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傅恆匆匆趕到客廳時,屋子裡或坐或站,已經擠滿了人。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唯獨沒有青蓮的身影,傅恆忙問道:「額娘,青蓮人呢?」
「你怎麼還提她?」富察夫人臉上餘怒未消,「原本我瞧那丫頭樣貌端麗,性子溫順,還打算抬舉她,誰料她因此生了異心,竟推安兒下水!」
傅恆:「額娘,青蓮不是這樣的人。」
正給富察夫人捶背的爾晴停下動作,道:「我親眼看見的,你還護著她!」
傅恆冷冷掃她一眼,所有人裡,他最不信任的就是她。但母憑子貴,因她生了兒子,故而深得老夫人喜愛,罷,傅恆索性當沒看見她,問:「青蓮現在人在何處?」
富察夫人:「賣了!」
傅恆面色微變。爾晴連忙開口:「傅恆,別聽額娘說氣話,額娘待下人從來溫厚,就算青蓮犯了錯,也只是叫她家人領了回去。」
傅恆懷疑:「真的?」
見他一再懷疑爾晴,富察夫人發起火來:「若非爾晴為她求情,早叫人打死,怎會如此便宜了她!」
傅恆十分疑惑,爾晴竟會替人求情?
「人都是會變的。」爾晴看出他的疑惑,歎了口氣,極誠懇道,「比如青蓮,年紀漸長,漸漸生出旁的心思。如今我將她送出去,叫她父母另擇婚配,不好嗎?」
傅恆還是有些懷疑:「是嗎?」
「只要你沒有納她為妾的念頭,我非但不為難她,還要添一副嫁妝,算是全了她對你的忠心。」爾晴信誓旦旦,「我也一樣,只要你願意好好過日子,我也可以變好,變成你喜歡的模樣,我保證。」
傅恆沉默下來。他這人要求不高,只求家和萬事興,雖然厭惡爾晴,但無奈父母親都喜歡她,若她真能從此改過自新,做個賢惠妻子,從前那些事,他可以努力忘記。想到這裡,他歎了口氣道:「……就照你說的,為她添一份嫁妝吧。」
一頂小轎送青蓮出了府,了卻一樁心事,傅恆重新將心思撲在工作上。身為朝中大臣,天子心腹,應酬是難免之事,這日下朝,軍機章京就力邀他喝花酒。
「不了。」傅恆笑著拒絕,「大清律在頭上懸著,我們可挨不起六十棍。況且算想喝,也尋不著地方,有皇上的嚴令,京城的秦樓楚館都快絕跡了……」
剛說完,便有一名女子衝向馬車,馬車停之不急,駿馬嘶鳴一聲,前蹄揚起,踹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尖叫一聲,滾在地上沒了動靜。
傅恆連忙從馬車上下來,見兩個男子湊在女子身旁,便問:「她是你們什麼人?」
那兩名男子一身短打,儼然一副青幫打手打扮,原本是想獅子大開口訛傅恆一頓,但見他一身官服,膽氣頓時一洩,討好道:「她是我們館子裡的姑娘,相貌醜,不值幾個錢,不值幾個錢。」
見他們將一個活人與銀兩掛鉤,傅恆忍不住眉頭一皺。
身旁的軍機章京曾是青樓常客,比他更懂其中門門道道,湊在他耳邊道:「他們嘴裡的館子,就是私底下做暗娼生意的,這姑娘估摸是買斷了生死的,你給他們幾個錢,事情就算了啦。」
傅恆搖搖頭,解下腰間錢袋,丟向打手:「一條人命,好好給她看傷。」
打手解開錢袋看了眼,大喜過望,一個勁的道謝,傅恆看不得他們這幅模樣,轉身正要回馬車,身後忽然傳來極微弱的一聲:「少爺……」
似曾相識的聲音,叫傅恆腳步一頓,他猛然回頭看向地上那名奄奄一息的女子,駭然道:「青蓮?」
富察府客房。
大夫剛剛回去,廚房裡正在煎藥,傅恆叫來管家,面色陰晴不定:「這是怎麼回事?」
「少爺,是小人的的疏忽。」管家一臉愧疚道,「小人也是剛剛才查到,少夫人只是表面上為青蓮擇了門好親,花轎剛出城,轉頭換了小轎,送進了暗娼館。」
傅恆面沉如水,幾乎將椅子扶手給掐斷,忽然耳邊傳來一聲驚呼:「少爺,少爺不好了!青蓮吞金了!」
大夫前腳剛剛出門,又被人請了回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動用了庫裡一根百年人參,才堪堪將青蓮的命給吊了回來。
「小人已經盡力了。」大夫抹了抹額上的汗,「但終究只是迴光返照,富察大人,有什麼話,盡早跟她說吧。」
傅恆沉默半晌,才點點頭。
房門在身後關上,傅恆慢慢坐在床邊,看著床上的女子。曾經清麗如蓮的面上,劃著一道長長傷疤——這疤痕是爾晴帶給她的,在她身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傷口,比這更長,比這更深,是許許多多的男人帶給她的。
罪魁禍首,卻還是爾晴。
「少爺。」青蓮忽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嗚咽道,「別看奴才,奴才這樣骯髒的人,會髒了您的眼。」
傅恆心中一痛:「不,你不髒。」
「少爺……」青蓮又喚了他一聲,極溫柔極悲傷,「每次叫您少爺,您的神情都會變得好溫柔,剛開始,奴才也心存希冀……後來有一天,奴才突然明白,您想聽的,只是少爺這兩個字,是不是?」
傅恆瞪大眼睛看著她。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對青蓮總是與別不同,不是因為她的相貌靜好,也不是因為她體態婀娜,僅僅只是因為她的聲音。
……與魏瓔珞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
「一直以來,大家都以為青蓮是少爺的人,可他們都錯了。」那個聲音如今響在他耳邊,帶著卑微的祈求,「少爺想著一個人,念著一個人,眼裡從未有過別人。現在,青蓮只有一個心願,你可不可以,握住我的手,可不可以……叫一聲我的名字?」
可不可以,在我當了這麼久的替身之後,睜眼看看我,記得我的名字,我叫青蓮。
「青蓮。」傅恆喚了一聲,握住她蒼白枯瘦的手。
直至那隻手徹底失去溫度,在他手中變得冰冷。
「傅恆!」房門打開了,得了下人通知的爾晴匆匆結束了今天的茶會,從外頭趕了回來,目光一轉,投在帳內的青蓮身上,臉上立刻堆起不加掩飾的厭惡,「這個賤婢……」
「回來了。」傅恆的聲音極淡極冷,「東西寫好了,就放在桌上。」
什麼東西?
爾晴狐疑的走到桌子旁,只見上頭躺著一封書信。
信封上白紙黑字,寫著: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