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並沒有輕鬆起來,他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衛鞅雖然已經明確做了左庶長,成為總攝國政的大臣。但衛鞅如何行使權力,才最有利於大刀闊斧的變法?這是國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把衛鞅的這個變法作坊建立起來,使之立即投入運轉。去冬大雪天的時候,秦孝公就想透了這個最關鍵的環節,決意倣傚東方列國,使衛鞅成為開府治國的丞相。丞相開府治國,這是進入戰國後東方列國的普遍做法。所謂丞相開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對獨立的權力機構,全權處置國家日常政務,國君只保持軍權、官吏任免權和大政決策權。國君和開府丞相的這種分權治國,在戰國時代達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國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準。丞相開府治國的實際意義是,國家戰車由一馬駕馭變成了兩馬駕馭,治國效率與國家生命力明顯增高。像魏國、齊國這樣的東方大國,國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軍事上斡旋,就是因為國家政務由開府丞相全權處置。丞相治國權的穩定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避免了國家由於君主年幼或昏聵無能,而產生的迅速衰落與政權顛覆,大大的有利於國家穩定。
但是,對於落後的秦國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長期的馬上征戰,秦國的權力機構從來都很簡單。早秦部族時期,是直接的軍政合一。一個最高頭領加左右兩個庶長,便是全部最高權力。立國之後雖然官署多了些,但與東方大國相比,依然帶有濃厚的簡單化與籠統化。即或在春秋最強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時期,秦國的官制也沒有擺脫傳統的軍政合一,權力結構的劃分依然很是簡單籠統。在這一點上,秦國與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個聖人級的領袖,這就是周文王。他對發達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攏吸收,使周部族在作為殷商西部諸侯的時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與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權保持著大體上的同一性。沒有這樣的基礎,就沒有後來另一個聖人級領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禮》的可能。也就是說,周部族在諸侯國時期,已經做到了與中原發達文明保持大體同步,已經完成了國家權力結構方面的基礎準備。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沒有湧現建立基礎文明的聖人,所以在成為諸侯國三百年後,依然保留著簡單落後的官制,保留著落後的治國方式。
整個春秋時期,秦國的官制很簡單,名稱也很怪誕,這一點與楚國大體相當。國君稱為「伯」,實際上是「霸」的意思。執政大臣稱為「庶長」,先後曾經有過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等不同設置。掌軍事的大臣為「威壘」與「帥」。掌國君護衛的將軍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將百里奚的官職定為「相」,大約因為百里奚是東方士子而用了一個東方執政大臣的名稱。從此以後,「相」這個職位在秦國一直沒有出現過,直到秦孝公時期,執政大臣仍然叫左庶長。秦獻公時期,有了「大夫」的設置,但職勸依舊很模糊。譬如甘龍是上大夫主政,同時又有一個執政的左庶長,事權自然就多有糾葛。
秦國沒有設過丞相,也從來沒有過由一個大臣獨立開府來行使權力的先例。長期征戰,閉鎖關西,秦國朝野長期孤陋寡聞,對重臣開府治國所知甚少,也很難理解。相反,對開府的另一面——分權倒是更為敏感。在貴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覺得這是在和國君分庭抗禮,大有叛逆之嫌。秦國既往的治國大臣,只有秦穆公時代的百里奚和秦獻公時期的上大夫甘龍,稍稍有一些「開府」的影子。實際上,也就是八九個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辦些糧草賦稅賑災濟民之類的具體事務,軍國大事還得由國君決策調遣。這種「開府」,和東方大國的丞相開府在權力、規模和政務效率上遠遠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從衛鞅變法開始,改變秦國官制的落後狀況。
他很明白,由於諸多原因,衛鞅在官制變革方面肯定有所顧忌,尤其在國府上層的官制變革方面不好徹底放開手腳。若沒有他這個國君出面為衛鞅打開局面,在秦國這樣一個落後的軍爭國家,衛鞅將很難展開徹底變法。孝公本來就是個胸懷開闊、志向遠大的青年英傑。自與衛鞅促膝長談,對天下大勢列國變革瞭然於胸後,雄心大起,便決意與衛鞅這樣一個乾坤大才共同駕拉秦國這輛銹蝕的戰車。秦孝公是自信的,他絲毫沒有想到大臣開府對國君的威脅,更不會想衛鞅會成為威脅。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衛鞅權力,使衛鞅成為與他共同治國的總政大臣,而不是秦國傳統的左庶長,即或傳統左庶長的權力已經很大了。他思慮周密,既要紮實的達到實際目的,又不想國人疑慮,反覆揣摩,便採取了「重實輕名」的方略——在名義上盡量沿用老秦國舊稱,在實際上則一定做到像東方大國一樣的治國方式。
秦孝公沒有冊封衛鞅為丞相,而仍然封他為左庶長。這是秦國沿用了幾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實權的大臣職務。秦國尚左,在兩個庶長中,左庶長為首,右庶長次之。春秋時期,秦國的左庶長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軍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擔任。進入戰國,秦獻公將治民的政務權分給了上大夫甘龍,左庶長協助國君統軍作戰並總管軍務。但在朝野國人的心目中,左庶長依然是最重要的軍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將甘龍升為太師,將甘龍的治民政權回歸到左庶長嬴虔手裡,為的就是給衛鞅執掌大政鋪路。當衛鞅從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長權力的時候,事實上已經是與東方列國的開府丞相具有同等權力的大臣了。
但是,這種大權並不意味著事實上已經成為東方列國那樣的開府丞相。丞相總理政務的要害是開府設立權力機構,僅僅有個人權力而沒有開府,就無法全面處理國家事務。開府的根本之點是配備屬官,其次是建立府邸。這兩件事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經給衛鞅準備好了兩個忠實能幹的助手——景監和車英。這兩人原來的官位是內史和前將軍,配給衛鞅的左庶長府,便顯得位置太高,朝臣側目,衛鞅也不容易接受。當秦孝公坦率的說明這一點時,景監和車英慷慨表示,願意自貶官職做衛鞅的屬官。於是,便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時分景監被左遷為長史、車英左遷為櫟陽將軍的一幕。秦孝公的安排是,景監做左庶長府的長史,車英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這兩人雖然都是軍旅出身,但卻具有不同的才能特點。景監有政事才能,慮事周密且很有擔待,出使魏國和洛陽,已經隱隱然有了大臣風範。他做長史,可以為衛鞅挑起所有瑣細煩劇的國政事務的重擔。車英則對軍中事務具有很高的天賦,又是一個機警勇猛的劍士。他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非但可以給衛鞅提供軍旅變法的許多情況,更重要的是,衛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護衛力量。這兩個幹員做衛鞅的左膀右臂,衛鞅的左庶長府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構架輕巧而又具有最高出政效率的變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傳開,秦孝公比誰都高興。衛鞅做事,總是別出心裁,一舉打開局面!像給國家樹立信譽這樣的大事,誰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則仔細一想,卻發現這是一個極具匠心的奇妙點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識字,淳厚而又愚樸,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讀不懂又記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員中間流傳罷了。而今由左庶長這樣的大臣出面,做一個活生生的故事,萬千庶民眼見為實,眾口傳誦,誰不相信?
當晚,秦孝公便帶著景監和車英來到衛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帶涼的春風中散發著微微潮濕的泥土氣息。君臣三人都很高興,秦孝公抬頭望望天空,「老天爺也信守節氣,谷雨將至了。」話音落點,天上一陣隆隆雷聲,漫天細雨沙沙而下。景監車英一齊拍掌大笑,「好!風調雨順,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長徙木立信,老天爺谷雨立信,天人合一啊!」車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長沒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惟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裡燈光閃爍,感慨一歎,「左庶長睡覺早著呢,走吧。」
客卿小院籠罩在茫茫雨霧裡,清淨無聲。景監上前輕輕敲門。院內傳來老僕人沙啞的聲音:「誰?」景監低聲道:「我,景監長史。」老僕人拉開木門,讓進景監,卻見國君在後,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禮。秦孝公搖搖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長呢?」老僕人道:「一直在書房裡,晚餐還沒用哩。」秦孝公沒有說話,逕自大步向亮著燈的書房走來。
輕輕推開書房門,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書房裡堆滿竹簡,碼成一座一座比人還高的小山,小山上掛滿了寫字的布條,一張書案夾在書山中,是僅有的容身空地。衛鞅手裡拿著一支長大的鵝毛翎,正在竹簡小山中轉悠忙碌,竟對敲門開門渾然無覺。
秦孝公默默注視一陣,輕聲笑道:「先生,該用晚餐了。」
衛鞅恍然回頭,見是秦孝公站在門口,忙小心翼翼的從竹簡小山中繞了出來,拱手道:「參見君上。」秦孝公指著竹簡小山道:「這一座座書山,都是經典麼?」衛鞅笑道:「經典已經收起來了。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驚訝默然,他知道,這一定是衛鞅一個冬天晝夜辛苦的結果。看著衛鞅清泛黑的面孔和紅紅的眼珠,他一把拉起衛鞅的手,「走,先咥飯,後說話。」來到客廳,景監已經吩咐廚役將重新熱過的飯菜搬來,卻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盤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飯,我等暫候片刻。」又對景監車英二人笑道:「我們到先生書房看看吧。」就和二人出了客廳。
衛鞅匆匆吃了幾塊羊肉和苦菜,將一大爵熱騰騰的米酒大口飲盡,便用清水嗽了嗽口,吩咐老僕撤下飯具,便起身要來書房。卻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廳,景監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長咥飯也忒快了。」衛鞅笑道:「快久了,便慢不下來,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後盡給左庶長羊骨頭,看他還快得起來?」四人大笑一番。衛鞅拱手道:「臣請君上,對第一批法令過目。」孝公笑著擺擺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專議左庶長開府一事。」衛鞅道:「開府頭緒太多,一時難以就緒,還是做事要緊。」孝公道:「老秦民諺,磨鋤不誤鎊地。開了府名正言順,做事更快,還是先開府吧。左庶長有何想法,儘管道來。」衛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後再議此事。」孝公道:「卻是為何?」衛鞅道:「一則,急切間難以找到精幹的屬官。二則,國府正在艱難時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時宜。三則,秦國朝野是否接受東方人做開府大臣,尚須時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則小事何足道哉?」說著掰起手指道:「先說第一樁。我今日給你帶來的這兩位,可算滿意?」
衛鞅大是驚訝,「景監?車英?給我做屬官,豈非貶黜兩位新銳大臣?」
景監笑道:「左庶長何時有了世俗之見?不接納我這個長史?」
車英則肅然拱手道:「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君上?這……」衛鞅一時間感到困惑。
「左庶長啊,如果合適,就不要推托了,他們都想跟你長點兒本事呢。」孝公爽朗一笑,「景監做左庶長長史,總領事務。車英做衛尉,配備甲士兩千,護衛左庶長府兼領櫟陽將軍。如何?」
剎那之間,衛鞅心潮奔湧,默然有頃,拱手斷然道:「臣,謝過君上。」
「再說第二樁。景監之意,將招賢館改做左庶長府邸,如何?」孝公笑問。
景監接道:「招賢館暫無他用,將來需要時再建,左庶長意下如何?」
衛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極。」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監車英籌備,一個月內左庶長開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監車英齊聲應命。
「再說第三樁。朝野臣民的任何風浪,有嬴渠梁一身承當,左庶長放手變法便是。變法強秦,生死相扶。左庶長莫要忘了這句話。」
「變法強秦,生死相扶。衛鞅不敢相忘。」
君臣四人的笑聲溶匯進無邊無際的綿綿春雨之中。
四月裡的一個晴朗日子,招賢館改造的左庶長府竣工了。高大的石坊中央鑲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開府總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懸紅木大牌,右邊鐫刻「天地有道」,左邊鐫刻「律法無私」。進得石坊,是一個新拓的方圓十餘丈的車馬場,分東西兩區整齊排列著數十根拴馬石樁。車馬場盡頭是府邸大門,已經由原來的小門拓寬為三開間的紅木大門。中間正門寬闊,可容軺車直接進入,門額鑲嵌四個大銅字「左庶長府」。左右兩道偏門稍窄,供尋常官員人等出入。進得大門,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鐫刻著一頭威猛怪異的獨角法獸——獬猘。影壁後面便是原來的招賢館場院,現在變成了一片方磚鋪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開間大廳,廳門正中三個斗大的銅字——國事廳。大廳東西各有兩排九開間的廂房,每間房門口都掛著一塊木牌,分別寫著田土曹、賦稅曹、市曹、工曹、軍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個門口都站著兩個威武英挺的長矛甲士,國事廳大門口則有四名甲士,使整個院子充滿威嚴肅殺的氣氛。大院子西邊有一個小偏院,原來是招賢館士子們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衛鞅的起居住所。
這兩個院子連在一起,便是秦國的新任左庶長開府理事的府邸。這座府邸雖然不大且只有兩進,但在秦國卻是最大的官邸,在狹小簡樸的櫟陽城堡中,這座府邸簡直就與國府秦宮不相上下!雖然是在一個月裡匆匆趕修出來的,粗獷簡樸,但其赫赫威勢已經使櫟陽國人大為震驚了。在櫟陽大集上見過衛鞅的人,便紛紛在店舖、飯館、客寓或街巷鄰里,激動神秘的向人們講述那個白衣左庶長的「天人貴相」和言談舉止的氣魄。一時間,衛鞅在櫟陽國人的口中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說,衛鞅是周武王的開國丞相姜尚轉世,國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來的。櫟陽國人的這種傳聞議論,迅速瀰漫到了一座座縣城和山野鄉村,秦國庶民被各種傳言攪得興奮異常,心裡暖烘烘的,都覺得老秦國要變了,庶民百姓將神奇的富裕起來,秦國也將神奇的強大起來,所有欺負秦國的東方大國都將被打得一敗塗地!
這些瀰漫朝野的神奇傳聞,衛鞅和他的開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說,他們緊張繁忙得無法知道這些。一個月來,景監和車英全力以赴的籌備開府,景監要遴選各司一職的十八名屬官和二十名書吏,還要將國君書房的有關典籍和衛鞅帶來的典籍,以及長史、太史兩大國府書房的秦國史料集中起來,建立一個包括東方各國法令典籍在內的大書房。車英則除了遴選兩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長府的修葺改造。衛鞅則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送秦孝公審閱一件,經常是君臣二人通宵達旦的商議法令和實施步驟,彷彿又回到了初次暢談時忘我忘形的時光。
眼看將近五月農忙,秦孝公決意選在四月底舉行左庶長開府大典。
這一天,天剛濛濛亮,車英便親自率領三百名長矛甲士開到左庶長府,除了府內護衛,剩餘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內外排成兩列,中間形成了一個長長的甬道。景監和所有的屬官書吏也全部到齊,各守其職。秦孝公本來要景監做今日的司禮大臣,可是景監卻提出請太師甘龍做司禮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對景監的練達成熟連連讚歎。景監自己昨天已經搬進了左庶長府內的一間小屋,和屬官書吏們忙碌的整理繕寫,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雞鳴,景監便下榻梳洗,又和絡繹不絕趕到的屬官書吏們忙起來。看看卯時已到,景監便快步來到大門口迎候。
太陽剛剛照亮櫟陽箭樓,大臣們或騎馬或步行,便紛紛來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兩列。
將近卯時,一輛破舊的牛車匡啷匡啷駛來,車上坐著白髮蒼蒼一身大紅吉服的老太師甘龍。到得石坊下,甘龍在牛車上打量了打量威勢赫赫的府邸,臉上毫無表情。景監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長府長史景監,參見太師。」甘龍點點頭,淡淡笑道:「內史大臣,別來無恙?」景監一閃念,知道甘龍有意呼出自己原來的高位,卻仍然恭敬笑道:「景監無才,只做得屬官。太師請。」便上前伸手扶甘龍下車,卻發現甘龍非但坐了一輛破舊不堪的牛車,而且車廂板竟然連草蓆也沒有鋪,大紅吉服竟然坐得皺巴巴一片灰土。甘龍明明有一輛秦獻公特賜的青銅軺車,也是秦國大臣中唯一的一輛軺車,為何今日偏偏乘了這輛破舊不堪的牛車?待得扶下甘龍,景監的布袍大袖順勢一撣,甘龍屁股上的灰土已經大半乾淨。甘龍沙啞的笑道:「垂垂老矣,軺車站不得,只有坐這牛車了。」一句話,便將理由說得順理成章。待到僕役將牛車趕到車馬場中,大臣們竟然驚訝得一陣小聲哄嗡。今日朝臣們都是新衣駿馬,以示喜慶。這輛破舊的牛車在衣著簇新的人群和威勢赫赫的府邸襯托下,顯得分外寒磣,分外不是滋味兒。一時間,大臣們好像生了虱子,渾身不自在起來,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著東張西望。
「國君駕到——!」衛尉車英一聲高呼,全場不禁愕然。
但見一輛青銅軺車緩緩駛來,六尺車蓋下肅然坐著黑衣秦孝公和白衣衛鞅。君臣並乘一車,這是上古尊賢的最高禮遇,尋常人們從傳說中聽到的,大約也就是周文王為姜尚拉車八百步的故事。但春秋戰國以來已經三百餘年,可是沒有一個國君在正式的典禮場合與大臣同乘一車!在秦國變法的當口,這種禮遇宣示的內涵是誰都清楚的。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竟忘記了參見國君的起碼禮節。還是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帶頭高呼,「參見君上——」大臣們才醒悟過來,紛紛躬身拱手,參差不齊的行起禮來。秦孝公卻彷彿沒有看見,先行跳下車來整整衣冠,然後肅然拱手做禮,「先生請。」便伸出雙手,扶住正要下車的衛鞅踩到地上。
就在朝臣們又一次愣怔的時候,擔當司禮大臣的太師甘龍驟然高聲宣呼:「開府大典起行——!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大臣們又一次莫名其妙起來,相互觀望,不知如何呼應。在他們收到的大典禮儀中分明沒有這一項,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國君與衛鞅,完全是無意自發的表示一種喜慶,正式大典是安排在庭院內開始的。如今甘龍突然宣佈大典起行,人們不禁茫然起來,嘴裡沒詞兒,腳下黏糊,竟不知如何挪動。景監一直在機警觀察,見此情狀,立即向石坊門內的樂手們一揮手低聲道:「奏樂。」等得鐘鳴樂動,大臣們頓時自如起來,按照慣常禮儀一齊高呼:「恭請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秦孝公始終是一副渾然無覺的莊重,聽得樂聲,便拱手道:「先生請。」伸出手來握住衛鞅的左手,倆人從容的從甲士甬道中並肩進入石坊大門,又穿過車馬場進入庭院。朝臣們在甘龍、嬴虔、公孫賈三人之後排列跟進,秩序井然。
進得庭院,甘龍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備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昊天無極,伏惟告之:秦國貧弱,圖治求賢。開府變法,順乎民心。祈禱上蒼,佑我臣工。國強民富,永念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
群臣齊聲跟隨,「國強民富,永念上天!」
甘龍:「左庶長昭告大地——!」
衛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開竹簡肅然念誦:「大地茫茫,載德載物。我心惶恐,伏惟告之:鞅受君命,開府治國,惟苦惟艱,無怨無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業興旺,永念大德。秦國左庶長衛鞅,再拜大地厚恩。」
大臣們參差不齊的跟隨著念了最後兩句,「百業興旺,永念大德。」便又茫然起來。這祭祀天地,原本是國君才有資格舉行的大禮。衛鞅作為臣子,與國君共祭天地,本來就已經是別出心裁的驚人之舉了,大臣們雖然事先已經知道,但卻在細節上不知如何應對。按照國君祭祀天地的慣常禮儀,參加的大臣肯定是跟隨宣呼最後兩句。衛鞅祭地,很多人本來就心中彆扭,還有一些人則不知該不該跟隨,於是就出現了猶猶豫豫參差不齊。只有公孫賈特別清醒,非但立即跟隨,而且特別響亮。他注意到國君的祭辭中明確提了「變法開府」,衛鞅的祭辭中卻沒有一個字涉及變法。他感到了這種精心安排的禮儀後面,隱藏著秦孝公和衛鞅山嶽般不可動搖的決心。昭告天地,意味著變法和開府這兩件大事已經得到了上天的認可,誰若反對,便是逆天行事。在這種時候,無論心中如何想,都必須做出最熱烈的呼應。老太師甘龍不也一板一眼的做了司禮大臣麼?「孟西白」不也亦步亦趨麼?
正在公孫賈琢磨其中滋味的時候,甘龍沙啞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祭祀完畢,君臣進入國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衛鞅攜手併入,數十名官員隨後整肅跟進。進得國事堂,秦孝公坐進正中長案前,衛鞅肅立在長案左手,三級台階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龍在長案右側高聲宣佈:「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宣示國君開府詔書——」
嬴虔大步走上台階,展開竹簡宣讀:「秦國欲強,秦人欲富,非變法無以建功。變法之途,非開府無以立威。今命左庶長衛鞅為開府大臣,總攝國政,力行變法,所頒府文謂之令。另任景監為左庶長府長史,總領屬官書吏;車英為左庶長府衛尉兼領櫟陽將軍。自即日起,左庶長衛鞅即行開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詔。」
嬴虔的聲音本來就特別的低沉渾厚,加之他咬字又特重,在有些須回音的大廳念來,隆隆響過,彷彿鐵錘在山石上鑿出來一個一個大字,清晰有力。大臣們聽得明明白白,衛鞅的左庶長府簡直就是第二個國君府,生殺大權在握,竟成了七大戰國中最有威勢的開府丞相。
國事廳安靜極了,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大臣們似乎感到緊張,卻又說不清為何緊張。
「左庶長出令——!」甘龍的沙啞嗓音又響了起來。
衛鞅白衣玉冠,白絲束髮,在一片黑色的秦國大臣中顯赫而又孤立。他從容走出道:「衛鞅秉承天意君命,開府變法自今日開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頒發實施,五道夏忙後頒發實施。立即頒發的五道法令:農耕獎勵法、軍功授爵法、編民什伍連坐法、客棧盤查法、私鬥治罪法。上述法令,除立即快馬傳送各縣外,一律在櫟陽城門與南市張掛,公諸於眾,舉國同行。長史出令。」
景監早已經做好準備,聞言高聲答道:「遵命!」一揮手,兩名書吏抬進一張寬大的長案,上面碼滿了捆好的竹簡。長案剛剛在中央擺好,景監又一聲高宣:「特使領令——!」十六名勁裝使者一聲答應,整齊的走進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隴西特使——!」
「眉縣特使——!」
「商於特使——!」……
景監一個一個的將捆紮好的竹簡分發給十六名特使。特使們雙手捧著竹簡一個一個走出大堂。庭院裡整肅排列著三人一組的十六組鐵甲騎士,每組護衛一個特使奔赴秦國郡縣。
快馬流星,旬日之間,秦國的二十三縣並三郡便活躍了起來,動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