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之後,公子卬率領三萬鐵騎,還有魏惠王特賜的一千虎騎衛士,浩浩蕩蕩的向河西開來。一路上,他既很驕傲又很生氣。驕傲的是,他終於做了三軍統帥,成就了「出將入相」的功業頂峰。看著原野上旌旗招展戰馬嘶鳴煙塵蔽日的壯闊景象,看著斥候穿梭般向他稟報沿途情勢,又飛馬傳達他的各種命令,他深深體會到了統帥的美妙滋味兒——這軍中權威與丞相權威,竟又是另一番天地呢。生氣的是,龍賈這個老軍頭既沒有軍情回報,也沒有前來迎接,分明竟是狂妄之極。
兵行到離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陣,命令紮營歇兵。他的中軍大帳便紮在要塞城堡的西門外,比城堡裡黑糊糊的石頭房子舒服多了。大帳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才輕裘出帳,派出行軍司馬飛馳河西,宣龍賈火速前來晉見!如果治不順這個老軍頭,日後這個三軍統帥還有顏面麼?
那個行軍司馬過了大河石橋,便遙遙看見山頭上三座河西大營的紅色旗幟。飛馬疾進,卻聞得山谷裡瀰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兒!雖然驚奇,卻也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來到營前。報號驗令之後,行軍司馬匆匆進營,剛剛走得幾步,便被兩個軍卒猛然撲倒,眼睛蒙上黑布,暈暈忽忽被一隊戰馬馱走了。
天將暮色時分,一個紅衣軍吏飛馬來到河東的離石要塞向公子卬稟報:老將軍龍賈染病不起,行軍司馬不慎摔傷,正在軍營療傷,老將軍命他前來火速稟報,請大元帥即刻發兵會合共破秦軍。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謂『共破』?老將軍還能打仗麼?傳令老將軍,大軍明日開到,本帥自有破敵良策。老將軍麼,儘管養病就是。」
軍吏領命,飛馬馳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傳令上飯,準備飯後再好好思慮一下破敵良策。一名艷麗的侍女輕柔的從後帳捧來一個銅盤,在長案上擺下了一鼎一爵一盤。鼎中是逢澤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國米酒,盤中是鬆軟的大梁酥餅。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對他的關切。夫人心細,知道他雖然吃得極少,卻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竟特意進宮通過狐姬請得魏王准許,派了府中最能幹也最得夫君喜愛的一名侍女,隨軍侍侯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極盡疏通,每天從安邑派出一名快馬特使,為他送來各種名貴飲食,使他猶如在家安臥一般。昨日一天行軍,夫人特使竟送來了兩次軍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竟是楚國的玉裝蛇段!連他也感到驚訝,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曉他經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這些珍饈佳餚?今日是逢澤麋鹿肉和宋酒梁餅,每一樣都價值數十金彌足珍貴呢。在安邑大梁,這一餐便將近百金,相當於一個中大夫半年的爵祿!然則,公子卬對這種些須小事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他是國家的棟樑丞相,又是國家的干城元帥,衣食起居這樣的瑣碎小事,聽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無須計較。他要思慮的是國家的興亡安危。
細細的咀嚼著逢澤麋鹿,品嚐著那恰倒好處的肉筋彈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這是一頭幼鹿,而且是極具滋陰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動,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頸散發出的醉人香味兒與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陣心動!
這個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總是有意無意的防著他和她在一起。這次,夫人卻竟然將這個小尤物公然送給了他,實在令他喜出望外。看來,他的將相功業已經使夫人折服了,這次大勝班師回去,夫人還不知道要如何獻媚給他呢?女人哪女人,天生便是英雄與功業的奴隸啊。打敗秦軍,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瀾的功臣。望前走呢,魏王已經昏聵,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難道不能取而代之麼?念頭一閃,公子卬便心頭狂跳,熱血驟然湧上頭頂!剎那之間,他覺得身邊侍女竟如糞土一般。對,為何不能擁有象狐姬那樣的奇珍異品?戰國之世強力相爭,誰有實力,誰便能登上權力顛峰,我們魏氏祖先原來還不是晉國的一家臣子?這次大勝秦軍,我公子卬兵權在手,政權在握,將魏國的乾坤顛倒過來有何難哉?
猛然,公子卬覺得身上燥熱起來,敲敲長案,「撤下去,本帥還有軍機大事。」
艷麗的侍女誘人的一笑,撤下了長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華貴的大帳中踩著厚厚的地氈,踱步沉思起來。猛然,他心中一閃,一個絕妙的主意湧上心頭,立即高聲命令,「筆墨伺候!」艷麗侍女恭敬輕柔的捧來筆墨皮紙,公子卬略微思忖便提筆疾書,片刻之間寫完,高聲道:「司馬何在?」一個行軍司馬大步走進,公子卬命令,「將此書信,即刻送往秦軍大營,帶回衛鞅回書!」又秘密叮囑了一番。
行軍司馬接過封好的書信,上馬飛馳河西去了。
衛鞅的五萬軍馬依舊駐紮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縮,河谷倍加寬闊。秦軍在這裡紮營,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進退自如。全殲龍賈大軍後,衛鞅下令將魏軍屍體全數搬往一道隱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營寨,虛設魏軍旗幟,又派一千鐵騎扮做魏軍駐紮營內,卡住所有通往河東的要道,對離石要塞封鎖消息。
衛鞅最擔心的是,公子卬被嚇得縮了回去,不能全殲。衛鞅沒有料到的是,公子卬竟然如此遲緩,竟在龍賈大軍被全殲後十天才趕到離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軍司馬,知道了魏軍詳情,衛鞅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近年來,他也風聞魏國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譽為「名將」,雖說他深知兩人底細,但還是不敢有絲毫輕敵大意,世道滄桑人事多變,萬一公子卬真有長進了呢?十天來,衛鞅和車英、景監反覆計議,謀劃了三套應敵方略,準備著大破魏軍最後一支精銳鐵騎。
軍燈點亮的時分,衛鞅接到裝扮魏軍司馬的偏將回報,說公子卬大軍明日開到河西!衛鞅立即聚將到中軍大帳,部署大軍明日行動。剛剛結束,公子卬的軍使就飛馬趕到,向衛鞅遞交了公子卬的親筆書信。
「兩軍議和?龍賈老將軍答應麼?」衛鞅將書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軍使者高聲回答,「元帥將令,龍賈安敢不從?」
「如此說來,元帥沒有向龍老將軍知會了?」
「正是。」魏軍使者赳赳回答。
衛鞅故做沉吟,「也好,兩軍議和,避免了一場流血大戰。我這裡回書一封,請貴使帶回便了。」
「是。我軍元帥正是此意。」魏人歷來蔑視秦人,這個小小司馬也是一臉傲氣,看得帳中將士眼中冒火。
衛鞅卻彷彿沒有看見,微笑著寫了回書,封好交使者帶回。
軍使剛一出帳,衛鞅便向車英使個眼色,車英快步出帳,命令斥候飛馬「龍賈魏營」,告知「魏軍」,軍使不進營便放他回去河東,一旦進營便立即拿獲。片刻之後斥候回報,魏軍特使飛馬直回河東,而且專門走了一條遠離三熊山的小路。帳中將士們不禁轟然笑了起來,覺得大為奇異。
衛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負卻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龍賈已經被我軍全殲,卻以為是龍賈等一班老將怠慢於他,不和他聯絡,便有意冷落龍賈,更不和他聯絡。所謂與我軍議和,不過是公子卬想拋開龍賈,單獨建立大功,好在班師安邑後做上將軍而已。此等卑劣猥瑣之人,豈能忠心謀國?魏國連戰皆敗,全在於此等人物當道也。」
「我軍當如何全殲魏軍?請大良造下令。」車英慨然拱手。
衛鞅肅然拍案,「這次我軍要徹底震懾魏軍。車英聽令,命你率領一萬鐵騎,隱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軍開過河西後,立即飛兵河東,奪取離石要塞!」
「車英遵命!」
「景監聽令,命你率領五千鐵騎隱蔽在三熊山後,魏國大軍一旦過山,立即陳兵要道,堵截魏軍退路。」
「景監遵命!」
「步軍三將聽令,兩萬步軍連夜構築圓陣,精心準備,明日大破魏軍鐵騎。」
「步軍遵命!」
部署完畢,將領們匆匆出帳,分頭緊張的準備去了。
朦朧夜色中,秦軍營地又一次井然有序的秘密運動起來。
河東的離石要塞,卻是一片歡騰氣息。公子卬已經傳令三軍「飽餐鼾睡,明日迫使秦軍退回!」將士們對這種聞所未聞的奇特軍令感到驚訝,一時間竟是三軍嘩然。魏軍鐵騎在龐涓統領的時期,從來不許「飽餐」,更不許「鼾睡」,以免遇到緊急偷襲或需要兼程疾進時騎士過於笨拙懵懂。這本來是精銳軍隊的基本規矩,魏軍將士自然習以為常。今日軍令忒煞作怪,竟公然是「飽餐鼾睡」!如何不令訓練有素的魏國精銳騎兵感到做夢一般?飽餐戰飯後,軍帳裡便處處議論,都說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國福將,跟著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還照樣立功!丞相說「明日迫使秦軍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說不定丞相已經命龍賈將秦軍後路都抄了呢。秦軍和魏軍打了多少年仗,秦國人哪裡勝過了?將士們越說越安心,便紛紛倒下頭去,軍營裡便瀰漫開一片一片沉重的鼾聲。
三軍統帥公子卬卻沒有睡,他很興奮,卻總覺得有件什麼事兒沒有辦,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聲對著帳門,「來人!」
行軍司馬匆匆走進,「聽元帥號令!」
「我軍樂舞可曾帶來?」公子卬正色問道。
「回元帥,軍中從無樂舞,這次也沒有帶。」行軍司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國大軍如何能沒有樂舞?明日兩軍議和,我要德威並舉,豈能沒有樂舞?想想,離石要塞有沒有?」
「離石要塞……只有長短號。」行軍司馬低著頭。
「牛角號麼?」
「是。魏國軍制,千軍一旗三號,我軍也有近百支牛角號。」
「好!那即刻將我軍號手集中起來,練吹雅樂!」公子卬很是果斷。
行軍司馬卻大為驚訝,「元帥,軍號手何曾吹過雅樂?連樂譜也沒有啊。」
公子卬不耐的訓誡,「爾等何其無能也!即刻集中號手,本帥給你默寫《鹿鳴》樂譜。」
「是!」行軍司馬匆匆去了。
「筆墨伺候!」公子卬一聲吩咐,艷麗侍女便捧來筆墨皮紙,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便提起雁翎大筆,竟然將一曲《小雅·鹿鳴》的曲譜彎彎曲曲的畫了出來,驚得艷麗侍女對他如天神般仰慕。他踱步欣賞片刻,便親自拿著曲譜出帳了。
在三軍統帥公子卬的親自指揮下,離石要塞外的軍營裡響起了嗚嗚咽咽參差不齊的牛角號聲,昂揚淒厲的牛角號,變成了靡靡蕩蕩的催眠曲。三萬騎士在斷斷續續的樂聲中各自做著光怪陸離的夢,便到了東方發白的時候。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蒼茫枯黃。咸陽櫟陽也許還是秋陽如春,這裡卻已經是寒風料峭了。衛鞅起得特別早,他踏著秋霜登上洛水東岸的小山,凝望著東方大河,等待著那紅色的隊伍。他不習慣那套銅盔鐵甲的上將裝束,只穿了一身軟甲,外罩著那件白色斗篷,頭上帶著一頂斥候用的較輕的牛皮盔,行動大是輕便。四望寂靜空曠的山原,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函谷關,這裡一結束,就必須連續秘密行軍,只有將魏軍徹底趕出函谷關,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復!
令他高興的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千夫長向他提出了一個奇襲函谷關的方略,並且自請三千鐵騎,一舉收復函谷關。這個千夫長叫司馬錯,厚重穩健,非但作戰勇猛,而且謀劃間頗通兵法!衛鞅很是興奮,和車英一起與這個司馬錯談了整整一個時辰。最後決定,派司馬錯接替景監,率領五千鐵騎斷絕魏軍後路,騰出景監與他共同對付這個公子卬。衛鞅心中已定,司馬錯若能打好這一仗,秦國就將湧現一個年輕的將才,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這一點太重要了。
「大良造,魏軍旗號!」行軍司馬遙遙一指。
河西山地騰起大片煙塵,紅色旗幟隱隱可見,顯然是公子卬的精銳鐵騎開過來了。衛鞅下令,「號令三軍,於三熊山大營嚴陣以待!」
高高山頂上,一面黑色大旗連續擺動,悠長的號角響徹山谷。
公子卬的謀劃是先入龍賈大營,再將衛鞅請來議和;衛鞅若不退兵,就當場擒殺,然後一舉擊潰秦軍!他已經部署妥當,自領一萬騎兵進入龍賈大營,兩萬騎兵在谷口列陣,擒殺衛鞅後,谷口騎兵立即向秦軍的洛水大營發動猛攻。他根本就沒有想讓龍賈的兵馬參戰,他已經給魏王擬好了一個「三萬鐵騎獨破秦軍十萬」的捷報,只等天黑髮出了。公子卬長於應酬頗有心機,他不能讓衛鞅覺得自己殺氣騰騰而來,怕嚇跑了衛鞅。「示敵以偽,麻痺秦軍」是他的精心謀劃。
夜來想好了這八個字時,他興奮的很是大笑了一陣,覺得自己天生就是雄才大略,對兵法簡直就是無師自通!心中充滿豪情的統帥,便將那個尤物侍女拉了過來,一反尋常對女人的耐心挑逗,三兩下便粗魯的將侍女尤物扒了個精光,壓在身下狠狠蹂躪了整整一個時辰!發洩完畢,公子卬看著長髮散亂滿面紅潮像一攤軟泥般癱在地氈上的雪白又青紫的肉體,覺得這樣猛士式的玩弄女人,真令人輕鬆極了!出將入相,王者之風,一切女人都是他腳下溫順的奴隸,日後還要嬪妃成群,哪裡有機會去細細玩味女人?正是這般生吞活剝,才有吞吐天下的氣概!之後,公子卬破天荒的鼾聲如雷,大睡了一個時辰。行軍司馬喚醒他時,他懵懵懂懂的,竟忘記了為什麼要起來這麼早?盯著豪華的軍帳呆了一會兒,才縱聲大笑。
所以,今日公子卬擺出的是一副喜慶議和的排場,一百多名長號手列在最前,在林立的旌旗中吹著祥和的《鹿鳴》雅樂,浩浩蕩蕩向三熊山的大營而來。
就在魏軍三萬騎兵進入開闊的谷地,已經能夠清晰的看見「龍賈大營」的寨門時,突然一陣戰鼓大作,所有的紅色旗幟驟然消失,全部大營神奇的變成了一道黑色的城牆矗立在山腰,分明便是黑色旗幟和黑衣黑甲的秦國大軍!
魏軍一片嘩然,長號雅樂驟然沉寂。公子卬不禁愕然,莫非龍賈投降了秦軍?
「元帥!你看!那裡——」身邊行軍司馬驚訝高喊。
卻見中軍大營門外的山頭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發,中間一個白衣人哈哈大笑,「公子卬,別來無恙乎?」
「衛鞅?」公子卬揚鞭一指,怒聲喝道:「衛鞅!本帥未請,如何擅入我營?」
秦軍一齊轟然大笑。衛鞅揶揄笑道:「公子卬,是龍賈老將軍請我先來也。」
「大膽龍賈!快來見我!」公子卬真的憤怒了——龍賈居心叵測!
秦軍又一陣轟然大笑,彷彿看一隻籠中的猴子一般。
衛鞅高聲道:「公子卬,爾身為三軍統帥,卻竟如此愚蠢?明說也罷,龍賈大軍於半個月前,已經被我全部殲滅了!」
「啊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衛鞅,休欺龍賈臥病,便癡人說夢也。豎子機巧多變,脅迫龍賈可也,奈何騙不了本帥!」
衛鞅揚鞭一指,冷冷笑道:「公子卬,你且到身後峽谷一看。」
早有行軍司馬飛馬而出,片刻後驚慌回報,「稟報元帥,谷中儘是我軍屍體!」
公子卬大驚失色,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卻在大罵龍賈無能,如何竟讓衛鞅這個從來沒帶過兵打過仗的中庶子得手?雖然驚慌,一想到面前對手不過是昔日小小一個中庶子,便頓時寬心,做出一副頗有氣度的樣子高聲道:「衛鞅,意欲何為?」
「元帥啊,不是你要請求議和麼?」衛鞅很是淡漠。
公子卬精神大振,衛鞅雖然打敗了龍賈那個老軍頭,但對我還是敬畏有加依舊想議和的,也罷,給他個機會,免得打打殺殺敗興。心念及此,高聲笑道:「衛鞅,只要你帶兵退出河西,再將櫟陽以東二百里割讓給魏國,以懲罰你偷襲龍賈之罪,本帥就放你回去,不做計較!明白麼?」
「這就是公子卬的議和條件?」衛鞅笑得很開心。
「衛鞅,此乃本帥念及與你多年朋友的交情,否則,豈能與你議和?」公子卬辭色嚴厲。
衛鞅突然變得面色陰沉,冷冷道:「公子卬,衛鞅幾曾有過你這樣一個朋友?你以為薦舉衛鞅做個小吏,衛鞅與你酒肉周旋,就算朋友了?公子卬呵公子卬,你如何解得大丈夫情懷心志?今日衛鞅明告你這個紈褲膏粱,你乃天下人所共知的酒囊飯袋,小人得志,中山狼也!你貌似豪爽義氣,實則浮滑虛偽,好大喜功,心胸狹隘,疾賢妒能。沒有你這個丞相元帥,龐涓能死麼?龍賈能死麼?魏國能一敗塗地麼?你實乃魏國草包,天下笑柄,居然大言不慚,臉皮當真厚極。」
兩軍相對,這一番折辱可是任誰也難以忍受,連魏軍將士也面紅過耳,大為難堪。然則公子卬卻沒有生氣,他在宮廷官場磨練得從來不怕羞辱,魏惠王經常當著狐姬刻薄的戲弄他嘲笑他,當著太子也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可他從來都是笑臉相迎。沒有如此胸懷,能做丞相麼?能做三軍統帥麼?你衛鞅刻薄我損我,只能說明你嫉恨我怕我,還能如何呢?然則今日衛鞅是敵人,自然不能笑臉相迎。咳嗽一聲,他很矜持很平靜也很威嚴的開了口,「衛鞅,休逞小人口舌之能,究竟願否議和?」
衛鞅內心暗暗驚訝,卻不禁開懷大笑,「多年不見,公子卬果然大有長進啊。好!衛鞅明白告訴你,要想議和,魏國須得全部歸還我河西之地,還得加上河東離石要塞與函谷關外的崤山六百里險要之地。如何啊?」
這次卻是公子卬大笑起來,「衛鞅啊衛鞅,你莫非瘋了不成?本帥不是龍賈,本帥可有十萬鐵騎在此!」
此時有軍吏匆匆走近衛鞅,附耳低語一陣。衛鞅馬鞭一指笑道:「公子卬,你的兵倒點的不錯,三萬變十萬,佩服啊佩服。不過,我要告訴你,我軍已經奪取了離石要塞,你想回也回不去了,還是下馬投降吧。」
公子卬一下子不知道衛鞅說的是真還是假?正當猶豫,猛然聽山谷外戰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馬飛報:「稟報元帥,秦軍近萬騎兵從河東撤回,封住了谷口!」公子卬頓時懵懂,只覺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便手足無措起來,低聲問左右,「如何處置?投降麼?」周圍將士卻都對他怒目相向,沒有一個人回答。
公子不由愣怔怔的盯著半山腰的衛鞅,說不出話來。
衛鞅笑道:「公子卬,你不是有十萬精銳鐵騎麼?害怕了?」
「你說只有三萬!如何便有十萬了?」公子卬衝口而出,竟是理直氣壯!
「轟——!」山上秦軍不禁大笑起來,前仰後合,開心極了。
山下魏軍卻是一片尷尬的沉默,人人臉上一片血紅。
「公子卬,」衛鞅收斂笑容高聲道:「我今日只用兩萬步卒,與你三萬鐵騎決戰,你若勝出,我絕不使用騎兵追擊。你若不勝,就作速撤出函谷關!唯此一路,別無它途。」
公子卬愣怔片刻,不知這仗能不能打,連忙問身旁諸將,「如何?攻他兩萬步卒?」
騎兵大將憤憤然道:「秦軍太得猖狂!大魏鐵騎戰無不勝,要決戰,就與他騎兵決戰。攻他步卒,哼,徒使天下笑話!」
「正是。與秦軍騎兵決一死戰!」將領們異口同聲。
見將領們信心十足,公子卬大為快慰,精神陡長,臉上卻一副肅然,低聲且頗有神秘意味的訓誡道:「兵家以戰勝為本,何爭虛名?衛鞅從來不會打仗,竟然讓步卒對騎兵,送我一個大大的便宜。切勿說破,全殲他就是。否則他步騎合圍,我軍若當真吃敗如何是好?速做準備,我與他立規便了。」
「謹遵將令。」將領們不好辯駁,齊聲應命,卻沒有了方纔的騎士氣概。
公子卬回身高聲道:「衛鞅,本帥就依你所言,騎兵攻你步卒。然則本帥只有三萬騎兵,不是十萬,也算公平決戰了。你若勝出,我即刻奏明魏王還你河西。你若敗陣,則不得騎兵追擊,還須得退兵割地,如何?」
衛鞅又一陣哈哈大笑,彷彿看一個怪物,大手一揮,「好!就算公平。我兩萬步卒,就在龍賈這中軍山下設陣,與你三萬騎兵決戰。」回身下令,「步軍入陣!」
一陣淒厲的牛角號響過,隨著隆隆的行進鼓聲,三個步卒方陣分別從兩邊山口和中央大營開出。陽光之下,但見秦軍黑衣黑甲,步伍整肅,矛戈刀劍像一片閃亮的森林。隨著戰鼓節奏,三個方陣在山下隆隆聚合。又聞號聲大作,方陣驟然啟動旋轉,旗幟紛亂穿插,不消片刻,便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圓陣。三熊山中間的開闊地雖說叫山谷,實際上並不是兩山夾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頭之間的「丫」字形谷地,與周圍山原相連暢通。但是如今秦軍的步卒戰陣恰恰卡住了前邊的兩條通道,後邊的出口又被景監司馬錯率領的騎兵堵住,魏軍三萬騎兵事實上已經被壓縮在中間谷地,攻不破步卒圓陣,便只有全軍覆沒!
秦軍開出時,公子卬已經灑脫的將攻殺指揮權交給了騎兵大將,自己好進退皆有說辭。
騎兵大將一揮令旗,先斷然高喝:「號手歸隊!」聚起來吹奏雅樂的號手們便迅速回歸各軍。又一揮令旗,三萬騎兵井然有序的退後三里之遙,列成衝鋒梯隊。這是騎兵發動大型攻勢所需要的最短距離。公子卬卻看得莫名其妙,大皺眉頭卻又不便發作。見秦軍陣地已經列好,魏軍騎兵大將令旗猛然劈下,魏軍兩側戰鼓大作號聲齊鳴,大將拔劍高呼「殺——!」兩翼各自飛出五個千騎隊,就像層層紅色巨浪,呼嘯著向黑色陣地捲來。
這是龐涓為魏國騎兵制定的基本戰法——騎步決戰,騎兵不可全軍而出,只可以能夠展開殺傷隊形的最大容量排定梯次兵力,否則擁做一團,反倒減低騎兵戰力。龐涓為此定了一條軍規:敵步過萬,則半數擊之。魏國三軍對龐涓心悅誠服,這位騎兵大將自然謹遵傳統戰法,以一萬騎兵做第一波衝擊。公子卬卻看得大為惱火——三萬對兩萬,應當一舉壓上,牛刀殺雞,豈不痛快全殲?真是愚蠢!
就在公子卬自顧氣惱時,紅色浪頭已經閃電般壓向黑色圓陣!黑色圓陣卻靜如山嶽,鴉雀無聲。紅色浪頭堪堪撲到百步之遙,黑色陣地戰鼓驟起,第一道高大的鐵灰色盾牌牆後驟然站起層層強弓射手,箭如驟雨飛蝗,勁急嘯叫著射向紅色騎兵。瞬息之間,人喊馬嘶,騎士紛紛落馬,紅色浪頭驟然受阻大亂!秦軍的強弓硬弩卻絲毫沒有停息,箭雨封鎖了整個衝鋒隊形。在魏軍騎兵被這聞所未聞的箭雨壓得抬不起頭時,一陣尖利的牛角號響遏行雲,秦軍五千盾刀手吶喊殺出,三人一組,對亂了陣形的騎兵分割廝殺!騎兵一旦被步兵衝亂隊形分開纏鬥,便相互難以為伍,併攏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卻恰恰相反,三人結組,縱躍靈便,一人對馬上騎士,一人對地下戰馬,一人左右呼叫掩護,大是得力。
不消半個時辰,魏軍第一次衝鋒的一萬騎兵,便丟下幾千具人馬屍體潰退了。
黑色步兵在和紅色騎兵搏殺中,始終和圓陣主力保持著一兩百步的距離,只殺眼前騎兵,絲毫不做追擊。見紅色騎兵潰退,黑色步兵反而立即撤回嚴陣以待。這便是衛鞅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擊即退,逐次殺敵」。衛鞅和將士們都很清楚,魏軍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不衝殺就得投降,只要秦軍步卒陣地巋然不動,魏軍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軍覆沒,完全不必急於攻殺。
公子卬卻看得心急胸悶,大是煩躁,對騎兵大將吼道:「全數壓上去!十則圍之,倍則攻之!懂麼?蠢材!」騎兵大將急促辯解,「元帥,地窄人多,施展不開,窩我兵力。」公子卬見他竟敢頂撞,不由大怒,「大膽!壓上去!否則立即斬首!」騎兵大將臉色鐵青,拔劍嘶聲大吼,「拚死一戰!壓上去!殺——!」一馬當先,風馳電掣般衝殺出去。
兩萬多騎兵一聲吶喊,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黑色陣地一陣戰鼓,一通號角,驟然縮進事先挖好的壕溝,彷彿突然從地面神奇的消失了一般。騎兵大將發覺有異,想勒馬叫停也來不及了。這騎兵大陣一旦發動,急難驟然收剎,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碼縱深的原因。此刻衝鋒潮頭已經迫近秦軍陣地,前面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得捨身衝鋒,否則,前停後沖,必得自相踐踏大亂!剎那間,紅色浪頭便淹沒了覆蓋了黑色陣地,刀劍劈下,竟是砍不到一個敵兵。整個壕溝地面卻是一片鐵灰色盾牌,戰馬踩踏過去,猶如卷地沉雷!前鋒堪堪衝到山下,紅色巨浪已經全部覆蓋黑色陣地。
此時,卻聽鼓號齊鳴,黑色步兵萬眾怒吼,挺劍持盾從壕溝中突兀躍起,吶喊著插入騎兵縫隙廝殺!魏軍騎兵素來習慣於原野衝殺,何曾見過如此怪異的戰法?一時間,兩萬多騎兵和兩萬步卒便密密麻麻的分割糾纏在一起。魏國騎兵大是驚慌失措,稍不留神便馬失前蹄,栽進壕溝立馬便是人頭落地!慌亂之下,人喊馬嘶,自相踐踏,一片混亂不堪。秦軍步卒卻是有備而來,三三兩兩各組為戰,殺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後,魏軍騎兵銳減一半,卻也清醒了過來。秦軍壕溝也被五六萬人馬踩成了坑坑窪窪的「平地」。戰馬腳下陷坑消失,頓時靈動起來。渾身鮮血的騎兵大將奔馳衝突,將所剩騎兵聚攏起來,與秦軍步卒展開了浴血拚殺。
猛然,一聲尖利的呼哨響徹山谷!秦軍步卒聞哨一起後退,後陣數千名步卒驟然變成強弓硬弩,向聚攏成陣的騎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時,前陣步卒一齊擲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驟然出現了一支白光森然的大頭兵器,左手鐵盾,右手異兵,一聲吶喊,盾牌排成城牆一般,步伐整齊的向魏軍騎兵推進過來。紅色騎兵在箭雨激射之下正在後退,又對這轟轟而來的怪異兵器不知所以,一陣慌亂間,騎兵大將眼見已經退到山根,退無可退,嘶聲大喊:「馬披鐵甲!殺——!」
只聽一陣叮噹之聲,魏軍騎兵突然放下馬頭鐵甲面具,洶湧巨浪般又衝殺過來。
兩軍轟然相撞,展開了一場戰國時期聞所未聞的步騎搏殺。秦軍步卒手裡的白色短兵,正是新軍對付騎兵的秘密武器,日後威振天下的「短木大槌」。衛鞅和秦孝公視察新軍後,對這種取材方便、使用簡單、威力奇大的步兵武器十分讚賞,命令步軍人手一支,務必訓練純熟。那個精悍的千夫長山甲,便成了全軍的木槌教習,辛苦訓練,竟使步卒人人運用自如。今日上陣,果然是威不可當!推進的步卒每遇騎兵,左手舉起盾牌抵擋騎士,右手便一槌猛擊馬頭。饒是魏軍馬頭戴著鐵甲,也被砸得鮮血飛濺撲倒在地。渾身鐵甲的騎士轟然落馬,不及翻身,便被隨之而來的木槌砸得頭顱開花。魏軍大是驚駭,吶喊一聲,回馬便撤。但在衝殺期間,強弓硬弩早已經將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馬,無一漏網。
兩個時辰,魏國三萬紅色鐵騎,竟是乾淨徹底的全部躺在了狹長的山谷。
公子卬面如死灰,瑟瑟發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鞅早已下山,信步來到公子卬面前,「元帥啊,我軍戰力,你還服氣麼?」
公子卬渾身顫抖著被一個司馬扶下馬來,面色煞白,「服,服氣……大良造,我?」此刻他最怕衛鞅一劍殺了自己。
衛鞅微微一笑,「公子卬命貴,我自然知道。然則,貨貴者價錢也大,是麼?」
公子卬抖得牙齒得得得響,「你你你,說,我有,奇珍異寶,無,無數。這,這支蚩尤劍先,送,送給,大,大良造……」說著便摘下腰間彎月形長劍,雙手遞上。
衛鞅冷冷道:「元帥,看看這位,認識麼?」
公子卬抬頭,驚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薛國商人?」
頂盔貫甲的景監哈哈大笑,「公子卬哪公子卬,有你在,何愁魏國不滅?」
公子卬卻是一副笑臉,「說得是,說得是。當初怠慢,將軍勿怪。」
衛鞅揶揄道:「公子卬,我要將你做一回人質,看魏王是否願意拿函谷關與崤山換你?請你這個元帥即刻修書,派行軍司馬為特使送回安邑。我軍只等六日,明白麼?六日一過,若無音信,縱然我想救你,三軍將士也不答應。」
「是是是,我即刻,修,修書。」公子卬竟是畢恭畢敬。
衛鞅蔑視而又厭惡的看了公子卬一眼,拂袖去了。
第四天早晨,魏國特使便從安邑返回了河西。他帶著蓋有魏惠王紅色大方印的國書在中軍大帳晉見衛鞅,遞上國書,反覆陳述魏國願交出河西與秦國罷兵息戰的願望。
「何時撤出函谷關?秦國需要確切時間。」衛鞅根本不看國書。
「魏王已經下令,即刻撤出函谷關與華山軍營,三日後當有軍報。」
「好!」衛鞅下令,「車英,你率一萬精銳鐵騎,兼程趕赴函谷關與崤山接防。」
「是!」車英立即出帳準備去了。
「司馬錯聽令。」
「末將在!」
「你率領五千鐵騎星夜赴華山魏營接防,魏軍若有抵抗,立即全殲!」
「遵命!」年輕的將領雄赳赳去了。
衛鞅笑道:「至於特使嘛,你還得在這裡等幾天。一俟我軍在函谷關等地接防完畢,貴使與元帥即可返回魏國。」衛鞅說罷便下令軍吏,「將魏國特使帶下。」
「且慢。」特使急迫道:「我王懇請大良造,將離石要塞歸還魏國。」
「歸還魏國?」衛鞅冷笑,「貴使幾曾聽說過,戰勝者的土地能歸還別人?」
「魏國已經將函谷關歸還秦國。秦國亦當歸還我離石要塞。」
衛鞅大笑,「離石要塞豈能與函谷關相比?魏國不還函谷關,我軍還不是一舉而下?離石要塞乃魏國欺凌秦國之要害,又是我戰勝得來。魏國不服,盡可以再派名將太子申領兵來奪,我倒很想再見識一番,魏國到底有多少個酒囊飯袋?」
魏國特使低下頭喘息著,「既然如此,請大良造准許丞相與我相見。」
衛鞅一擺手,「可也。帶特使與飯袋元帥同宿一帳。」
旬日後,車英與司馬錯相繼從函谷關與華山派軍使飛馬回報,他們的鐵騎已經駐守函谷關、崤山與華山,關內所有魏軍已經撤出,崤山華山魏軍也已撤走,秦軍已經在崤山各個關口設卡完畢。衛鞅接報,終於鬆了一口氣。
次日清晨,衛鞅親自帶領一百名騎士,將公子卬和魏國特使走馬送到大河東岸。遙見不遠處的離石要塞城堡上飄揚著秦國的黑色軍旗,魏國特使不禁悄悄拭淚。公子卬卻是渾然不覺,帶著慶幸逃生的滿臉笑容拱手道:「大良造,你我既是早年摯友,又都是兩國丞相上將軍,日後這魏秦結好,就要多多仰仗了。」
衛鞅不禁大笑起來。公子卬茫然,「大良造,笑從何來啊?」
衛鞅走馬上前,靠近低聲道:「告你一個秘密。你我只是相熟,不是朋友,更非摯友。衛鞅放你回去,只是因為有你當權,對秦國有好處。記住了?秘密。」
公子卬一怔,卻又立即仰天大笑,「好好好,兩國結盟好!」
衛鞅忍俊不住,更是開懷大笑。
魏國特使奇怪的看著公子卬,一個大大的疑團在心中升起。