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百六十二年秋,黃河西岸的少梁山地,打了一場罕見的惡仗。
戰事已經結束。秋天的暮色中,紅色衣甲的步兵騎兵已經退到主戰場之外的南部山頭,大纛旗上的「魏」字尚依稀可見。主戰場北面的山頭上黑濛濛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團整肅的排列在「秦」字大纛旗下嚴陣以待,憤怒的望著南面山頭的魏軍,隨時準備再次衝殺。南面山頭的魏軍,也重新聚集成步騎兩陣,同樣憤怒的望著北面山頭的秦軍,同樣準備隨時衝殺。血紅的晚霞在漸漸消退,雙方就這樣死死對峙著,既沒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沒有任何一方衝殺,谷地主戰場上的纍纍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也沒有任何一方爭奪。就像兩隻猛虎的凝視對峙,誰也不能先行脫離戰場。
這是一次奇特的戰爭,沒有勝負,兩敗俱傷。
黑色軍團由秦獻公嬴師隰親自統率,半日激戰中斬首魏軍五萬。嫡子嬴渠梁率死士三百,直突敵陣中心,一舉俘獲了魏軍統帥公叔痤!按照戰國初期的用兵規模和評價標準,這算是一場特大勝利了。出人意料的是,魏軍在統帥被俘後非但沒有潰散,反而拚命回捲,企圖搶回統帥。秦獻公眼見長子嬴渠梁的三百死士陷入紅色魏軍的汪洋大海,情急之下,長劍揮動,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騎兵衝入敵陣接應兒子。兩軍會合,士氣大盛。嬴渠梁一馬當先,率死士衝出重圍。秦獻公斷後阻擊,眼見要脫離魏軍,卻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秦獻公通徹心肺,一聲低吼,幾乎跌落馬下。此時嬴渠梁已經將公叔痤交於後軍大將,率死士反身殺回。秦軍在嬴渠梁率領下大舉衝殺,一氣將魏軍殺退到三里之外。回來再看公父,秦獻公背心的箭頭竟深入五寸有餘,周圍已經滲出一圈黑暈。隨軍太醫急得大汗淋漓,卻不知如何下手?
秦獻公面色蠟黃,伏在軍榻低聲道:「渠梁,撤軍……櫟陽。」便昏了過去。
「是否毒箭?」嬴渠梁滿眼淚光,卻沒有慌亂。
太醫急忙點頭:「這是魏國的狼毒箭,一時難解。」
「敢拔除麼?」
「近箭疾射,鐵簇深入五寸有餘,斷不可拔。」太醫搖頭。
嬴渠梁環視帳中大將,向一員威猛的將領拱手道:「大哥,斷箭吧。」
青年將領是秦獻公的庶出子,嬴渠梁的長兄,叫嬴虔。他手中那柄彎月形的長劍極為奇特罕見,聽得嬴渠梁招呼,他走到公父身後,拔出長劍立定,雙手不禁微微顫抖。要知道,箭簇深入肉體,箭桿的受力處便在背心傷口,稍不留神使箭桿晃動帶動箭簇,公父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況且魏國的兵器打造得極為精細,長箭桿用上好的硬木製作,又反覆刷過幾遍桐油大漆,珵亮光滑,尋常刀劍根本難以著力。縱然這柄彎月長劍是神兵利器,可也沒斬削過此等箭桿,安知沒有萬一?嬴虔緊張得頭上冒汗,內心暗暗禱告:「天月劍哪天月劍,救公父一命吧。」凝神定力,揚起天月劍輕輕一揮,只見一道光芒閃爍——劍刃尚未觸及,箭桿已被劍氣悄無聲息的切斷!嬴虔左手疾伸,凌空抓住斷開的箭桿,再看公父,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嬴虔長吁一聲,不禁跌坐帳中。
帳中大將們也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
嬴渠梁鎮靜如常,吩咐道:「立即班師。誰願斷後?」
嬴虔一躍而起,「斷後我來。不殺暗箭魏狗,嬴虔提頭來見!」
「大哥,」嬴渠梁低聲道,「公父重傷,目下當以大局為重,不能戀戰。敵不追,我不動。堅守一夜,明日立即撤回,萬莫意氣用事。我在櫟陽等你。」
嬴虔猛然醒悟,「好。大哥明白了,明日回軍。」
嬴渠梁立即吩咐帳中諸將:「前軍子岸開路,長史公孫賈領中軍護衛國君,其餘諸將皆隨中軍護衛。我自率三千鐵騎押後。立即拔營班師。」
眾將一聲答應,大步出帳,少梁北面的山地頓時緊張忙碌起來。
烏雲遮月,秋風蕭瑟。秦軍陣地依然是軍燈高挑,刁斗聲聲。對面山頭的魏軍也是篝火軍燈,一片嚴密戒備,等著在明日的激戰中奪回主帥。魏國軍法:主帥戰死,將士無罪;主帥被俘,三軍大將並護衛親兵則一律死罪。如今丞相兼統帥的公叔痤被秦軍生擒,不奪回主帥,誰敢撤軍?魏國將軍們判斷,秦人好戰,國君受傷後定然是惱羞成怒,來日一定會進行復仇大戰,絕沒有乘勝撤軍的道理。今夜第一等大事是養精蓄銳,明日大戰,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那時侯,人們還不大擅長偷營劫寨之類的彫蟲小技,還延續著春秋車戰時期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的正面決戰傳統,休戰就休戰,絕少有一方會乘著黑夜休戰之機偷襲對方營寨。戒備歸戒備,那是大軍駐紮的必然形式,魏國軍營還是迅速淹沒於無邊無際的鼾聲之中。
太陽初升,秋霜晶瑩。魏軍埋鍋造飯飽餐一頓後,剩餘的八萬鐵騎出營結陣,準備向秦軍發起搶奪主帥的死戰。按照規則和傳統,秦軍也應該結陣而出,雙方同時向中央谷地開進,一箭之地時雙方紮住陣腳,主將出馬對話宣戰,然後便發動衝鋒,決勝當場。今日事卻頗為蹊蹺,秦軍營寨炊煙裊裊,戰旗獵獵,卻遲遲不見出營結陣。魏軍副將,目下的代理統帥,是魏惠王的庶出弟魏卬,人稱公子卬,不到三十歲,雖是第一次帶兵打仗,卻自視極高。此刻他身披大紅斗篷,在馬上遙望秦軍營寨,冷冷笑道:「再等半個時辰,讓那些窮秦做一回飽死鬼!」
半個時辰過去了,秦軍營地還是沒有動靜。公子卬舉劍大喝:「大魏軍已經仁至義盡,衝上山去,誅滅秦軍,殺——!」牛角號淒厲長鳴,公子卬一馬當先,紅色鐵騎潮水般捲上北面山地,片刻間便踏破了秦軍營寨的鹿角屏障。
可是,所有的魏軍騎士都愣住了,怒吼和殺聲驟然凍結,一片可怕的沉默。
秦軍營地空蕩蕩一無長物。土灶埋了,帳篷拔了,惟有枯黃的秋草和虛插的旗幟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秦軍唯一的棄物,便是營寨邊緣的旌旗和一堆堆濕柴濃煙。
「嬴師隰!膽小鬼——!」公子卬憤怒的吼聲在山谷迴盪。
魏軍想不到的是,秦軍主力早已經在入夜時分從容撤退,回到了櫟陽。嬴虔的斷後騎兵也在黎明時分悄無聲息的退出了戰場。太陽升起時,嬴虔的五千鐵騎已渡過了洛水,向西南的櫟陽縱馬疾馳。魏軍縱想追趕,也是為時已晚了。
嬴虔心急如焚,不斷猛抽坐下戰馬,只想早點兒趕回櫟陽。按照他的心性,一定要打一場硬仗,抓住那個施射冷箭的魏狗回去在公父面前祭旗。然而嬴渠梁的一番叮囑卻使他悚然警悟,仔細一想,更是後怕。公父重傷,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地位又沒有明確,安知不會在瞬息之間發生肘腋之變?如果沒有他們兄弟聯手,說不定五十三年前的秦國內亂將會再度重演。
秦國從被周平王封為西部諸侯三百多年來,極少發生內亂。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靈公逝世,嫡子嬴師隰只有五歲。靈公的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權,借口國君嫡子年幼,便奪位自立為國君。本該繼位的嬴師隰被放逐到隴西河谷去了。嬴悼子就是秦簡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簡公的兒子繼承了國君,稱為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國君,又死了。他的兒子繼位,就是秦出公。出公即位第二年左庶長嬴改發動政變,將出公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接被放逐的嬴師隰回國都雍城做了國君。嬴師隰這時已經三十五歲了,長期遠離權力中樞,在雍城的根基已經很是薄弱。但嬴師隰卻在邊陲遊牧的粗礪生活中磨練出堅韌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並結交了秦軍中許多將領。他即位後決意改變秦國的貧弱國勢,第三年便將國都東遷到櫟陽,引起舉國震驚。一則是世族上層覺得嬴師隰有意擺脫他們的控制,二則是國人覺得離魏國大軍的鋒芒太近。朝野惶惶的時刻,嬴師隰卻沒有絲毫退卻。他祭奠宗廟,慷慨立誓:東遷櫟陽,就是要奪回秦國在三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將魏國趕回黃河東岸,趕出函谷關!嬴師隰的復仇壯志使秦國軍民大為振作,國人同仇敵愾衷心擁戴,世族上層悻悻沉默。也是,世族能有何理由反對這種順應民心的復仇壯舉呢?魏國從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後,國力大增,又用吳起做了上將軍對諸侯作戰。三十年間,吳起率領魏國鐵騎攻下函谷關,大小六十四戰,奪取了秦國黃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將秦國壓縮到了華山以西的狹長地帶。函谷關失守!少梁山地的龍門渡口同樣失守!秦國的門戶洞開!若非吳起被魏國群小陷害而被迫逃到楚國,秦國真有可能被魏國吞滅。雖然如此,魏國仍然沒有停止對秦國的蠶食。秦國面對魏國的攻勢,竟然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秦出公剛一繼位,便商議放棄關中,退回隴西重新做半農半牧的邊陲部族。
當此之時,秦獻公嬴師隰振聾發聵,一掃陰霾,豈能不獲得舉國擁戴?
東遷櫟陽以後,嬴師隰宵衣旰食勵精圖治,親自率領秦國軍隊和魏國大軍展開了長期惡戰。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沒有一次敗績。最大的一次勝利是前年黃河西岸的石門之戰,一戰消滅魏軍六萬,將魏國人趕出了函谷關,收復了秦國東部門戶。那次要不是趙國出兵救援魏軍,秦軍完全有可能一舉收復河西全部土地。石門大捷,天子周顯王派遣特使慶賀,賞賜給秦獻公一套高貴的戰神禮服——黼黻,那是在最名貴的彩絲上繡出青色戰斧和黑白神秘圖案的統帥披風與一套盔甲。這次的少梁大戰,秦獻公的本意是收復龍門渡口,徹底將魏國人趕出河西。若非秦獻公突然中箭重傷,少梁大戰就是又一個石門大捷,秦國將一舉恢復秦穆公時的大國地位。
上天啊上天,莫非你有意亡秦?心念電閃,一陣冰涼滲進嬴虔的脊樑。
嬴虔的馬隊是秦國久經錘煉的精銳騎士,長途奔襲是行家裡手。渡過洛水後,嬴虔命令一個千人隊在洛水西岸埋伏,若魏軍萬一追來,則半渡擊之,迫使魏軍撤退。他自己則率領四千鐵騎馬不停蹄的向櫟陽奔馳。
櫟陽是櫟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堡,距離東北方向的洛水只有二百餘里。兩個時辰後,櫟陽東門的黑色箭樓已經遙遙可見,再翻過一道山梁,就可進入櫟陽城了。這時,嬴虔紮住馬隊,將他的副將和四個千夫長招到馬前慷慨道:「國君箭傷甚重,生死不明。櫟陽城內難保不生變故。為防萬一,我決意留下三千鐵騎,連同洛水退回的一千鐵騎,隱蔽駐紮在這道山梁之後。餘下的一千鐵騎隨我入城。三日內的任何時候,但見城內升起狼煙,便立即殺入櫟陽。諸君可有他意?」
「但聽將軍號令!」副將和四個千夫長齊聲應命。
「好!副將景監聽令:自即刻起,你便是城外駐軍總領。若櫟陽有變,你可持此兵符調集櫟陽之外的任何兵馬,包圍櫟陽,直至新君嬴渠梁平安即位!」
「景監遵命!」年輕英武的副將雙手接過兵符,激昂高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四個千夫長異口同聲。
嬴虔慨然拱手,「諸君以我老秦民諺立誓,嬴虔感慰奮之至。若國中平安,諸君大功一件。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完,向身邊一個千夫長一招手:「隨我進入櫟陽,快!」話音落點,胯下戰馬已經電馳而出。身後千夫長長劍一揮,一千鐵騎暴風驟雨般捲向櫟陽。
到得櫟陽東門,嬴虔見城門大開,吊橋長鋪,城頭安靜如常,便知公父尚在,不由長吁一聲,緩轡入城。但是,嬴虔還是多了一層心思,將馬隊直接帶到國府門外列隊等候,他自己手持天月劍大步入宮。嬴虔比嬴渠梁大三歲,是秦軍著名的猛將,雖然性格如霹靂烈火,但卻是個極為內明的有心之人。秦獻公只有這兩個兒子,一嫡一庶,但都視為國家干城,同樣器重。秦獻公也從來沒有明確誰是太子。只是在人們眼中,因為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氣度沉穩,文武兼備,所以自然的認為他是國君繼承人。嬴虔雖然已經隱隱然是秦軍統帥,但卻對弟弟嬴渠梁欽佩有加,認定他是太子,任何時候只要公父不在場,一定推出弟弟嬴渠梁主事,而且非常注意維護嬴渠梁的威權。當此微妙之時,嬴虔自感比嬴渠梁年長,責任重大,許多事嬴渠梁不好出面,必須由他一力承當,所以才不顧「宮門不得駐軍」的嚴令,將一千死戰騎士留在宮門守望,自己獨自攜帶天月劍入宮。
櫟陽的宮室很小,也很簡陋,只是一座六進大庭院而已。且不說與山東六國的宮殿不能相比,就是和自己的老國都雍成相比,也是粗樸狹小了許多。唯一的長處,就是堅固。嬴虔不想在第二進的政事堂遇見國中大臣,他希望大臣們以為他此刻不在櫟陽。他繞過正門,從偏門直接進入了第四進寢宮,他知道,重傷的公父此刻一定在寢宮療傷。果然,剛進偏門,就見院內崗哨林立,戒備異常,顯然與城門和宮外的鬆弛氣氛迥然不同。
嬴渠梁手持長劍在院中踱步,看見嬴虔身影赳赳而入,連忙大步迎上。
「大哥,你回來得正好,少梁沒事吧。」
「沒事。魏狗們一定在跳腳大罵了。哎,公父如何?」
「精神好了一些。太醫正在設法挖出箭頭。你快去看看吧。」
「走,一起去。」
「不。公父吩咐,大哥一回來,立即單獨去見他。」
嬴虔驚訝,「這?卻是為何?」
「大哥,不要想這些了。公父自有道理。去吧。」
「好,你等著,有事我即刻出來。」說完大踏步走進門檻。
半個時辰後,嬴虔走出寢室,右手用白布裹著,臉色蒼白,額頭上冒著津津細汗。嬴渠梁驚訝的迎上去,「大哥,怎麼了?」嬴虔微微一笑,「沒事。洛水渡河時蹭掉了一塊皮,太醫順便包紮了一翻。」嬴渠梁一怔,正要說話,卻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黑伯匆匆走來低聲道:「二公子,君上宣你即刻進見。」嬴虔揮揮手催促道:「快去吧。我去辦件事兒就來。」便疾步走了。嬴渠梁不及思索,便跟著黑伯走進寢宮。
寢宮裡空蕩蕩的,太醫們一個都不見,母后和妹妹也不在了。秦獻公伏身榻上,赤·裸的背上蓋著一塊大白布,頭伏在枕上,素來黧黑的征戰面孔此刻竟是蒼白潮紅。嬴渠梁疾步走到榻前低聲問:「公父,要否太醫?」秦獻公將大枕挪到胸下,雙肘撐在榻上,抬頭道:「渠梁,這廂坐下,聽公父說話。」嬴渠梁答應一聲「是」,便拉過一個木墩坐到榻前:「公父,兒臣渠梁,聆聽教誨。」
「渠梁啊,公父的路,已經走完了。公父原未立你為太子,是想不讓你過早招風樹敵。目下,你已經過了加冠之年,二十一歲了。公父確認你為太子,即刻即國君之位……不要說話,聽公父說完。」秦獻公粗重的喘息了一陣,晶亮的目光盯住兒子,「我要叮囑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急於復仇。二十年來,秦國已經打窮了,留給你的,是一個爛攤子。要臥薪嘗膽,富國強兵。像公父這樣老打仗,不行。其二,要善待臣下。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要輕易觸動他們。其三,也是最要緊的一條,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惡。這是我讓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有二心,你可將血誓公諸國人,使人人得而誅之。」說著,秦獻公拉開榻頭暗屜,拿出一卷血跡斑斑的白絲。
嬴渠梁雙手接過抖開,血紅的八個大字赫然入目——若負君弟,天誅地滅!
「公父,渠梁兄弟素來同心同德,何故如此折磨大哥?」
秦獻公搖搖頭,「渠梁謹記:同德易,同心難,大德大節,求同更難。歷來公室內亂,幾曾不是骨肉相殘?嬴虔內明之人,你要倚重他。這血誓,惟防萬一也。」
「渠梁謹記公父教誨:富國強兵,善待臣下,兄弟同心。若有負公父苦心,兒臣無顏見列祖列宗。」
秦獻公靜靜端詳著兒子,突然嘶聲大笑:「好!好!好!公父在九泉等你……」言猶未了,一口鮮血噴出,秦獻公雙手撲在大枕上,溘然逝去。
「公父——!」嬴渠梁一聲哭喊,撲在公父身上。
白髮蒼蒼的老內侍輕輕走進,扶住嬴渠梁低聲道:「太子節哀,大事要緊。」
嬴渠梁嗚咽起身,靜神拭淚,思忖有頃道:「黑伯,速請嬴虔將軍。」
秦獻公安排後事的時候,一個大臣都不在身邊。作為久經錘煉的國君,秦獻公當然知道這是安排後事的大忌,自然不會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將兩個兒子的事安排妥貼,再召見幾名重臣元老,申明並佈置輔佐事宜。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箭傷驟然發作,奪去了他在最後時刻召見大臣的唯一機會。
秦獻公驟然死去,國君繼位的大事未及公諸世族大臣,原本簡單明朗的朝局便頓時錯綜複雜起來。若擁戴嬴虔的勢力藉機發難,第一個疑團目標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時,大臣們沒有任何人接受輔佐重任,也會使權臣疑慮重重,有可能平空生出諸多變故。嬴渠梁冷靜思索,雖則兄弟二人在最後時刻都見到了公父,且兄長嬴虔先見,但嬴虔見公父時公父尚在;嬴虔走後,自己獨對公父時公父卻驟然逝去,無疑對自己不利。況且,公父只是口詔申明,尚未給自己留下書寫遺詔就猝然去了。若有人藉機發難,非但自己有弒君之嫌,而且發難者可以宣佈公父的口詔是編造。此刻的關鍵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眾議。嬴虔無事,則國中無事。嬴虔有事,則內亂必生。大哥嬴虔究竟會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準了。雖說嬴渠梁素來與嬴虔兄弟情誼甚篤,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實系國家安危,便不禁閃過一絲警覺——公父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絲馬跡被公父察覺了?
嬴渠樑脊梁骨悚然發涼,果真如此,局面將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國的大臣元老們更是等候的焦灼不安。既不知國君傷勢如何?又不知國君是否確定了繼任人?既要思謀國君傷癒無恙的對策,又要思謀國君崩逝新君即位後自己如何應對?所有這些,都因為國君的傷勢不明與儲君的不確定而變得撲朔迷離,無從商討。大臣們都在廳中默默踱步,誰也不知道該商議些什麼。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一個人離開政事堂。稍有閱歷的大臣都知道,國君病危期間,是廟堂權力最容易發生傾覆的時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巨大變化。春秋以來四百多年間,這種朝夕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說赫赫威名的齊桓公病危被困而導致奸佞奪權,就是目下國君秦獻公的父親秦靈公,也正是在病危期間被叔父奪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國君傷重病危,國中大臣幾乎無一例外的推開一切國事,寸步不離的守在距離國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領兵的統帥與地方大員,只要有可能,同樣都盡可能的趕回國都,守在中樞要地。廟堂權力的變數愈大,朝臣們的心弦繃的就愈緊。這種躁動與緊張,要一直延續到新君確立形勢明朗,方有可能結束。
目下,秦國的大臣們正處在這種焦灼不安之中。
長史公孫賈有意無意的踱到上大夫甘龍面前,拱手問:「上大夫可有見教?」
上大夫甘龍白髮蒼蒼,清瘦矍鑠,是國君倚重的主政大臣,門人故吏遍於秦國朝野。可是在這最要緊的關頭,竟未被招進寢宮,而是和所有大臣一樣,只能在政事堂守侯,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變化跡象。長史公孫賈請教,顯然是想探聽甘龍對這種變化的反應。甘龍卻是淡淡回答:「長史常隨國君,有何見教?」
這是一個微妙的反擊。長史執掌國君機密,是左右親信,然此時也在政事堂,這比主政大臣在危機時離開國君更為異常。公孫賈請教,顯然是受不了內心緊張的折磨。甘龍淡淡的反詰,卻分明表示出一種言外之意,不用試探,你比我更心虛。這使公孫賈感到尷尬,只好拱手笑道:「公孫賈才疏學淺,何敢言教?」
大臣們正在緊張焦躁,都想聽誰說點兒什麼。見上大夫甘龍和長史公孫賈兩位樞要大臣對話,便紛紛聚來,卻又無從問起。此刻像「國君傷勢如何」「儲君會是哪一位」這樣的問題絕然不能問,因為那意味著問話者有二心。所以大臣們雖然圍攏了過來,卻都只是是默默的看著甘龍而已。
不料甘龍此刻卻沒有沉默,他向圍過來的大臣們拱拱手,高聲道:「上天祐護秦國,國君箭傷已經大有好轉。我等大臣當共商大計,上書國君,大舉復仇,討伐魏國!」
真是高明老到。既避開了忌諱,又給了大臣們聚集政事堂一個最好的議題。大臣們如釋重負,紛紛呼應:「上大夫所見極是,該當討伐魏國,收復少梁!」「對!為國君報一箭之仇!」話題一開,大臣們頓時活躍起來,三五成群的開始紛紛議論少梁之戰,同時以各種巧妙的方式試探著其他人的回應。
正在這哄哄嗡嗡的時刻,一隊鐵甲武士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開到政事堂外,鏗鏘列隊,守在門外庭院。盔甲鮮明,長矛閃亮。帶隊將軍卻正是嬴虔的部將子岸!
政事堂驟然沉默。大臣們額頭冒出了晶亮的汗珠,張口結舌,相互目詢。莫非國君驟然崩逝了?嬴虔要奪位自立?果真如此,大約沒有誰能夠阻擋。嬴虔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秦軍統帥,但他率領的五萬鐵騎幾乎就是秦國的全部精銳。加之嬴虔體恤士卒,善待將領,又是身先士卒打惡仗的猛將,在軍中威望極高。他要奪位,嬴渠梁還真難找出一支力量來抗衡。權力對抗,最見真章的就是看誰握有重兵。嬴渠梁雖說也是智勇兼備的驍將,但畢竟在軍中資望尚淺且經常輔佐國君政務,與嬴虔直接掌握精銳騎兵是不能相比的。兄弟倆真要刀兵相見,秦國可就是大難臨頭了!
一時間,政事堂的緊張氣氛達到了。
甲士列隊方完,又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嬴虔手持天月劍率領兩排帶劍將領大步走進政事堂。嬴虔一擺手,頂盔貫甲的將領們在政事堂後邊肅然站成兩排,個個雙手拄劍,沉默挺立,恰似兩排石雕武士。嬴虔則往政事堂大門口一站,高聲道:「朝臣列班就座,聽候國君詔命。」
大臣們遲疑緩慢的按照往常排位序列,坐入自己的案幾前。剛剛坐好,只見老內侍黑伯帶著兩名年輕內侍,走進政事堂前方正中央。黑伯從小內侍捧著的銅盤中拿過一卷羊皮紙展開,高聲念道:「秦國臣民人等,少梁之戰,本公箭毒重傷,自感無期,立嫡子嬴渠梁為太子,繼任國君。國中臣等須竭力輔佐,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誅之。嬴師隰二十三年九月十六。」
隨著黑伯的念誦,大臣們又是疑雲大起,竟然一片沉默,連慣常的領命呼應都沒有人敢開口。從詔書看,國君已經崩逝無疑。然則國君若果真如此清醒,冊立儲君這等大事卻為何沒有一個大臣知曉?再說,嬴虔也始終沒有正面表態,萬一其中有詐,是嬴虔的試探手段,積極呼應詔書豈不是立惹殺身大禍?不呼應,不說話,至多是不敬之罪,且法不治眾,至多貶黜左遷罷了。若不小心出頭領命,惹惱嬴虔,那可是禍及九族的大事,後悔也來不及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政事堂便出現了宣示國君詔書後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沉默。
沉默中,政事堂響徹嬴虔粗沙的聲音:「恭請新君即位——!」
隨著喊聲,兩名內侍前導,嬴渠梁一身布衣,頭戴黑玉冠,從容進入政事堂。
大臣們又是驚愕,又是迷惑,深深的恐懼和疑慮還在延續,竟然期期艾艾的忘記了擁立新君的大禮,還是一片沉默,政事堂陷入大為尷尬的局面。
驟然間,嬴虔臉色變得鐵青,高聲怒喝:「國君遺命,新君即位,誰人不從?有如此石!」大步回身,天月劍青光閃爍,無聲的攔腰掠過政事堂門前的一根石柱。嬴虔冷笑一聲,左手一揮,石柱上半截「咚」的一聲大響,摔在台階上滾落院中!石柱下半截平滑如鏡的切口閃著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
兩排將領齊聲高呼:「擁戴新君!萬歲——!」
政事堂大臣們這才從驚懼懷疑的噩夢中醒悟過來,參差不齊的伏地高呼:「恭迎新君即位!」「新君萬歲——!」
上大夫甘龍高呼:「嬴虔將軍擁立有功,將軍萬歲!」大臣們忙不迭跟著高呼:「嬴虔將軍萬歲——!」
嬴虔大吼一聲:「豈有此理?嬴虔如何與國君並論?若再非禮,嬴虔無情!」
政事堂立時肅然沉默。經過這幾番驗證,大臣們已經明白無誤的清楚了,大局不會動盪,嬴虔是真心實意的輔佐弟弟嬴渠梁繼任國君。但是,新君沒有說話,大臣們還是一片沉默。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將如何動作,誰也不摸底細,貿然開口,吉凶難料,還是等待為好。
嬴虔走到前邊,深深一躬,高聲道:「請新君宣示國策。」
嬴渠梁一直站在中央國君座前,坦然自若,絲毫沒有侷促慌亂。此刻,他平靜清晰的開口道:「諸位大臣,公父驟然崩逝,嬴渠梁受命繼任國君。當此危難之際,本公申明朝野:其一,國中大臣,各司其職,一律不動,國政仍由上大夫甘龍統攝。其二,嬴虔將軍少梁之戰有大功,陞遷左庶長,總領秦國兵馬。其三,由上大夫甘龍、長史公孫賈主持公父之國喪大禮。」
大臣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齊聲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走到甘龍面前,深深一躬:「上大夫年邁蒼蒼,又做國喪大臣,嬴渠梁深感不安。國喪期間,若有滋事生亂者,上大夫請行生殺予奪之權。」
甘龍感動振奮,躬身顫聲:「老臣受先君大恩,又蒙君上重托,敢不從命?」
嬴渠梁環視政事堂高聲道:「其餘諸事,按既往成規辦理。散朝。」
大臣們既有國喪哀禮的制約,又有對新君即位國策的興奮激動。卻既不能喜形於色,也不便於此時大放悲聲。於是便以職權範圍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肅然正色的商議起國喪期間必須做的諸多事情。
嬴渠梁卻已經離開了政事堂,匆匆趕往櫟陽西南的驪山軍營。
他要辦一件大事。在他看來,這件事甚至比安定朝臣國人還重要。他只帶了黑伯和一百名與他經年並肩作戰的鐵甲騎士,馬不停蹄的趕到驪山軍營。這時天色已經暮黑。也是剛剛趕回軍營的前軍主將子岸出來迎接時,驚訝莫名:「君上剛剛即位,如何便離開櫟陽?」
「子岸,公叔痤如何?」嬴渠梁沒有理會子岸的驚疑。
「老匹夫!哼,一句話不說,一口飯不吃,牛頑得很。該拿他在先君靈前祭旗。」子岸氣狠狠的報告。
「帶我去見他。」嬴渠梁簡潔命令。
公叔痤被囚禁在驪山軍營的山根石屋裡。他是魏國二十多年的丞相了,自吳起離開魏國,他便時不時兼做統帥領兵出征。他打敗過韓國趙國楚國和韓趙聯軍,也算得當世文武兼備的赫赫人物。可就是在與秦國的大戰中兩次慘敗,一次是三年前的石門之戰,喪師六萬,丟失函谷關。再就是這次少梁之戰,竟然莫名其妙的做了秦軍俘虜。他已經是六十一歲的老人了,自感少梁之戰一世英名付之流水,羞憤交加,不說話,不吃飯,不喝水,他要餓死自己渴死自己,為自己的無能贖罪。連續三天的自我折磨,他已經蒼白乾枯得在草蓆上氣息奄奄。當囚室的石門隆隆推開時,他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禮了。」嬴渠梁向蜷臥在牆角的公叔痤深深一躬。
公叔痤閉上了眼睛,既沒有坐起來,也沒有開口應答。他欽佩這個生擒他的年輕將軍,可是不願意和他在這樣的場合對話。
子岸氣得大聲吼道:「老公叔,這是秦國新君,你敢牛頑?」
公叔痤微微一動,依然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
嬴渠梁拱手道:「公叔丞相,請勿為少梁之戰羞愧。這一戰,我們誰也沒有贏。老丞相雖然被擒,我的公父也被你軍冷箭所傷,卒然崩逝了。認真說起來,魏國還算是略勝一籌。丞相以為如何?」
公叔痤不禁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嬴師隰這個令人生畏的勁敵死了?真的麼?果真如此,自己連自殺的可能都沒有了。依秦人習俗,一定要在秦獻公靈前殺掉自己祭奠國君的。能與勁敵嬴師隰同戰而死,也算得其所哉,又有何憾?心念及此,公叔痤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公叔痤的人頭就是你的了。何時開刀?」
「老丞相差矣。嬴渠梁不是殺你,是要放你回安邑。」
公叔痤哈哈大笑,「嬴渠梁,休得嘲弄老夫。士可殺,不可辱也!」
嬴渠梁正色道:「嬴渠梁何敢輕侮前輩?放老丞相回歸魏國,乃嬴渠梁一片苦心。秦魏激戰多年,生民塗炭,死傷無算。嬴渠梁繼任國君,圖謀秦國庶民安居耕牧,不想兩國交惡。嬴渠梁素知老丞相深明大義,欲與老丞相共謀,兩國休戰歇兵,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秦公,果然不記殺父之仇?」公叔痤迷濛混沌的老眼漸漸明亮起來。
「父仇為私,和戰為公。嬴渠梁若非真心,甘受上天懲罰。」
公叔痤打量著面前這個神色肅然的青年君主,覺得他竟有一種令人折服的真誠坦然與自信,一句話便公私分明,將大局料理清白,不禁暗暗讚賞。與秦國罷兵是他多年的主張,無奈秦獻公連年攻魏,發誓要奪回整個河西,不想打也得奉陪了。在他這個魏國丞相看來,秦國被壓縮得已經可以了,魏國的真正勁敵是東方崛起的齊國與南方的楚國,老是被秦國纏住不能脫身,實在是魏國很頭疼的一件事。每與秦國作戰,他都不贊同上將軍龐涓領兵,怕的就是龐涓對秦國趕盡殺絕,與秦國的血仇越結越深。他很瞭解老秦人的剽悍頑強,認定這個在戎狄部族包圍中拚殺了幾百年的部族諸侯絕非輕易能夠消滅的,能夠將秦人壓縮到荒涼的一隅之地,應該就滿足了。魏國的目標是中原沃土,而不是西陲蠻荒。但經過石門之戰與這次少梁之戰,他卻覺得這種罷兵願望似乎根本不可能,秦獻公好像一個瘋子一樣仇恨魏國,有他在,魏國是無法擺脫這種糾纏的。被俘這幾天他已經思謀妥當,自己自殺殉國,薦舉上將軍龐涓與秦獻公決一死戰,徹底解決與秦國的連年糾纏。然則驟然間竟是峰迴路轉,秦獻公死了,秦國新君主動提出罷兵休戰,豈非天意?
老公叔一時感慨中來,「好!老夫信你,一言為定。只是這疆界,卻不知秦公如何打算?」
「以石門之戰以前的疆界為定,河西之地還是魏國的。」
「噢?秦公不覺吃虧太多?」公叔痤大為驚訝,不禁靠牆坐起。
「二十年後,我會奪回來的。」嬴渠梁一字一板。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嬴渠梁微笑,「老丞相,該進食了吧。」
公叔痤豪爽大笑「然也,吃飽了,好上路。」
「且慢。」嬴渠梁笑道:「老丞相徐徐將息,三日後嬴渠梁派人護送老丞相回安邑,不言俘獲,而是魏王特使。」
公叔痤又一次驚訝,不禁掙扎起身笑道:「秦公,老公叔閱人多矣,以公之氣量胸懷,數年之後,必大出於天下。」
嬴渠梁恭敬的拱手做禮,「渠梁才疏學淺,如何敢當老丞相嘉勉?」
公叔痤仰天歎息:「只可惜老夫來日無多,不能和英傑並世爭雄了。」一陣拊掌長笑,竟昏倒在地。
三天後的清晨,嬴渠梁親率三百鐵騎,護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函谷關。
白髮蒼蒼的公叔痤在函谷關外和嬴渠梁殷殷道別,向魏國都城安邑急馳而去。
秋霜白露,草木枯黃。嬴渠梁站在函谷關城頭凝望著遠去的軺車,那面鮮紅的「魏」字大旗已經與天邊的原野溶在了一起,他依然佇立在那裡,任憑寒涼的秋風吹拂著自己。
按照戰國之世的規矩,一個兩次兵敗的大臣是很難繼續掌權的。即或公叔痤是魏國兩朝元老深得魏惠王倚重,這丞相之位也未必能保。果真如此,秦魏罷兵的和約豈非空言?而如果魏國繼續對秦國用兵,秦國能支撐多久?嬴渠梁很清楚,公父連年對魏國激戰,本意是想奪回河西後再封鎖函谷關休兵養民。可是,秦國越打越窮,河西五百里土地還是沒有奪回來,秦國如何再打得下去?這種戰爭對於魏國這樣的富強大國,縱然失敗幾次,也無傷元氣。可是,秦國不行,秦國已經經不起再一次的失敗了。輜重耗盡了,存糧吃光了,精壯男子死傷得幾乎無人耕田了。再有一次失敗,秦國就真得退回隴西河谷重做半農半牧的部族去了。當此之時,秦國雖然表面上打了兩次大勝仗,但國力卻到了崩潰的邊緣,成了經不起一戰之敗的風中紙鷂。在刀兵連綿的戰國,這是極為危險的最後境地。若能罷兵數年,緩得一緩,秦國也許還有重振雄風的希望,否則,秦國將從戰國列強中消失。目下又是國喪,朝局未安,若魏國乘內亂而來,豈非滅頂之災?
嬴渠梁覺得肩上擔子如大山一般沉重。
如果罷兵成功,函谷關月內就要重新交割給魏國了。自從秦部族立為諸侯國,多少年來,這函谷關就是秦國的國命之門。有函谷關在手,秦人就坦然自若。丟失函谷關,秦人就像袒露胸口迎著敵人的長矛利劍一般舉國緊張不安。如此命脈一般的函谷關,公父與秦人浴血疆場奪了回來,自己卻又交給了魏國,那些世族元老能答應麼?朝野國人能理解麼?雖然嬴渠梁是深思熟慮的,認為惟其如此,才能使魏國覺得不動刀兵而重占河西是一個巨大的利市,才有可能放秦國一馬,如原地現狀罷兵,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魏國絕不會在兩次大敗後讓秦國封鎖修養。雖然如此,但畢竟函谷關對秦人太重要了,國中臣民能接受麼?
上天啊上天,莫非秦國要滅亡在我嬴渠梁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