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他不能跟劉蘭芝說。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夠了,不能讓老嫂子也背負這樣的心理負擔。
可劉蘭芝放心不下,小誠就跟自己親兒子一樣,她不能看他媳婦跑了。第二天她一到居委會就給閨女打電話,讓她去看看小馮。王衛東正忙著,電話裡嗯啊地敷衍著,劉蘭芝沖聽筒嚷:“死丫頭,你敢情結婚了,就不管別人。再不去,小誠就要打光棍了!”
王衛東只好把手邊事擱下。在京劇團堆滿道具的後台,她找到了馮紅。聽完衛東替小誠道歉的話,馮紅摸著裹著繃帶的手指,輕描淡寫道:“他沒錯處,他做的都對,是我自找的。”
王衛東打了她一下:“咱倆誰跟誰?我知道你一肚子委屈,憋著多難受,說出來就好了。”
望著舞台上折跟斗打把式的演員,馮紅眼神迷茫而空洞:“說什麼,說他昨天把我新買的喇叭褲豁了?說他半年前把我最喜歡的尼龍襪剪了
?”
王衛東恨恨地一跺腳:“他怎麼這麼小肚雞腸,還算男人嗎?回頭我教訓教訓他,好歹我也是他姐。”
“算了,反正我倆也這樣了,老說這個有什麼意思?”
王衛東想緩和一下氣氛,便把話題岔開:“嘿,我聽說你不想在劇團干了,正活動著想去局裡。你知道嗎,機關和劇團不一樣。在劇團靠能耐吃飯,你有本事就挑大樑,可機關講究論資排輩,加上人閒嘴雜,不少人沒縫下蛆,愛嚼舌根子。你這麼愛說愛笑,到機關可要收斂些。這方面,我吃過不少虧。”
馮紅感激地看著衛東,點了點頭。她不想提林智誠,可不跟衛東說她又實在沒有可以傾吐的對象:“你不知道,以前跟他在一起,非常開心,什麼話都說。現在不知為什麼,我倆一說話就戧,為一點小事兒就抬槓拌嘴。衛東,你說這麼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這話讓王衛東產生共鳴:“其實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跟柱子也經常磕磕絆絆的……”她忽然停住,沒有往下說。後台沒暖氣,兩人絲絲地吸著氣,來回跺著腳。沉默了一會兒,馮紅忽然問衛東,這兩年我變化是不是很大?王衛東搖搖頭。不過,馮紅確實比以前憔悴了很多,眼角甚至有兩道細細魚尾紋。馮紅說:“我以前外向開朗,有什麼說什麼,從來不會藏著掖著,更不會看別人眼色。可跟小誠這
段時間,我發現自己變了,現在說話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的,掂量著他會不會反對。你不知道他有多敏感!”
“我瞭解小誠,那是因為他怕失去你。”
馮紅擼起袖子,露出青紫傷痕讓衛東看:“我知道他很愛我,知道愛是自私的。可再怎麼著,你不能無理取鬧……衛東,有些事、有些話我不願跟人說,你們眼裡我們情投意合,可我心裡的苦又有誰知道啊!”
“這就是他不對了,這麼耍渾,回頭我罵他,讓我哥好好收拾他。馮紅,看小誠本質不壞份兒上,原諒他,他是讓病磨的,才脾氣這麼玍古。”
馮紅苦笑一下:“我原諒過他多少回了?個把月,他就折騰一回,事後痛哭流涕,賠禮道歉,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可過些日子,又重蹈覆轍。衛東,我現在很累,我是發賤、自找的,為什麼非跟他膩在一塊,家裡、外頭受夾板氣?有時我想,究竟他身上有什麼地方吸引我,那個英俊、豪爽、陽光的林智誠,到底哪兒去了?”
這個問題,讓馮紅迷茫,王衛東也回答不出來。她只知道,人是會變的,不光林智誠,也包括她的張存柱。
王衛東不敢把真實情況告訴媽,回來敷衍說小馮答應跟小誠繼續處。她把自己的擔心跟哥念叨:“小誠跟馮紅兩個扭槍別棒的,從前是離開一會兒就想,現在是碰到一塊兒就掐。老這麼鬧下去,我真擔心
有一天會生分了。”
王樹生知道這些事自己不能左右,他也不願面對這個事實,像是回答妹妹,又像是安慰自己:“不會吧,小誠脾氣是有些操蛋,可不至於為這兩人真掰了吧?”
事實上,林智誠和馮紅關係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對於這份感情,兩人的擔心和不安與日俱增。到這時候,林智誠不敢再奢望結婚,而馮紅壓根就不想這麼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她這個年齡,在舞台上蹦躂不了幾天了。她要趁年輕,找份安穩的工作,最好是坐辦公室。從戲校到劇團,女人的本能讓她知道自己的資本是什麼,也模糊地知道女人結婚和不結婚不一樣。不結婚,你是花叢中的骨朵,一笑一顰都有人欣賞,遇上為難著窄的事,撒個嬌就能迎刃而解。而結了婚,就意味著你專屬於一個男人了,要顧慮自己的言談舉止,顧慮自己的形象。因此,在自己將來沒有著落之前,她斷斷不肯背負上婚姻的包袱。
春節過後,兩人終於分手了。
車間裡,熱浪夾雜著粉塵撲面而來。今天要煉城市建設急需的三號鋼,廠裡的頭頭腦腦都驚動了。王樹生在的煉鋼小組開完了班前會,披掛整齊,一臉嚴肅。
整天和一千多度的鋼水打交道,稍不留神,就會和死神撞個對臉。地震那會兒,鋼水包墜落,在場工人連屍首都沒找到,澆鑄在鋼渣中了。現在,老工人還拿這事
敲打上班嘻嘻哈哈,拿安全不當回事的小青工們。新生產線竣工時,廠長領著爐長們摸黑放了幾掛鞭炮,專門擺上豬頭祭祀,祈求生產平安順利。現代化企業和封建迷信搞到一塊,讓王樹生有點啼笑皆非。
人群中站著陳師傅,王樹生的前任爐長。長時間鋼水灼照,他傷了眼睛,見光落淚。這會兒,他戴著大墨鏡,可樹生仍能感覺到師傅鏡片後面期待的目光。廠長講了講煉三號鋼的意義,王樹生交代完注意事項,看著小兄弟們:“陳師傅離開車間了,還記掛著這事,大過年的都沒休息。有這麼好的師傅,我們沒理由不交上一份滿意答卷。現在,全廠工人看著我們,唐城人看著我們,大家有沒有信心啃下這塊硬骨頭?”
“有!”
“好,各就各位!”
煉鋼爐前噪音很大,面對面說話都很難聽清。但對這些整天在爐前鏖戰的工人們來說,早已達成默契,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通曉其中含義。王樹生環視著工友,心中湧動著一股熱流。他是他們中的老大,技術上的大拿,可他比誰都清楚,煉鋼這活計協作性很強,沒有這些患難與共的好兄弟,沒有他們幫襯,自己啥也不是。只有和他們在一起,他才像踩著堅實的大地,才對這份工作充滿自信,才有使不完的力氣。
點火開爐,調試設備,裝鐵用料……王樹生瞇著眼睛,透過藍鏡
,緊盯著爐口火焰。節骨眼上,鋼水的溫度高了低了都不行,要始終控制在一千六百度左右。多年爐前的摸爬滾打,他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目測溫度誤差不超過五度,這是真正的硬功夫。
很快到了出鋼的時刻,天車吊著鋼水包,轟隆隆地開來。搖爐工強子把爐子輕輕前搖,一助手石柱打開爐膛,長勺伸進翻騰的鋼水中取樣。繚繞的青煙簇擁著白亮亮的鋼水,王樹生專注地觀察著,不敢有絲毫懈怠。在自動化煉鋼尚未普及的年代,一爐鋼的成與敗,完全決定於他這個爐長的準確判斷。高溫灼烤著他的臉,汗水剛剛滲出,就呲的一聲蒸發了。
是時候了,他揮揮手。爐長這個瀟灑的指揮動作,工友們再熟悉不過了,在他們眼中,此時的王樹生不亞於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出鋼口轟的一聲打開,白熱的鋼水傾瀉而出……成功了!大家歡呼著圍攏了上來。王樹生擦著汗,還沒來得回應人們的祝賀,就被陳師傅當胸給了一拳:“我就說嘛,你小子到啥時候都是好樣兒的!”
這時候,王樹生覺得,爐前工是天底下最爺們兒的工作!
報喜的汽車開出了廠門,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朝工人新村的方向而去。王樹生站在車間外目送著,他知道,媽此刻一定站在家門口,笑迎著由遠而近的車輛。兒子為她爭氣,讓她再次體驗了勞模家屬的榮耀和
驕傲。
人們漸漸散去,王樹生揉著紅腫酸澀的眼睛剛要去洗澡,聽到有人叫他姐夫。原來是小馮,身上捂得嚴嚴實實,戴著白口罩。廠區煙塵瀰漫,空氣刺鼻干辣,王樹生招呼她進屋裡暖和暖和,有話慢慢說。馮紅沒動,摘下了口罩,鼻頭紅紅的,兩眼紅腫,聲音卻很平靜:“我跟小誠掰了!”
王樹生心裡咯登一下子。冷風吹過來,夾雜著沙粒和鐵屑,他整個人像被凍僵,連話都說不出來。
馮紅把一個信封交給他:“謝謝你跟姐,以後小誠你們就多費心了,這一百元錢給他將來……”馮紅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她戴上口罩,一扭身跑了。
王樹生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去洗衣房找林智誠。李姐正沒好氣,見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小林怎麼搞的,一天沒來上班,連個假也不請,真是沒王法了!”
王樹生心說不好,撒腿就往存車棚跑。半道遇上劉愛國,他一把拉上他,兩人急忙忙蹬著車子回家,卻看到林家緊鎖的大門。小誠會去哪裡呢?王樹生和劉愛國面面相覷。南大窪!王樹生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一望無際的冰面,亮銀一樣,四周是枯黃的蘆葦。這時節連鳥雀都鮮見,只有寒風在肆虐著。林智誠站在震前和王樹生一塊攀爬的那棵老槐樹下。老樹根須裸露,已經傾斜,他腋下架著柺,把繩頭繫在了樹杈上。此時,他萬
念俱滅。身體的殘疾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跡,他不是沒有預想過生活的艱難,可是卻沒料到這樣的結局。馮紅走了,這個給了他美好的初戀,給了他一切的姑娘走了。是自己的疑神疑鬼,無端責罵逼走了她,是他自己親手埋葬了這段感情。
抬頭望去,頭頂是鉛灰色的低垂的陰雲,枯樹枝在寒風中搖擺著。就在這棵樹上,他曾經和王樹生比賽攀爬。綠葉婆娑中,他有預謀地對未來的姐夫動了粗,打的王樹生鼻子流了血。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自己一度抱有成見,竭力阻撓姐姐嫁給他的男人,在姐姐死後,竟成為自己生命中的守護神。
“姐夫,爸,王大媽,衛東,對不起了,我走了!”他嘴裡念叨著,腦袋伸向他親手打好的繩子套。可就在這時,雙柺因為失去支撐,滑了出去,他摔倒在地。
當王樹生和劉愛國撥開蘆葦趕到時,林智誠正坐在凍土坷垃上,望著樹杈上繩子運氣。繩子套在空中蕩來蕩去,像是在嘲笑他的不中用。媽的,連死都不順當,林智誠叨咕著,他大老遠來這裡,就是想找個沒人地方死得痛快些。他抓過木柺,扶著樹幹重新站立起來。王樹生看到這一幕,腿一軟跌倒在地。劉愛國搶先一步,當胸給林智誠一拳:“你小子咋幹這傻事啊!”
林智誠一晃悠,愛國就勢抱住了他。林智誠掙脫著:“放開我!地震
你救我幹啥,與其讓我少條腿活在世上受罪,還不如當初留個全屍,讓我痛痛快快去死!”
“你死吧!”劉愛國鬆開林智誠,摘下繩子套砸到他臉上,“給,死還不容易。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費心巴力救你!”
王樹生站起來,看著兩人氣喘吁吁地對峙著,一陣心酸。他轉身離開,一會兒抱來一捆柴草,劃根火柴點著。“過來,烤烤火!”他語氣平和地衝著林智誠說,然後把棉帽子摘下來,擱地上,示意他坐上面。
林智誠只好坐下。王樹生手攏著火苗,一臉嚴肅:“小誠啊,我給你說說我對死亡的認識吧。舅說的沒錯,死還不容易,你看看周圍,那些震亡的人,差不多都埋在了這一片,你能看得出來一點痕跡嗎?他們當初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咱們的親人、朋友、街坊、工友,可地球一哆嗦,鮮活的生命轉瞬間說沒就沒了!”
林智誠看著他,一語不發。
“我還要告訴你。”王樹生嚥了口唾沫,喉嚨裡的響聲特別大,“在地震廢墟裡,在幾乎絕望中,我為什麼選擇活下來。沒有水,沒有光,沒一點生氣,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在地獄邊緣,死亡最容易接近,只要我稍一放棄,我就輕輕鬆鬆陪你姐姐走了。可我為什麼放棄快樂的死,追求痛苦的生?為什麼要忍受著感情熬煎,忍受著孤獨折磨,要吃牲口都不肯吃的東西活下
來?兩個字——責任!我要完成你姐姐托付的事情。小誠,既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既然天災沒有毀滅我們的肉體,那我們就要讓自己的靈魂強大起來。我們要活著,承擔起自己的那份責任,往小裡說是對親人、家庭負責,往大裡說是對社會、對國家負責!”
“是啊,只有經歷過生離死別,才會覺出生命的寶貴。”劉愛國還是第一次聽王樹生說起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唏噓感歎著。
火苗的熱量從手掌傳遞開來,林智誠週身逐漸暖和起來。他撐著雙柺站起:“你們放心好了,我要是再幹傻事,我他媽不是人!”
王樹生也起來,拍拍他肩膀:“哎,這才是個男子漢,才是我認識的小誠!”
林智誠和往常一樣去上班,劉愛國卻添了心病。作為食堂主任,在小誠調走這件事上,他沒幫上啥忙,總覺得有些歉疚。現在,小誠對像黃了,又尋死覓活的,自己作為長輩有義務給他找個女人。林智誠心灰意懶,不再對愛情抱希望,也就由著愛國去操持。劉愛國碰著熟人就打聽,有未婚女青年沒有。終於他遇到洗衣房的李姐,她還在為侄女的事煩心。得知劉愛國是小林老舅,李姐笑了,一拍巴掌:這下雙保險了!於是,林智誠和李英搞起了對象。
李英比林智誠小一歲,眼睛鼓鼓著,個頭不高,粗腿壯腰,走路挾風帶響,說話像打機關鎗
。頭回見面,就直愣愣地問林智誠攢了多少錢。林智誠一愣,可還是如實告訴了她。李英又提出個要求:結婚後,她管錢。林智誠這時已經認命,什麼條件都答應她。
兩人搞了幾個月對象,開始籌備結婚。這時,社會上開始流行“四轉一響”,一響是黑白電視,四轉就是比從前三轉:手錶、自行車、縫紉機多了個電風扇。李英說她夏天怕熱,沒電風扇不行。王樹生看小誠為難,說他想想辦法。他四處托人,總算趕在天熱前,把一台鑽石牌電風扇搬回家。拆開紙箱,插上電源,大剛正好放學回來,他湊過來,瞇著眼享受著陣陣涼風,大發感慨:“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馮姨那麼好,我小誠舅處處給人家氣受。現在這李英,哪點跟得上馮姨,小誠舅卻把她當寶,低眉順眼,我瞅著就窩囊。”
王樹生呵斥外甥:“胡說,小毛孩子懂什麼!”
劉蘭芝忍不住附和:“我大外孫說的在理。矬老婆高聲,這李英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兒,現在不立點牙咒,降服住她,小誠早晚妻管嚴。”
“媽,小誠搞這個對象容易嗎,咱們都多擔待點,少說幾句吧。”王樹生說。
李英不管簡易房擱下擱不下,堅持全套傢俱一件不能少。林智誠回家說起這些,愁得直嘬牙花子。愛國不解:“現在姑娘都咋啦,個個獅子大開口,從前三十六條腿兒,現在五十四
條腿兒,根本不為婆家著想。嘿,今天我在報上看到幅漫畫,畫著一條蜈蚣向一位姑娘求婚,說嫁給我吧,我腿兒多!”
大家都笑起來,林智誠咧咧嘴,他笑不出來。李英要求是過分些,可誰讓自己少條腿呢,如果傢俱腿再湊不齊,李英絕無通融餘地。
王樹生看出他的苦惱,忙打圓場:“人家要傢俱,也是為了正經過日子。沒關係,我和木匠一塊打,兩人幹活總比一個人快。”
他重拾木匠手藝,像當初自己籌備結婚一樣,下班就和木匠一起打傢俱。王樹生耳朵上夾根木工鉛筆,在充斥著油漆、膠水味道的屋子,又鋸又刨又鑿,忙得不可開交。天傍黑木匠走後,林智誠招呼姐夫歇會兒,給他點著煙:“姐夫,你猜我今兒在街上遇到誰了——丁媛!”
王樹生拿煙的手一抖:“她……還好嗎?”
“她畢業到婦幼醫院了,現在是大夫。她跟我問起你,看來她還很關心你。”
“你怎麼說?”
“我說你挺好的,全家人都想她。她比從前瘦了,要不,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不啦。”王樹生吐出一大口煙,看著漸漸消散的煙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哎,別跟麗華說這些。這是我唯一瞞著她的事,也不知為啥,覺得她不知道更好。有些東西呀,你越解釋越複雜。”
林智誠本打算“七一”結婚,可喜日子一天天近了,李英卻因他沒
買電視機生氣,好幾天不照面。劉愛國心裡有些打鼓,催小誠問個准話:“這喜日子要是定下來,就得操持擺桌了。你倒是問問你對象,‘七一’行不行,別到時候變卦白忙活了。”
林智誠找到永紅瓶蓋廠,拿出費勁巴力找來的華僑票讓李英看,賠著小心:“你看,票兒都有了,只是現在電視機緊俏,哪兒都沒貨。要不,家裡那台電視先將就著看,咱們結婚後再買?”
李英瞪大肉泡眼:“不行,我就要新的,我媽說了,沒新電視不結婚。還有,我媽說一個黃花大閨女,嫁給一殘廢,才給二百塊錢彩禮,忒瞧不起人。我媽說,沒五百塊錢,這婚不能結!”
“到底是你媽嫁人,還是你嫁人?愛結不結,不結拉倒!”林智誠終於按捺不住,說罷也不理睬她,掉頭就走。
“嘿,我還沒耍呢,你倒先耍上了,跟誰嘰歪呢?”李英也惱了,衝他背影嚷,“好你個林智誠,你走,有種你別來找我!”
這話,林智誠聽得一清二楚。在跟李英交往中,他真沒種,一直裝孫子。他知道自己嚷不過她,動手也不一定是對手。兩人走在街上,總是李英在前面吆喝開路。遇上小麻煩,她一拍胸脯:有我呢,沒人敢欺負你。林智誠覺得很好笑,又有些感激。李英直,李英愣,李英愛錢,李英小心眼,可她像楊麗華一樣,古道熱腸,甚至有幾分俠義。
林智誠說不上喜歡她,但也不至於討厭,起碼與她交往他不覺得累。有這麼一個對象,自己耳朵邊也少了嘮叨,周圍人也少替他操點心。他的忍讓並非窩囊或者不自信,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願為雞毛蒜皮的事鬧得不愉快。至於這門婚事,他一點不擔心會黃了。自己除了腿有毛病,哪點兒不比李英優秀?跟她結婚,真不知是自己高攀還是低就。
直到這時候,他的自信還是滿滿的,他決意不道歉,等李英來找他。可林智誠百密一疏,單單忘記了劉愛國提醒他一句話:“你心眼別太實誠了。兩個人搞對象,付出越少的一方,越有主動權。”
最終,李英還是跟他吹了。
兩家人都為林智誠擔心。可幾天下來,林智誠居然平靜得很,該吃吃,該喝喝。倒是林兆瑞,出出進進看著滿屋子新傢俱覺得不得勁。李姐知道事情真相後,很為林智誠打抱不平:“你說,都快結婚了,李英說黃了就黃了,她這不坑人嘛!我狠狠罵了她一頓。小林,你也別記恨她,她家條件不好,沒見過啥世面,眼皮子淺。哼,沒有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了,你放心,姐再給你介紹個更好的。”
林智誠笑笑,一擺手說不用了。
這樁婚事了結後,他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大家,特別是姐夫為他白忙活半天。像往常一樣,大伙下班後,他負責鎖
門,最後一個離開洗衣房,這樣就可以輕輕鬆鬆地上廁所。他架著雙柺上了台階,一手拉開褲子拉鏈。也許憋得實在難受了,門剛開一條尿線就直射出去。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尖叫,看到一張女人驚恐的臉!
退出來時,他褲子已經濕透。
第二天,他沒有去上班。王樹生不明原委,苦口婆心勸說半天,林智誠末了還是一句話:我不去。他蒙著頭躺床上,渾身發燒一樣滾燙。這跟人難以啟齒,讓他非常難堪的一幕,連同在洗衣房這段屈辱的時光,永遠留在他的記憶深處。
王樹生沒法說服小誠上班,又不能老這麼泡病假在家待著,他找愛國拿主意。劉愛國撓撓頭皮:“不中就辦病退吧,就是開錢少了,不知道小誠願不願意。”
其實這正是林智誠本意。對像告吹,林智誠貌似平靜,內心卻翻江倒海。他知道,李英最終離他而去,表面是鬥氣,深層原因還是他沒錢。在家這一禮拜時間,他翻看著爸拿回來的一摞摞報紙。江浙擺地攤的小老闆,穿梭京廣間的倒爺,這批領風氣之先,備受當時人白眼的弄潮兒,卻讓他怦然心動,喚醒了他血液裡流淌著的冒險基因。七十多年前,正是這種基因,促使他的外曾祖父背井離鄉,隻身從嶺南來到華洋雜居的唐城,跟英國人打交道販起洋貨,逐漸置辦起家業。
不能再這麼窩窩囊囊活下去了
,他打定主意不再上班。雖然沒有明確的掙錢目標,但林智誠卻不乏勇氣和想像力。這時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他的主意的,哪怕是自己親爹。全家人商議了一晚上,只好做出讓步。王樹生去廠長那裡,說了一車好話,又給勞資科長送去兩瓶汾酒,才在這年秋天給他辦了病退手續。
林智誠特意在一家小飯館請王樹生喝酒。飯館也是個體的,老闆和服務員慇勤地招呼著客人。雖然只有幾個家常炒菜,吃飯的人卻總是滿滿的。王樹生雙肘拄著桌子,關切地注視著林智誠:“你不要為今後生活發愁。我弄好了這回能評上六級工,一月掙七八十呢,加上麗華的工資,咱們家不愁吃喝。”
“姐夫,我不想在家養大爺,我想自己找點事幹,自個找食兒吃。”
“著啥急,還是歇些日子再說。還有,你走長路架柺太累,我跟麗華商量好了,給你定了個手搖輪椅,過些日子就到了。”
林智誠不會跟姐夫客套,感激之情眼神裡全帶出來了。他舉起杯子來敬王樹生,一聲脆響,兩人碰杯。
一杯白酒下肚,林智誠覺得體內熱浪翻滾。他臉漲得通紅,叫了聲姐夫:“現在不是從前了,國家允許干個體。幹啥都能掙錢,都能活著,我就不信非上班一條道憋死。你瞧著,我林智誠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有如這雙筷子!”
卡吧一聲,他把手裡的一雙木
筷子撅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