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東青的托福培訓班迅速擴容成了擁有1000名學生的龐大規模,王陽也一本正經地帶了一個班,特別有王氏風格——好萊塢電影特訓法。
「每個人的學習方法都不同,我只要找到適合我方法的學生就行了。」王陽是這麼跟成東青說的,標準的流氓邏輯。當初,成東青在燕京教課的時候怎麼就沒一個學生適合呢!
「那是你的方法不對頭,天下除了傻子,沒人會選擇那種學習方式,可是看電影不同,大多數人都喜歡。」王陽用手仔細地梳理頭髮,看上去已經走出了Lucy的陰影,完全恢復了自戀得瑟的臭屁勁兒。
成東青得不得承認,每個人的方法不同,但是唯一的準則就是,能夠讓學生學得有趣。王陽做得到,也做到了,甚至比他拿自己調侃,講點幽默的笑話更輕鬆有效。
聽成東青講課,有一種無限的貼近感,學生們總能從成東青那裡找到認同,找到自己的影子。
成東青一般都會這樣開頭:「先講個題外話,剛才有個女生來問我,說他愛上一個男生,但這個男生除了長得不錯,其它一無是處,怎麼辦?我告訴她,女生找男生,如果只看長相,那叫好色。」
等學生們都哄笑起來,成東青會多說幾句:「不過,男生找女生,如果只看長相,那是審美。」
成東青的那點子陳年往事也經常會被拿出來自我調侃一下:「當年我們上大學的時候,環境比你們惡劣得多,但我的審美能力一直保持在法定範圍內,後來我追到了法律系最漂亮的女生!」
學生們往往能大笑得忘記了緊張,忘記了這是來學習他們並不喜歡的英語。
王陽始終覺得成東青沒放下,真正放下就應該再也不提,而不是這樣一邊上課,一邊嘲弄那段愛情,來博學生一笑。不但手段卑鄙,心裡更是痛苦。
所以王陽就從來不提。
「You don't understand!I coulda had class,I coulda been a contender,I coulda been somebody,instead of a bum,which is what I am!」(「你根本不明白!我本可以是個有社會地位的人,我本可以是個競爭者,我本可以是個有頭有臉的人,而不是現在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王陽上課都在講電影對白,還是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演員念白,比如這段,是馬龍·白蘭度腔。
學生們哪裡見過這種世面,學英語,還是加入黑社會?聽著有些熟悉的口音,卻絕不是王陽的本色發音,這是學配音?學表演?紛紛目瞪口呆地看著王陽。
「怎麼,沒聽懂?」王陽也詫異,這一手絕活,可是連正宗美國娘們也聽不出什麼分別的,夢幻一般的美式口語,不表示點仰慕之情就算是失敗了。
總算有幾個學生恢復一點神智,點點頭表示明白:「大概能懂,就是……」就是太詫異這種上課方式,也沒聽過這段經典念白。
王陽恍然大悟:「沒看過這部電影?馬龍·白蘭度的《碼頭風雲》。」
學生們紛紛搖頭,果然五年一代溝,王陽這已經差出去兩個代溝了。
王陽決定貼近距離,消除代溝,不恥下問:「那你們最近看什麼電影?」
學生們這下積極了:「Ghost,《人鬼情未了》。」
王陽乾脆弄了台錄像機,寓教於樂嘛。二人董事會一致同意特批,雖然有一個有那麼丁點被脅迫的意思。
當初覺得空曠無比的教室,如今擠得滿滿當當,王陽正在播《Ghost》,英文原版的,正是男主帕特利克·斯威茲與女主黛米·摩爾人鬼相離的鏡頭。
深情款款:「I love you,Molly.I've always love you.」(「我愛你,莫莉,我永遠愛你。」)
黛米·摩爾作為好萊塢一線當紅女神,演技自然也無可挑剔,哀傷而又深情地輕輕吐出一個詞:「Ditto.」(我也是)僅僅一個詞,淒婉動人,那種分離的痛、深情的愛表達得淋漓盡致。
王陽相當煞風景地掐斷畫面,如醉如癡的學生才從如癡如醉中穿越回來,這是在上課。
「Ditto,同樣的,同上的,跟Me too的意思一樣。為什麼不用Me too,要用Ditto?用Ditto不落俗,但更重要的是,這個詞能賦於深情,表達說話者強烈深沉的感情。」說著,王陽擺了個帕特利克·斯威茲的造型,深情無比地對著遠方虛空念道,「I love you.」
學生們被瞬間入戲的王陽帶動,不由自主地接上:「Ditto.」
「I've always love you.」
又是一聲無比齊整的「Ditto」。
多少個深情的回答匯到一起,就成了響亮的合唱,倒襯得王陽的深情顯得有些可笑。不過王陽不在意,看著學生們認真的樣子,他覺得當個英語老師還是蠻有點意思的。
成東青的不正常,朋友可以很輕易地看出來;可王陽的不正常,直到Lucy離去都三年了,成東青才真正感覺出來。
王陽喜歡特別熱鬧,甚至是嘈雜的環境,最好得是Rock&Roll做背景,再來幾瓶Johnnie Walker,美女雲集,喝個爛醉,再趁著酩酊大醉,左擁右抱地佔人便宜,權當還在佔著資本主義的便宜。這次他也一樣,不同的無非是成東青跟在身邊。
「王陽,別喝了。」成東青去奪王陽手中的酒瓶,王陽一巴掌推過去,卻被自己的反作用力一衝,倒在地板上,成東青趕緊去扶他。
「東子,你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你會怎樣?」王陽勾過手,掛在成東青的脖子上,兩眼迷離,看不清任何東西。
一股濃重的烈性酒精味直衝鼻腔,成東青耐心地勸:「王陽,你喝多了……」成東青不明白,為什麼看上去對戀愛投入少的王陽,會比恨不得粉身碎骨撲上去的成東青傷得更深、更重。而王陽的表達方式,竟然是悶在體內,摀住這個膿瘡,讓它在體內慢慢腐爛、潰敗,直到再也無法掩飾住。
王陽微笑著說,就像他一直表現出來的那樣瀟灑體面和輕鬆淡然:「那麼,你也欺騙生活。」王陽說的是真的,他選擇的就是欺騙生活,欺騙身邊的人,欺騙他自己。
王陽繼續歌舞昇平,放蕩著,放縱著。成東青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從來,都只有孟曉駿才能說服王陽,成東青明白。
想念一旦撕開缺口,決堤就是不可避免。
成東青無法克制地期盼著孟曉駿的回來,寫信、電話,甚至更多的誘惑。
孟曉駿回來不但可以解決王陽的問題,還可以解決托福培訓班急劇擴張後帶來的問題,以及帶回一個能夠管理日益壯大的培訓機構所需要的「丞相」。成東青需要他,非常迫切。
「我想叫曉駿回來幫我們。」成東青和王陽商量,慕名而來的學生越來越多,培訓班已經擴張到了讓人震驚的地步,光憑他們倆,有些支撐不起來,老師可以招,可靈魂招不來。在培訓班早就突破當初的預期之後,成東青有些感覺到駕馭不來,更何況身邊的這位兄弟還一直在玩著雙面人生,背地裡那被腐蝕殆盡的一面,實在讓成東青擔心。除了孟曉駿,成東青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做這個救星。
孟曉駿終於在成東青的唐僧大法中答應回來看看。也就是看看,孟曉駿這麼告訴成東青的,並無打算走上父輩的老路,留學美國,再從美國回來。
那是在1994年,時隔十年,孟曉駿搭乘逆向的航班,從上次滿懷理想和激情離開的機場走出來。
十年前興奮與悲傷的激烈對撞,十年後卻心如止水般地久別重逢。孟曉駿的眼中佈滿了滄桑,雖然和從前一樣,不喜言笑,可王陽還是能看出來,孟曉駿不一樣了。他的眼神中再沒有當初的那種激越的理想光芒,也沒有那種自然而然的凌駕於旁人的貴氣。驕傲的、優雅的,宛若神明一般的貴氣,似乎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掩上了所有的光芒。
孟曉駿確實是被成東青遊說回來的。成東青描述的世界相當具有誘惑力,尤其是對相當不如意的孟曉駿。而且成東青依然保持了大學時期的崇拜和仰望,奴顏婢膝地懇請好兄弟、老朋友能夠不吝賜教,能夠回來給予強有力的聲援和指點,孟曉駿無法拒絕。
機場一直在播放著流行歌曲,溫柔的、悠揚的、激越的……慢慢地循環著。走出國際到達廳,孟曉駿站在門口環顧左右,卻不見成東青和王陽人影,有些失落。人走茶涼、物是人非其實也是正常的,通透如孟曉駿自然也能理解。音樂聲似乎忽然響亮、清晰起來,在耳邊反覆吟唱那首流行的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會在這裡衷心的祝福你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
我總是在這裡盼望你
天空中雖然飄著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孟曉駿拎著行李箱,往機場大巴的方向走去,才邁開步伐,就聽見身後傳來車喇叭聲,一轉頭就看見成東青和王陽坐在車裡,從那輛略顯破舊的二手奧迪100上伸出手向他召喚,成東青甚至把頭探出來,興奮地喊了一聲:「曉駿,這裡。」
孟曉駿笑了,整整十年,再一次面對兩位至交好友,發自內心地微笑出來,渾身說不出的輕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古人誠不欺我。
真的見了面,三個人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笑,開車的成東青在笑,挪到後座上去的王陽在笑,剛剛回來的孟曉駿也在笑。笑的當間兒,還不時互捶兩下,親暱地蹭蹭肩膀,就連成東青也趁著紅燈的時候,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孟曉駿拚命地看,彷彿要把這幾年虧欠下來的份一次補上。
王陽悄悄地握住孟曉駿的手,輕輕地摩挲著。
手指已經染上了歲月的風霜,似乎飽受資本主義摧殘,雖還是乾淨、修長、有力,卻不再柔軟如鋼琴家的手。
到家的時候,成東青不讓孟曉駿進門,熄了火下車,把孟曉駿一把揪住,摁在院子外面,就在車門旁邊,支了張凳子:「我們老家的規矩,出遠門回來,剪了頭,才能進家門。」這樣,親人就可以不再遠走,不再分離,平安吉祥。
孟曉駿忽然就鼻子發酸了,眼睛迅速濕潤。
成東青去扯了件雨衣,給孟曉駿披上,王陽照例只干輔助工作——舉鏡子,大師傅成東青抄推子給孟曉駿剪頭。
來來往往的車輛,三三兩兩的人群,從身邊穿過,卻沒有一個人去注意,彷彿這樣就可以當做昨天就是當初分別的那個夏天,然後一切都和這些來了又去了的車似的,快進著忽然拉到了今天。
成東青手藝不賴,孟曉駿即使沒有翩翩濁世佳公子一般,也至少算得上精神幹練、海龜金領。
抖抖雨衣,成東青還是那副憨笑的模樣。
王陽端詳著竟然敢放心讓成東青剪頭髮的孟曉駿,挑剔了半天才發現唯一不大對勁的地方:「喂,怎麼了?眼睛都紅了。」
孟曉駿一臉自然,看都不看王陽,走過去摟了摟成東青,才說:「風大,吹眼睛。」
好吧,有人的謊言如此不可信,偏偏還有傻瓜相信,哪怕編個「碎頭髮掉眼睛裡」都好過這麼個蹩腳的借口啊。看來孟曉駿的美國十年,把人變蠢了。
成東青美不自勝,拾掇了東西,整了整身上新採購的西裝領帶,努力折騰出一幅精英的模樣,快步走到孟曉駿身邊,領著他向教室走去,走的時候,不自覺地挨得很近,不時蹭蹭肩膀,親暱而又誇張地笑著,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王陽跟在一旁,在車裡已經和孟曉駿親暱夠了,這會兒就讓成東青美著吧,背著個手,模仿中央領導的步態和口吻,用一種誇張的嚴肅問道:「曉駿同志,祖國培養你這麼多年,送你去美國唸書,現在希望你回國參加建設,報效祖國。你個人是怎麼考慮的?」
這個問題其實是成東青想問的,不過他沒膽子。他怕被拒絕,幸而王陽善解人意,用這種半開玩笑的形式問了出來。
成東青飛快地瞟了孟曉駿一眼,有些難為情地掩飾道:「行了,你要他為我們放棄美國高薪,你以為我們是做導彈的啊?」成東青口是心非的說著,身子不自覺地端著,離著孟曉駿半步遠,拘謹得彷彿是在束手等待審判的被告。
王陽哈哈大笑,不以為然地撫了撫成東青的頭,笑罵一聲:「小鬼。」哥哥明明是在幫你,你倒好,裝起來了,裝多了被雷劈的,知道嗎?
成東青避開王陽,小心地偷偷看著孟曉駿的反應。
孟曉駿心中五味雜陳,一直沒說話,沉默著,冰冷著一張臉,連剛才透著點親暱的微笑都收了。看在成東青眼裡,恰恰坐實了孟曉駿在以沉默婉拒。
默默地走了兩步,成東青還是沒能忍住,小心翼翼地誘惑道:「其實,那個,曉駿,我覺得我們這個也是有搞頭的。雖然,跟你在美國沒法比。」一雙眼誠懇地望著孟曉駿,水汪汪的樣子,就像一隻巨大而憨實的忠犬,在企盼主人垂憐。
「小鬼,讓首長先講話嘛。」王陽樂了,伸手過去要勾成東青的脖子,似乎是想掐住了搖一搖,被成東青敏捷地躲開了,好像被孟曉駿看見他們這把年紀還這麼沒正形,就會真的拒絕似的。
孟曉駿依舊沒出聲,沉默著,冷硬著,像是在拒絕,又像是在武裝自己。
成東青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說不清是為什麼,於是也沉默下來,埋頭默默地走著。就連王陽也沒再出聲,跟在一邊,頭卻轉過去,張望著天上的雲彩。
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孟曉駿忽然伸出手,拉住成東青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然後迅速放開。成東青詫異地看過去,心底裡的欣喜簡直要讓人發狂,可孟曉駿的眼神一直放在相互打通的各間教室裡,那裡,足足可以容納2000個學生!
孟曉駿有些意外。他原以為成東青的培訓班,應該就是家教和培訓班最流行的小班制,每個班也就有個三十來人,招上那麼三五個班,由成東青和王陽輪流分班教學,教室也理所當然的是那種小而溫馨的小教室,可是孟曉駿看到的絕不是這種模式。
站在門口,孟曉駿的眼神努力四處打量著,掩飾著自己的意外,每一絲理智都在控制著渾身的細胞,希望可以表達得更自然些:「現在有多少學生?」問出口的時候,孟曉駿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成東青的培訓班,規模很大!大到了足以媲美一個正規學校。
成東青還沉浸在不敢置信的忐忑當中,覺得孟曉駿那一握是暗示可以留下的意思,又覺得那可能只是孟曉駿在安慰自己。患得患失中,成東青用最認真的表情一本正經地回答:「已經2000多人了。」一點也不比當初簽證官面試時輕鬆。
孟曉駿還是被震撼到了,竭力不去看成東青和王陽,將視線死死地定在教室裡的黑板上,以掩飾自己的震驚。
成東青一直在看著孟曉駿的反應,恨不得連孟曉駿的一個眨眼也分析出動向來。那一身筆挺的西服在不安中忽然顯得如此不合身,用王陽的話來說,那就是:穿上龍袍,你也頂多就是個被庶子毒傻了的太子。
孟曉駿一直沒有給成東青正面的安撫。停了一會兒之後,他慢慢走到窗前,這是一片老廠房,確實無疑,窗外的牆上依舊刷著那個時代的鮮明特點——一副巨大的老標語:「東風壓倒西風」。窗邊種了許多滄桑的大樹,樹幹上糾結凹凸,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在人視線高度的位置,被裹上了一圈廣告,不大不小的字體,用花體刷著「成東青托福培訓班」,以及幾句響亮的口號。
孟曉駿還是沒有說話。老舊的廠房,新鮮的學生,以及規模龐大的培訓班,這裡的一切,對於他,都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孟曉駿眼神漸漸堅毅起來,他已經無須再猶豫,決定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