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東不好意思麻煩嫂子,也不想這麼早要孩子。楊麗華說:“那咋行,你不比我跟你哥,有累贅,暫時不要孩子也是沒辦法。再說,柱子同意嗎?你公公婆婆同意嗎?”
“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這麼做。柱子剛上班,他要抓緊奔個文憑,不然在學校站不住腳。我比他還著急,現在幹部講知識化,像我這樣的下鄉知青,抓緊充電緊趕慢攆還跟不上呢,哪兒還有時間帶孩子啊。”
屋子裡,張存柱坐電鍍椅上,蹺著二郎腿,正悠然地嗑著瓜子聽評書。王衛東抱著被子進來,踩他一腳小聲說:“你看你沒眼道色的,哥嫂送被褥來也不打聲招呼,幫著往裡搬搬,你八輩子沒嗑過瓜子呀?”柱子這才一笑,把一枚瓜子仁扔到空中,伸嘴接著,吧唧著嘴起身。
新房只有幾件簡單的傢俱,一個鐵書架上面放著《城市建設》《英語900句》等書。外屋桌子沒收拾,早飯用過的髒碗髒筷子泡在搪瓷盆裡。楊麗華倒點鹼面,順手刷起碗來。王衛東臉上有些掛不住,忙說嫂子我來,楊麗華說:“你歇著吧,整天班上那麼忙,哪兒有功夫干家務。”
王樹生皺著眉頭四處看看,把柱子叫到院
子裡:“以前在我們家,你是客人,做飯做菜從沒使喚過你。現在你是我妹夫,是有家、有媳婦的人了,再和以前一樣當甩手掌櫃可不中。男人刷刷碗、掃掃地,不砢磣。”
張存柱白面皮上騰起一些紅暈,撓著後腦勺:“哥,你放心,往後家裡活我全包了。”
“別光耍嘴皮子,要是往後還跟現在一個樣,吊兒郎當,家裡弄得跟豬窩似的,我可饒不了你!”
自打柱子上門,劉蘭芝心裡就一團亂麻。她一肚子話,只是當閨女的面沒好意思說出來。現在,她時不時地跟兒媳念叨幾句:“麗華呀,你說小環這對像咋樣?我一瞅著他眼珠子嘰裡咕嚕亂轉,就心發忙,恐怕小環吃虧。”
“媽,人家現在都結婚了,說這些還有啥用。再說了,你閨女現在是領導,啥人沒見過,啥場合沒經歷過,還降服不了一個柱子?”
楊麗華寬慰著婆婆,其實,她也有些替小姑擔心。這個張存柱,別看表面很謙恭,但絕對不是個善茬。衛東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是沒有主見,靠丈夫工資養活的家庭婦女。他倆過日子,針尖對麥芒,早晚有一天會掐起來。
張存柱洗完澡,從廚房撅根炊帚苗子,剔著牙進屋。看衛東關了半導體,他一把搶過來,忙著換台。他愛聽評書《岳飛傳》,要把喝酒耽誤的“槍挑小梁王”一段補上。
衛東上前,啪的一聲關上半導體:“
你看看現在,圖書館和夜校都擠滿了人,大家都如饑似渴地學習。你可倒好,一回家就盯著聽評書,這能當飯吃?我跟你說,坐辦公室不是長久之計,文憑到手也不能算到頭,趁著在學校這麼好環境,你幹嗎不學門本事?”
“能寫材料就是本事。”柱子梗梗著脖子,跟媳婦抬槓,“我問你,全市建設口誰筆頭有我硬?這年頭,會幹的不如會管的,我就適合坐辦公室,管人!”
願意管人就管吧,王衛東心想著,自顧自地躺到床上。丈夫雖然對技術不感興趣,不過寫材料、管人還是有點能力的。到學校幾年,就當上辦公室主任,聽說還有希望提拔副校長。人各有志,柱子個性又強,她不想為這些事置氣,便不再吭聲。酒後話多,張存柱已調動好肌肉、唾液,準備好好跟媳婦理論一番。現在看她沒有應戰的意思,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扔掉炊帚苗子,地上轉悠了幾圈,悶聲上床。
“哎,跟你商量點事。”衛東沒有看他,像是在跟房頂說話,“曬甲坨那邊第一批樓房蓋好了,可大家嫌遠,又怕地震,都不願意去住。我管搬遷,想帶個頭搬進去。”
“誰叫你當領導呢,是該帶頭。”張存柱說,“這事呢我這麼看,人的命,天注定,該死住簡易房照樣死。搬吧,我不反對。”
沒想到丈夫這麼通情達理,王衛東轉過臉來,跟他商量打算
選六層。柱子咂了一下嘴:“你腦袋讓驢踢了,大頂層,冬天冷夏天熱,圖希啥?咱第一個搬家,那麼多好樓層、好間量,不打著把式隨便挑?”
“這才是替群眾著想呢。柱子,頂層再差勁,也比現在住的簡易房條件好吧,你剛才不也說領導該帶個頭嘛。”
張存柱連連搖著腦袋,這樣做太吃虧了。盤算半天,他才試探著說:“要不這樣吧,咱們先搬進去做個樣子,等有人搬了,我們再調換套好點的。”
“不行,那不是欺騙群眾嗎,我王衛東不做陽奉陰違的事。你呀,別光知道扒拉自個小算盤,也該設身處地替別人想想。”
一隻蚊子從耳邊飛過,張存柱欠起身追打著。啪的一聲,他洋洋得意地招呼衛東看他手上的血。王衛東連看都沒看,她在生柱子的氣:搬遷進展緩慢,自己急得嘴上都長泡了,他卻像沒事人一樣。
返城後,王衛東瘦了很多,肩胛骨都從內衣撐出來。望著媳婦凹凸有致的側影,張存柱突然來了興致,扳著她肩膀:“中,聽媳婦的,你說住幾層就住幾層。”
衛東一抬肘,別搭理我,語氣卻緩和多了。張存柱嬉皮笑臉:“不搭理你搭理誰,你不是我媳婦嘛。你知道你累,我也不輕鬆呀,天天喝不情願喝的酒,說不想說的話,見不願意願見的人,你以為搞行政就只管寫材料啊?”
“你那是願意。”王衛東看他讓
了步,氣也消了,轉身面對著丈夫:“正經的,你往後少喝點酒,這東西傷肝。你也別怪我老罵你,我是為你好,我不疼你誰疼你呀!”
“中,謹遵媳婦教誨。”柱子連連點頭。
幾十棟樓房矗立在田野上。按照規劃,這個唐城最早的居民小區能容納萬把居民,配套的糧店、副食店、熱力站、煤氣站、小學和幼兒園都已建成。曬甲坨村民高高興興搬進新居,成了市民戶,可原定搬遷倒面的工人新村居民,卻不肯挪窩。
眼看成片的樓房閒置著,小區里長出半人高的蒿草,王衛東十分焦急,拉上街道幹部和居民單位的頭頭一塊參觀新小區。講解完小區規劃,介紹完房子格局,她讓工人扛著衝擊鑽在牆上打眼兒。一會兒工夫,打折了兩根鑽頭,牆壁只出現一個小坑。大伙看傻了眼。
看火候差不多了,王衛東又提起搬遷的事。一屋子人迴避著她的目光,閃爍其詞,都說回去再商量商量。衛東叫住鋼廠管後勤的李廠長,問新樓房咋樣。
“咋樣?有廚房,有廁所,有暖氣,又乾淨,又豁亮,剃頭不用刀子一推(忒)好!”老李實話實說。
“結實不結實?”
“結實!鑽頭都打折了,還不結實?你方才不也說了嘛,外澆內掛,每層都有圈梁,就算倒了也會像板凳一樣,不會塌梁。”
“可我聽說你傢俱都搬過來了,晚上還回簡易房睡覺,為
啥?”王衛東問他。老李臉一熱,承認自己有點害怕:“我搬是因為我是廠長,咱得帶個頭吧。可都說這樓房抗多少級地震,誰也沒試驗過,真要是再來場大地震,能不能頂住還兩說著,還是回簡易房住保險。”
老李說完,盯著王衛東:“王主任,你問我這麼多,我也想問下,老讓我們下頭幹部帶頭,你們指揮部的頭頭咋不搬?”
“誰說不搬了,我鑰匙都拿到了。你看著,我馬上搬家,不光搬,今晚上就住在那兒!”
叫了輛汽車,王衛東回家就讓丈夫收拾東西。張存柱上回做出讓步,是因為有自己小算盤。既然城裡人不願意住樓房,他想多整出一套來,把鄉下的爸媽接來。這會兒,和衛東把鍋碗瓢盆往車裡裝著,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衛東急了:“房子是分給唐城災民的,按戶數蓋的,你爸媽是災民嗎?不行,這房子沒他們份!”
“好,好,王衛東,你就這樣,房頂開門,六親不認!好,你自己搬吧,我回家,我要告訴我爸媽,兒子沒本事,在城裡連套給你們養老的房子都弄不上!”
光當一下,他把東西扔車上掉頭走了。王衛東望著柱子背影,氣得一腳踢倒了身邊的暖壺。
二十多年後,唐城房價扶搖直上,直逼一線城市。人們說起當年分房沒人要的事,簡直像是天方夜譚。劉愛國跟大剛的女兒孫穎吹噓:“管房的是我們
廠老李頭,我去要房,他把一串房鑰匙扔給我,讓我隨便挑,還問我怕不怕死。我說都死過一回啦,還怕啥,我命硬,不怕死。唉,早知道當時多弄幾套,現在一出手掙個一兩百萬,還用開什麼養生館掙這幾個小錢。”
孫穎一撇嘴,吹吧你。愛國忙拉一旁的王樹生作證,王樹生說:“是真的,唐城搬家最麻利的就算他了,還當了典型上了報紙呢。”
事實上,劉愛國痛快搬遷,還是王衛東示範的功效。她前腳住進樓房,後腳就做家人工作,突破口選擇了親舅舅。話剛起個頭,就被愛國攔住了:“你別說了,我知道你啥意思。就衝我外甥女帶頭搬進點式樓,住上最不好的樓層,我當舅的也該配合你工作。搬!回頭就去找我們廠老李頭要鑰匙,你們讓搬哪兒我就搬哪兒。”
王衛東心裡一熱:“那我舅媽……”
“簡易房生火做飯、拉屎尿尿都不方便的日子,你舅媽早就過夠了。再說,她也挺起大肚子了,那塊光打種不長莊稼的鹽鹼地,這麼多年才懷上孩子,容易嗎?她可不願孩子一落生,睜開眼就是破敗的簡易房……”劉愛國唾沫星子四濺,拉開了話匣子。看衛東沒工夫聽他白話,忙收住話頭,沖外甥女豎起大拇指:“好,你這頭帶得好,當舅的跟著你沒錯!”
王衛東又給哥打電話,說了舅舅搬家的事,意思讓哥也帶個頭。想
想簡易房破舊不堪,家裡人多確實窄憋,王樹生應承下來,答應和妹妹一塊說服媳婦和媽。下班到家時,太陽快落下去了,工人新村低矮的簡易房,東倒西歪的院牆,有些發蔫的江西臘和草茉莉,誰家鐵絲上晾曬的大紅、碎花的衣服……一切都沐浴在餘暉中,像是被舞台射燈照亮。一想到就要搬家離開這裡,王樹生有幾分依依不捨。幾個孩子在跳著猴皮筋,悅耳童聲一陣陣傳來:“小皮球,踢三踢,馬蓮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婷婷老遠看著他,一下子扔掉手裡的皮筋:“我爸回來了,不玩了!”她喊著跑過來,臉紅撲撲的。王樹生一手扶把,一手抱起女兒,擱在車子大樑上。爺倆高高興興地進了家門。
屋子裡有股飯菜香。看丈夫回來,楊麗華撩起圍裙,擦了一把下巴上蹭的煤煙,過來跟他商量:“爸這兩天犯心臟病,婷婷老去那頭看電視,又招來一幫孩子,我怕影響他休息。要不,咱們也買台電視機吧。我打聽了,咱唐城出的黑白電視,一把交,三百六十塊,分期交三百九十塊。”
“買,一把交。”王樹生說。
媽出去串門,還沒回來。飯菜擺桌上,王樹生沒有像往日一樣坐那兒狼吞虎嚥。他在屋裡叨咕著走柳兒,一會兒說過冬的煤塊還沒備齊,一會兒又抱怨屋子窄,轉個身子都
困難。丈夫今天心裡有事,楊麗華瞧了出來,但沒問。家裡大事小情都是樹生做主,她明白有些事,就算自己知道也幫不上啥忙。再說,樹生沒有瞞著她的事,早晚會說出來。果不其然,剛擱下碗筷,王樹生就說起搬家的事來:“這小屋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們廠子分房呢,先要的隨便挑,愛國已經拿到房鑰匙了,我也想住樓房。”
楊麗華連連搖頭。從前唐城為數不多的樓房裡,有過她一個兩居室,一個溫暖的家。可地震樓房晃悠散了,水泥預制板塌了,父母、弟弟還有丈夫都死在裡頭。她親眼看到,對門的愛玲跳下來,卻被可惡的預制板叼住腳跟,活活吊死。還有華頭他媽,扣在混凝土廢墟中,沒傷著一根頭髮卻活活悶死。“你願意去你去,我們娘幾個還有媽不去,就是說出大天十六個點來我們也不去。這輩子說啥不上樓了,還沒砸疼啊!”
王樹生洩了氣。媳婦這關都過不了,還怎麼說服媽呢?
十一月初的一個早上,楊麗華圍巾、口罩裹得嚴嚴實實,蹬上借來的三輪車去買白菜。樹生請不出來假,她只好一個人去排隊。雖然現在逢年過節,飯桌上能看到幾樣細菜,可整個冬天,唱主角的還是大白菜。身為家庭主婦,她不提前謀劃不行。菜店門前,碼放著蓋著棉被和草簾的大白菜。台秤旁邊,售貨員和顧客都忙得不可開
交,菜幫子擗了一地。
楊麗華把幾百斤白菜弄回家,一棵挨著一棵碼好。又挑出沒長成的空心菜,洗淨,燙一遍放進廚房的大缸裡,加上水,又在菜上壓好條石。楊麗華下鄉時吃酸菜吃頂了,可丈夫、婆婆和林家父子好這口兒,每年這時候,她都會積上一缸酸菜。她喜歡看樹生一碗一碗吃她做的酸菜粉時的貪婪,最愛聽婆婆和林兆瑞誇她做的酸菜好吃。想到這些,她心中生出一絲成就感,連隱隱作痛的肚子好像都不疼了。
等到黃昏,太陽收走最後一縷清冷的光線時,她已累得直不起腰。肚子一陣陣絞痛,佝僂著身子,她捂著肚子爬到床上。就在這時,下體一熱,她心說壞了,趕緊去拿尿盔。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例假了,她是過來人,知道這可能意味著什麼,但她不敢確定,也沒跟丈夫說。現在,肚子一陣接一陣絞痛,明顯跟來例假的感覺不一樣。會不會是先兆流產?她腦門登時冒出一層冷汗,不禁後悔自己方才幹活太猛。她在床上一動不敢動,眼淚打濕了床單。
王樹生到家時,已經天黑。他看沒亮燈,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車子沒放穩,就登登登跑進屋。拉開燈的那一剎那,他看見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楊麗華。“我不行了!”楊麗華只說了一句,便昏死過去。拉菜的三輪還擱在院子裡沒還,王樹生背著媳婦出
來,蹬上三輪直奔婦幼醫院。
沒想到,接診大夫竟然是丁媛,兩人都一愣。丁媛還是老樣子,只是比從前清秀了些,歲月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什麼痕跡。而王樹生鬢角髮根已經摻雜了不少白髮,加上一臉焦急疲憊,兩人好像隔輩人。丁媛沒時間跟他客套,忙著查看病人。過了一會兒,叫王樹生到走廊,告訴他病人先兆流產。
“什麼先兆流產,她懷孕了?”王樹生問。
丁媛瞪了他一眼:“我還想問你呢。也不知你這丈夫怎麼當的,媳婦懷孕了都不知道。”
王樹生臉騰地紅了。
按照慣例,術前醫生要交代病情,家屬在手術單上簽字。丁媛一臉嚴肅:“孩子肯定保不住了。現在要做清宮術,避免流產不全。”
楊麗華一把抓住丈夫,眼淚唰地下來:“樹生啊,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老王家……”
丁媛讓勸勸她,便出去準備手術了。王樹生安慰著媳婦:“別瞎琢磨了,咱們有婷婷一個就夠了,最要緊的是你沒事。”
說完,他哆哆嗦嗦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麗華推進了手術室,王樹生坐在門外冰冷的長椅上,彷彿又回到與林智燕生離死別的那一年、那一刻。也只有在此時,楊麗華——這個偶然走進他生活的女人,才顯出異常重要。從不迷信的王樹生,在心裡為這個與他走過震後最艱難的日子,朝夕相伴的女人祈禱著:老天爺,
上帝,阿彌陀佛,保佑麗華過去這一關吧,這個家不能塌,不能沒有她呀!
直到丁媛站到面前,他還沒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丁媛說:“沒事了,看看你媳婦吧。清宮會對身體有損傷,注意給她增加些營養。”她身後,護士正把楊麗華推出手術室。
醫院是新蓋的樓房,漆著豆青色牆圍,有一股油漆味道。病房提前給了暖氣,很暖和,可楊麗華老嚷嚷著要出院。王樹生尋思媳婦一定是住樓房害怕,便說:“這樓是內澆外掛結構,結實著呢。人家天天在這兒上班都不怕,咱們怕啥?再說,有我陪你呢,我跟領導請了假,一直陪你到出院那天。”
其實,楊麗華著急走還另有原因。丁媛經常來問寒問暖,還給她買來大包的衛生紙,特意熬了雞湯送來。丁大夫為啥對她這麼好,她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要說跟樹生熟悉吧,兩人又從來沒敘過舊,哪怕是客氣話都沒有,談的全是她楊麗華病情;要說跟樹生不認識吧,丁大夫看他的眼神又有些不對勁兒,樹生也是扭扭捏捏,目光躲躲閃閃的,像是迴避著什麼。這到底是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