈與懊惱:「魏瓔珞,你總在惹惱朕!」
魏瓔珞咯咯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如此動聽,連他的怒氣也一併撫平。
「皇上。」她抬手勾住弘歷的脖頸,將他的唇拉向自己,輕輕啄了一下,頑皮的像只小貓,「嬪妾就這樣的性子,就算你討厭,嬪妾也改不的!」
弘歷楞了一下,心中如被貓抓,怎忍叫她改。
她一直都這樣,看得見摸不著,摸得著得不到,若即若離的像只獨來獨往的貓,從來都是他先去找她,卻沒見她來找過自己,求過自己。
宮裡的女人都是他的,她當然也是他的……卻又像永遠不是他的。
他該如何養熟這只若即若離的貓?
一夜溫存。
夜盡天明,魏瓔珞貓兒似的蜷在被窩裡,弘歷坐在她身旁,癡癡看著她,忽然低聲一喚:「李玉,傳旨。」
李玉上前,心裡卻打定主意,這一次絕不那麼快行動,免得皇上又後悔,結果倒霉的還是自己
弘歷:「命工部尚書哈達哈為正使、內閣學士伍齡安為副使。持節、冊封貴人魏氏為令嬪。還有,讓嘉嬪閉門思過一月,抄女則一百遍。」
令,出自《詩經·大雅》,如圭如璋,令聞令望,如玉一般美好,才能當此封號。
李玉驚訝:「庶。」
心道:皇上原來還大發雷霆,一轉臉就給了這樣的封號!這魏貴人入宮還不到三個月,簡直坐了登雲梯,真真是可怕,只怕消息傳出,後宮又要不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